事情發展已經脫離了她的控制,雨蓉呆呆地望著一天以前,她和小義還那麼快樂、安全地相依為命的天地,一天以後的現在已經成為空蕩蕩、毫無人氣的破舊小屋了。她曾以為自己能在這個簡陋但是溫馨的家中,撫養小義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到頭來,這只是她自己的癡心妄想而已。
「所有的東西都裝到車上了嗎?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席毅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
雨蓉銳聲說:「我的意願算不算?」
他瞇起眼,「為孩子選擇一個較好的環境是每個母親的本能,你真的想在這棟破舊的屋子裡撫養小義長大?將來讓他做個鄉下土包子嗎?就算不為你自己,也為小義的將來想想吧!」
覺得自己好像與全天下為敵,雨蓉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勢單力薄,就連正義都不站在她的身邊。她在每個人眼中只是個可怕的壞媽媽、專拐男人的壞女人與不盡責的壞妻子罷了。
她撇開臉,不願看著他高高在上的臉,「對,我是個壞媽媽。
你最好想清楚是不是要和我這樣的壞女人在一起,四年前你苦頭還吃不夠嗎?這次你打算拿出手鐐還是腳銬來對付我呢?噢,我知道了,你有小義這張王牌在手中,你會虐待小義來教我乖乖聽話嗎?
偉大的席公子。」
席毅握住她的雙肩扭過身來,「你在害怕。」
「害怕?我有什麼好怕的?」雨蓉閃躲著他的目光,「我們母子只能任你宰割,一點也不可怕。」
他用大手抬起她下巴,炯炯的目光直射向她,「夠了,你就算再把我惹火,也不能改變我的決心。四年前發生的事已經發生,如今龍翼死了,就讓過去隨他一起埋葬。我將試著公平的對待你,只要你遵守我所要求的做小義的好母親,做我的妻子,我們就會是一個平凡的家庭,甚至是幸福的家庭。為什麼你不能和我一樣把過去給忘了呢?」
這些是真心話嗎?雨蓉動搖的內心吶喊著,他真的願意再接受一個曾經背叛他的女人?他真的能夠忘記所有一切嗎?
「我知道你心中也許無法忘懷龍翼,你還愛著他。」席毅黑眸一暗,「我不在乎你心中想著誰,只要你記得你即將是我的妻子,你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這次是我買了你的一生一世,不要忘了。」
席毅根本不知道這番話傷她有多重,她也不會讓他知道,心底的怒火熊熊燃燃燒起來,她讓步太多而他真的以為他能為所欲為了,紫雨蓉你的骨氣到哪裡去了?席毅說的對,過去已經過去了,其實……她不欠他什麼。
「真好笑。」她強作鎮定推開了他,「什麼買了我,什麼叫做無法忘記,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再是那個十七八歲小女孩,對你言聽計從的小傻瓜了,我會讓你娶我,讓小義生長在優渥的環境中,但就這麼多!」
他挑高一眉,回應她突然轉變的挑戰態度。
「我們之間不會再回到從前,我──也絕不屬於你,我生命中不需要男人這種麻煩的動物,你們是一群只懂得享樂、粗魯又野蠻的禽獸,我受夠了。不管是你或是龍翼或是其他人,全都受夠了。」雨蓉抬高下巴,「我們如果成為夫妻,那也只有名分上,我絕不……允許你上我的床。這也是我的宣告,你只有接受的份!」
