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revoir,媽咪!」
「aurevoir,要聽外公的話喔!」
兩隻小手賣力揮舞著,直到幾乎看不見了才縮回車窗裡頭去,雪儂緩緩回過身來,眼見面前只剩下費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縮,差點忍不住歎氣。
杜奧大哥、大嫂和三個孩子早就出發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奧家老三也帶老婆、兒子到大溪地;唯獨費艾,他說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卻遲遲不肯出發,她知道,費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過去九年來,費艾平均一年交一個女友,沒有一個能夠固定下來的,標準花花公子行徑,他的理由是個性不合,然而杜奧家的每個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對費艾,她有滿心無奈、滿腔歉疚,但這不能做為婚姻的基礎,單方面的愛也不可能維持一樁婚姻,對她而言,他不是那個特別的男人,她不愛他就是不愛他,這是勉強不來的。
她寧願這一生都不結婚,也不能屈就一樁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費艾,你還不出發嗎?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羅旺斯去喔!」沒轍,只好來點善意的謊言了。
「你到普羅旺斯做什麼?」
「以前的同學和她未婚夫在普羅旺斯度假,想說我們家是釀酒家族,我應該很懂酒,希望我帶他們去品嚐好酒。還不一定啦,我還要等她通知,不過……」雪儂故意歎了一大口氣給他看。「八成逃不掉了,這麼一來,不知道又要浪費多少時間了,真是,我還有正經事要做說!」
費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還是照原訂計畫到加拿大吧!」
翌日,費艾也出發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車,雪儂這才解脫似的吁出一口氣。
她情願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也好過跟費艾兩個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尷尬到掛點,不然她還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邊做緩衝,雖然可憐,誰讓他是她兒子,活該輪到他來詮釋一下孝順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她轉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會給杜奧爸爸、媽媽找什麼麻煩吧?譬如喝醉了鬧酒瘋,或者要烤地瓜卻不小心放火燒掉了整座葡萄園之類的?
最好是沒有,不然回來後,她一定要親手把他搾成葡萄汁裝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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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地夜丘,古堡內,女主臥門前,黑髮黑眼的男孩。
「就是這裡嗎?」
他喃喃自語地打開門進去,空氣中瀰漫著濕