「好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席毅露出兩天來難得一見的笑顏,「你這是向我宣戰嗎?蓉兒。」
「很久以前,我就不是『蓉兒』了,席公子。」雨蓉辛辣地答道:「在我身上尋找過去,將會是你犯下的致命錯誤。」
「我在你身上尋找的……會是某種讓你我都想嘶吼尖叫的東西,那絕不是過去,而就算它是致命的,我也絕不會退縮或是半途而廢,希望不至於讓你失望。」
他暗喻的口氣讓雨蓉不禁羞紅臉,她快速的轉身走出小屋,詛咒上天賜給他的利舌與機靈的反應,不論多久不見席毅依然擁有令人臉紅心跳的能力,恐怕這類調情的技巧是打從娘胎就學會了。
他跟著她走出屋外,以淡然的口吻說道:「這麼快就放棄,那麼我這方勝利在望是可以想見的。」
「每個人都有作夢的權利,勸你快點醒來。」她只拋下這句話。
望著雨蓉扭腰轉身而去,一點也不自覺的纖腰款擺,筆直堅定地走向馬車時,席毅有股衝動想一把將她挾持在懷中,騎上黑馬遠離眾人揚長而去。
再度與她唇舌交戰的感覺真好,從昨夜到今天早上,她那麼輕易就讓他取得上風,一直讓他覺得自己像在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一點也不像是過去總是和他爭論不休的頑強女孩。
所有的人總是會被雨蓉柔弱纖細而且美麗的外表蒙騙,以為她是個易受驚嚇、楚楚可憐的嬌嬌女,但是……天知道,想要打倒她和她那股絕不服輸的臭脾氣,不是三、兩下功夫就辦得到的。
這樣矛盾既柔又剛的組合,似火又似冰,深深蠱惑了他,直到今日。
席毅不禁微笑地想道,如果雨蓉知道她的脾氣反而點燃他更深的慾望,更讓他誓言要擁有她,她一定會氣得說不出話來──不,說不定她會氣得動手打人。
「準備出發了嗎?公子。」駕車的老漢趨前來問道。
雨蓉已經抱著興奮的小義,安穩地坐在車廂內。馬車載著她們母子簡單的行囊也全都綁好繫緊了。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可以出發了。不過──「還有一樣,再等一下。」席毅望望天色,「應該快到了,怎麼這麼慢呢?」
就在他要馬車伕稍作等候的時候,路上遠遠卻傳來馬蹄答答的聲響。雨蓉覺得奇怪,探頭往外瞧著,只看到馬兒越來越接近,背上的人也逐漸清楚起來。
「月見!」她驚訝地叫出聲來。
馬車終於上路了,車廂內除了雨蓉、小義外,還多了商月見。
一問之下,雨蓉才知道席毅從百花苑裡買下月見,特別讓她跟著雨蓉作貼身侍女。沒想到席毅會這麼細心,安排了這個意外驚喜。
「月見好高興能和蓉姊姊一起,以後月見能一直服侍你與小少爺,沒有比這更好更好的事了。」
「嗯,我也很高興有你陪我一塊兒到齊國去。」雨蓉不禁朝車窗外看去,騎馬在側的席毅仍是一臉高深莫測。「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個熟人作伴我也覺得安心多了。」
「蓮姨聽見席公子要把你帶回齊國簡直快瘋了。但是又無可奈何,因為姊姊只是寄戶的舞妓,她也拿你沒辦法。幸好席公子還是付給她不少銀兩讓她高興了一下,不然我今天也別想離開百花苑了。」
月見不斷地聊著百花苑內眾姊妹們聽到這件事的反應,但是雨蓉的心卻不在她的消息上,雨蓉凝視著騎在前方的席毅──憤怒前來報仇的他;聽見龍翼死亡消息的他;威脅強迫她嫁給他的他;還有最後細心為她安排了月見做陪伴的他,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席毅?
他還有多少複雜的內在……雨蓉忐忑不安中,馬車載著他們一行人往齊國前進。
想到從今天將告別她這四年來的家園,雨蓉複雜的心境是難以筆墨形容的,重歸故里、近鄉情怯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但是她真正放心不下的……看著小義香甜的睡容,天真無愁的臉蛋……是的,她一定要盡全力不讓「過去的陰影」破壞了小義和她珍貴的幸福。
☆☆☆
紫雨蓉,十七歲。
「小姐!你不可以這樣啊!」
「放手,寶兒,讓我走。」雨蓉拉扯著布包,雖然比身材她輸給胖胖的寶兒,但是比起力氣她有自信不輸給任何人的。
「你如果去了,那萬一讓公子知道我一定會被扒掉好幾層皮的。」寶兒哭啼啼的說:「不可以,不可以去啦!」
「廢話,我當然知道不能讓席哥哥發現。」她終於從寶兒手中搶回了包袱,她拍拍一身從好夥伴那裡搶來的行頭,得意的轉了一圈,「你瞧,這有誰瞧得出來我是個女孩家呢?憑這身衣褲,大家一定都會把我當男孩子看的。」
「可……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我已經決定了。今年徵召,就連胖子小田都跑去入伍,而我還比他會使刀舞劍騎馬射箭,為什麼我是個女孩家就不能當軍人呢?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去。」雨蓉睜大一雙慧眸,嘟著嘴道:「只要我偽裝得夠好,一定不會被發現的。」
寶兒猛搖頭說:「不成,萬一被捉到你是女扮男裝──」
雨蓉胸有成竹地笑說:「捉到也沒關係,反正我是投入席哥哥的營下,他也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不成不成,我還是放心不下。不然,小姐你真要去就連寶兒一起帶去吧!我如果讓你一個人進入軍營,要是東窗事發……我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考慮了半天,「好,你想跟就跟來吧!」
夜色漫漫,兩個身影鬼祟地從席府的後門溜了出來。
「小姐,你難道都沒想過……公子會一眼就認出你來嗎?就算是兩年沒見,也還是……」越過森林時,寶兒無聊地問道。
「哼,席哥哥把我扔在家中不管,從成年禮後就長年住在軍中不回家,他根本早把我給忘了。」說起這件事就生氣的雨蓉重重地踩過草地,「既然軍中那麼好玩,讓他樂得不回家,我就偏要去看看那兒有什麼可玩、新鮮的事。」
「你真不怕公子認出你來啊?」
「笨寶兒。人家說,女大十八變,既然我已經長大了,不就代表著我的臉長得和以前都不一樣了嗎?嘿,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噢,是!」對這似是而非的理論,寶兒也只有甘拜下風了。
出了林子,天色剛濛濛亮,由寶兒把風,雨蓉跳過矮牆偷摸到胖子小田的家中,將小田從睡夢中挖了起來。看見一身男裝的雨蓉,小田還真有點認不出來。「你是誰啊?怎麼跑到我家裡來?」
「呆子小田。」雨蓉拍他一記光頭,「是我小蓉。」
「你是──你穿這樣做什麼?」
「還用得著說,喂,我要怎麼樣才能進席哥哥的麾下當兵?」
小田暈了過去……
☆☆☆
「說真的,你們不能給我惹麻煩喔!」小田猶不放心地再三吩咐。
興奮得兩眼發光,雨蓉和寶兒一副鄉巴佬進城的模樣東張西望的,原來軍營是這個模樣,碉堡、營帳還有四處飄舞的戰旗軍幟,到處可見穿著全副盔甲、英挺高大的軍人晃來晃去〈正確地說是走來走去〉。嘿,好像來到一個很刺激的地方了。
「你們有沒有聽到?喂,收斂一點,口水都流出來了。」小田不滿地叫道。
寶兒橫他一眼,抹抹下巴,「什麼叫口水流出來了,我才沒那麼低級,我流的是聖水,懂嗎?」
「是喲,剩下的剩。」小田立刻慘遭修理。
雨蓉懶得理會這兩個活寶貝,她只想快點看到席哥哥,好幾年不見不知他現在是不是和以前一樣?還是又變得更英俊瀟灑了呢?
「田方。」突然間一個威嚴的聲音自後方叫住了小田。
「有!」小田與雨蓉、寶兒三人一起轉身,「左……左都尉!」
雨蓉好玩的看著小田的胖臉轉紅,就像是過熟的蕃茄似的。也難怪小田會表現如此,左都尉正是曾和雨蓉有過一面之緣的──龍翼。不過這個龍翼可不太『容易』親近喔!據說,在軍營中他是出了名的嚴格領兵少將之一。
幾年不見這位龍都尉還是那麼漂亮,鳳眼也依然凌厲,當他看向雨蓉時,雨蓉都覺得自己好像見光死了。
「這個就是你說有意從軍的遠房表弟們嗎?」龍翼問著小田。
「是的,左……都尉。」
龍翼看了看身材瘦小又比一般男子矮的個子,「你們多大歲數了,孩子。」
雨蓉清清喉嚨,啞聲說:「小的今年十四,我弟弟今年十三,左都尉。」
「十三、四歲就想從軍?」龍翼點點頭,「雖然年紀小了一點,但是也未必不可以。你和弟弟會些什麼?」
「小的自幼在家鄉打獵、射箭或是騎術都不成問題。都尉。」
還好他似乎沒把她認出來。
「我家中只有老母一人,年事已高。她不希望我們兄弟像爹爹一樣做個鄉夫獵戶,所以拜託表哥帶我們入軍。請都尉成全!」
龍翼冷冽的俊容上浮現一絲笑意,「成全?既然如此……」他看向小田說:「就讓他們兩個入營吧,剛巧右都尉的貼身小廝患病回鄉,就安排這個哥哥做右都尉的貼身小廝好了,至於那弟弟年紀太小就在廚房幫軍伙打打雜。」
小田臉色一白,「這……這恐怕……」
「多謝都尉!」雨蓉搶先答話,掩飾小田口吃的樣子。但是龍翼只留下一個令人費解的微笑後離去。「怎麼回事小田你差點把我的好機會搞砸了。」
「什麼好機會!你知道右都尉是誰嗎?我們慘了,一定會被都尉以軍法問斬。」
「右都尉有什麼了不起,反正終歸都是人嘛!頂多我伺候他盡心一點就好了──差點忘了,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到我的席哥哥?他在哪個營中?」
小田以壯士殉義的口吻說:「右都尉就是席毅公子,也就是說你很快就要看到他,而且要朝夕相處的服侍他的生活了,這下子你高興滿意了吧?小蓉。」
「……」
「喂,小蓉你沒事吧!」小田發覺不對,「你的臉怎麼那麼紅?」他發慌地搖著雨蓉的肩膀說:「你要不要緊?」
「沒事啦。」寶兒歎口氣,「小姐她只是高興得發暈了。」
就這樣,任誰也沒想到竟會如此順利地被雨蓉得逞詭計,她不但偷天換日的女扮男裝混入軍營中,還在龍翼似有心若無意的幫助下,成功的晉陞做了席毅的貼身小廝,也許是始料未及、從沒想過雨蓉會那麼大膽的跑到軍中來,席毅一點也沒有懷疑她就是他口中的「蓉妹妹」。
結果,一來因為雨蓉是女扮男裝,二來因為她早已把席毅看成心上人,這兩個前因導下了許多後果,常常弄得席毅原本安靜的軍中生活雞飛狗跳,鬧了不少笑話,搞出許多麻煩。
不過也非常令人難以置信的,在重重危機與好幾次幾乎曝光的危險中,雨蓉竟也在席毅身旁當了三個月的小廝卻沒有被人發現。
直到有一天……「該死,這丫頭竟然敢──我非要好好打她一頓屁股不可。」
右都尉營帳內傳出一陣咆哮聲,不知情的人都不敢擅入一步。
「冷靜下來阿毅,你這爆跳如雷的樣子想嚇死誰?」左都尉龍翼面帶微笑的說:「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小蓉失蹤了,你還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可惡的是家中每個人都害怕我會生氣,竟然到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你能相信嗎?我把小蓉交給他們照顧,他們竟連一個小女孩都照顧不好。」
席毅在帳中憤怒地揮舞著竹簡,倒楣的信差也在一旁挨罵。
龍翼解除了信差受的活罪,遣他離開後,才挑起一眉對席毅說:「你怎麼能確定小蓉還是個『小』女孩?你已經多久沒有回去看她了?你自己將她扔給家裡頭的人不聞不問,還打算怪罪別人嗎?」
「這……」席毅怔了怔,「我是有理由的,軍中──」
「別拿軍務繁忙為借口。」龍翼漂亮雙眸洞澈的凝視他,「從她成年禮以後,你發現自己無法再面對小蓉了,對不對?你發現你的心中對她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大哥哥式的友愛,而轉變成男女之情,不是嗎?」
「你在胡扯什麼。」席毅不安地扭開視線。
「她越來越可愛越美麗了,就像脫蛹而出的彩蝶,你會受到吸引也是當然的。」
「不要再說了,我不是──我根本沒有那種想法,我救小蓉絕不是因為她生得美麗或是我知道她會成為美人而──」席毅領悟到自己正在強辯,而最糟的是──龍翼也知道這一點。
「那又怎麼樣呢?承認你自己愛上了小蓉會讓你困擾嗎?」龍翼緊迫盯人的說:「我聽你談了好幾年的蓉妹妹,不論她騎馬射箭都是你教會的,每次她學會什麼,你比誰都要驕傲她的出色表現。
坦誠的看看你的心,你早就已經把小蓉視為你的所有物了,你根本不可能放手讓她走,或是讓她嫁給別人的。」
「不,我……你說的話毫無根據。」
龍翼搖搖頭,「難道你自己會一點都沒察覺,全營上下的人多半都在猜測你身邊小廝小雨的身份,每個人都注意到『他』對你那愛慕的眼光,卻只有你一無所知。這不就更證明了你故意去否認最明顯的事實嗎?你的心愚弄了你自己,別再讓你自己當個大笨蛋了,阿毅。」
「小雨?」席毅霍然站起身,「你是說……該死了。」他掀起帳簾衝了出去,越過了大半的營區直直地朝他的睡營而去。
「小雨!小雨你給我出來。」他怒吼著,四處找尋著他那專惹麻煩的小廝,他不想相信龍翼的話,但是龍翼不是開玩笑型的人。
「都尉,你回來了,今天真早。」小雨──雨蓉從側營裡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臉染著兩朵紅雲,一雙大眼似曾相識的──「啊!」她掩住長髮,因為席毅猛然地扯下她的髮帶,黑髮如瀑般垂散下來。
「果真是你,小蓉。」他憤怒地望著她,「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立刻給我回去席府。」
「不,我不回去!」
「傻瓜,軍中不是你一個女孩兒能待的地方。」
「我偏偏就待了三個月!」她抬起下巴,不讓步地吼道:「你不也沒發現。」
「立刻回去!不然我用綁的也要把你綁回去。」
「不要,我就是不要。」
啪地,席毅失控地輕輕揮了她一巴掌,他太生氣了,加上腦中不斷迴盪著龍翼的話──沒錯,他真是個偽君子,明明白白,他還想騙誰呢?他無恥地想佔一個小了他五歲的孤女便宜,竟連她巧扮成小廝這麼誇張的事都看不出來,放任她在軍中待了這麼久,如果外界的人聽見這件事,她的閨譽豈不……「你竟然打我?」雨蓉捂著一邊臉頰,其實受辱感與心痛遠大於臉頰上那刺癢的熱度。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很恨我、很討厭我!」
「等一下!」席毅馬上瞭解自己犯下的錯誤,他拉住了雨蓉不讓她走,「對不起,我不該──是我的錯,我不該打你的。我是大笨蛋,你可以打回來沒關係。」
雨蓉扭過臉哭泣著,不肯聽他解釋,席毅只好將她擁入懷中。
「你怎麼會以為我恨你、討厭你呢?蓉兒,席哥哥怎麼可能討厭你?你是我的好妹妹。」
「什麼妹妹,你明明就討厭我,連家都不想回去,因為你不想看到我。我知道我變醜了,沒有以前可愛,又在奇怪的地方變胖,連我自己看了都不喜歡我自己,你一定也是因為這樣所以不想見到我。」
「不,不是的。」席毅深歎口氣,完全拿她沒辦法,該怎麼告訴她……他是害怕自己會過度喜歡她,甚至對她開始產生非分之想呢?
「如果不是,那你就證明給我看。」
「證明?」席毅低下頭,看進她那澄澈而純潔的大眼中。
「親我,親我證明你喜歡我。」她閉上眼,信賴地抬起下巴,「我要你親我,像你親許多許多女人那樣!」
想起自己曾在「小雨」面前和那麼多風塵女子調情,席毅暗自呻吟了一聲,恐怕他的後半輩子都情劫難逃了。不過……他俯下唇印上了小蓉顫動的紅唇,溫柔地奪去她的初吻。
他再也無法抗拒她了。
探手沾點赭紅的胭脂輕搽在唇上,妝點出鮮紅欲滴的櫻唇,雨蓉凝視著銅鏡內的女子,在這不該胡思亂想的時候,偏偏想起了她的初吻。
還記得那時的席毅溫柔像暖暖和風似的吻了她,初次體驗到親密喜悅的她,顫抖的依偎著他那厚實的胸膛,暗自希望他永遠不要停,一直吻下去。隔了多年她還記得那份心動的感覺,暈陶陶的喜悅,如上雲端的美夢成真。年方十七的她,一顆初解情事的芳心,早已整個交付給他了。
不可以再亂想了。雨蓉告誡自己,懷念那段時光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席毅早已不是當年的席毅,而她……也不是當年的她了。
「這樣可以嗎?」
聽見問話,雨蓉猛然回過神,「什麼?」
「我照你意思給你梳了個簡單的單髻,可是你真的不要我再幫你弄得漂亮一點嗎?蓉姊姊。」月見在她身後皺著眉,「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呢!至少也讓我插點琉璃簪子或是黃金梳子,你看……席公子為你準備這麼多髮釵、花飾,不用多可惜。」
望著那堆璀璨的珠玉,雨蓉也很懷疑席毅從哪兒找到這些美麗的女人飾物,但她並不想追問,也無心為這場婚禮做任何打扮。
離開晉國後,他們幾乎是馬不停蹄、披星戴月的趕路,好不容易經過多日奔波,昨夜終於到了齊國的邊境,但是席毅卻不打算讓她有鬆口氣的機會,進入齊都立刻吩咐她為明晨的婚禮作好準備,以防止任何流言產生。
所以這場婚禮是為了小義而舉行的,為了讓席毅能撫養他好友的遺孤而辦的,她不過是個不得不要的新娘罷了,她沒有理由打扮得喜氣洋洋,更沒有必要美麗動人。
「這樣就很好了。」她撫平身上那套喜服說。
門外適時傳來了扣門聲,吉時已到,看樣子婚禮要開始進行了。
要後悔還來得及,雨蓉在那一刻躊躇起來,席毅想代替龍翼撫養小義,她可以理解他們的兄弟情深,但是她沒有必要嫁給他,他不能拿小義來勒索她──對,她應該趁現在盡快逃離這場錯誤。
「不要耽誤時辰,來吧。」有力的手捉住了她冷冷的小手,雨蓉抬起頭望進席毅堅毅的雙眼,像是早已料到她會臨陣脫逃,他出現的正是時候。以強力目光他無聲地警告她,現在已經不容許她退縮。
雨蓉想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不放,角力暗中進行一陣子後,「我……我需要去……你知道的。」
「你如果想去茅房,等我們行完禮,拜完天地再去。」他毫不遮掩地說。
被他粗魯的言辭所惹惱,雨蓉紅著臉,「你變得粗鄙又令人討厭。」
「彼此彼此,我也覺得你從前直率又可愛,現在的你彆扭、做作。」
她終於扯回手,「你真不是個君子。」
「而你也稱不上是淑女,我們要站在這兒增進彼此瞭解,還是我們該到前廳去,早點把該解決的事解決了,也好讓我們各取所需。」
詛咒他對她這麼熟悉,這回自己將難逃他的五指山。也罷,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深吸口氣,她抬高下巴以慷慨赴義的口氣說:「你搞錯了一件事,我不需要你任何東西,我也不會給你任何……東西。如果你非要娶我不可,那就快把這件鬧劇演完吧!」
席毅揚揚眉對她的不遜,微微一笑。牽起象徵姻緣的紅絲帶,轉往外廳前去,雨蓉心想這是她自己鋪的不歸路,她到這種地步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他們落腳處是席毅眾多家產的一處小別業,為了婚禮臨時搭起了喜堂,等主婚人祭拜過天地與祖先後,輪到新郎倌與新婦拜天地。全部觀禮的人並不多,所有別業內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一旁做見證。
儀式非常的莊嚴、簡潔快速,一如席毅向來做事的習慣,可是雨蓉所記憶的情況並不多,因為她一心全繫在與她並肩而立的這名男子的身上。
他和她一樣,並沒有為了這婚禮特別做打扮,但是他本身就足以引人目光流連不去,俊逸粗獷的面容,高大的身材,紅色的禮袍不但沒有減弱他男性的氣概,相反地襯出他強有力,而又教人喘不過氣的剽悍魅力。
他修長乾淨的大手執起酒鐏,喝下一口酒之後,又遞給了她,這是婚禮最後的一個步驟,飲下同心酒後,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結髮妻子,雨蓉望著他的酒鐏,看著那雙充滿力與美的大手,以後她的命運就要交給這樣的一雙手了……「喝。」他低語,拉過她的手將酒鐏硬塞給她。
酒滑入她的喉嚨裡,火辣得像要燒穿了她整個人,但全場在儀式完成後都歡騰起來,眾人紛紛上前恭賀他們,更有人鼓噪著要席毅扛起新嫁娘,就像某些遙遠部落傳說那樣,將新娘子擄回自己的巢穴中。
鬧哄哄的亂象透過迷濛的淚眼看來簡直是一片瘋狂,雨蓉嗆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四周陷入狂歡的氣氛,她不知所措地尋找著依靠,有人推了她一把,她驚喘一聲落到一個堅實穩固的臂彎當中。
抬起眸子,她的心停止了跳動,在那無聲的一瞬間,她似乎被火燙傷了,被那把燒灼在席毅眼中,恆久而閃爍的焚熒火光直直地烙印在她心頭。他沒有講半句話,半彎身子將她抱離地面,雨蓉訝異地忘了反應。
「新娘新郎入洞房!」
不知是誰在旁邊狂吼了這麼一句,結果變成了理所當然,眾人簇擁與鬼叫聲中,席毅抱著她越過了主廳以及東彎西拐的迴廊,回到了一片喜氣洋洋的新婚洞房中,大家將他們往內一堆,門就被外頭的人用橫木穿過鎖上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哈哈哈,你們就好好享受吧!」
屋內突然變得好安靜,他們誰也不知道誰該說第一句話,喜慶的氣氛微妙的影響了兩個人的尷尬。
天啊,他一定能聽到我的心跳聲,房間怎麼這麼安靜呢?雨蓉四下一看,不得了了,屋子內全是貼著喜字與染紅的床單及被枕,尤其是那張大床……她馬上閉起雙眼,希望自己能消失。奇怪,這地板為什麼會搖晃呢?
「快放我下來!」當雨蓉發現自己竟還在他懷中,馬上慌張不已。
席毅挑起眉,「請你先鬆開抱在我頸上的手臂吧,娘子。」
聞言,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纏緊了他的頸子,雙手緊抱著他不說,胸前也穩穩貼著他的……迅速放下手,她以咳嗽掩飾不安,「咳,我是怕你把我摔下去。」
「嗯,那就上床吧。」
他若無其事的話差點讓雨蓉摔下地,「你別亂來!」
彎腰將她放在床上,他促狹的笑看她說:「你自己說怕我摔了你,我讓你坐在床上也不行嗎?」
曉得自已被他捉弄了一道,雨蓉忿忿地握緊拳頭說:「我……我警告你,雖然我們結婚拜堂,但那不表示我……我要和你做個有名有實的夫妻。如果你敢對我亂來,我發誓我會……我會咬舌自盡。」
他被她嚇到了嗎?雨蓉不安地看著他默不作聲的樣子。
「我是認真的。」她擔心地加上,「那天我宣言絕不任你擺佈的話是認真的。」
突然,席毅笑了笑,他走到炕桌上,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然後遞了一杯給她說:「放心,我不喜歡霸王硬上弓。你用不著拿咬舌自盡來嚇唬我,畢竟你死了,誰要來當小義的阿娘呢?我考慮過了,女人隨便找都有,可是小義只有你一個親娘,我不希望他失去你,所以……我們把酒言歡吧?」
如果狐狸也會笑的話,和他現在的笑容看起來應該差不多吧?
雖然席毅的話說得很好聽,但是雨蓉不會那麼容易上當。
「把酒言歡倒不用,你會讓我一個人睡在這兒嗎?」她問道。
席毅指指門口,「我也受困在這兒,難道你有辦法讓我離開這房裡?」
雨蓉二話不說立刻跳下床,當她嘗試搬開、撞開那道門的時候,席毅卻一邊喝著酒、一邊看好戲的袖手旁觀著。努力了滿頭大汗,結果還是沒辦法撼動門外的橫木。
「放棄吧。」席毅得意的蜷起唇角,「我們注定要共度『春宵』的。」
她紅了紅臉,「我,你休想得逞。」
「唉,你真是頑固死腦筋。」席毅以喝了酒後,輕鬆的口吻說:「我們可以坐下來喝酒聊天,反正我打賭你一定不敢睡覺,所以我們就喝酒喝到天亮吧?」
她敢相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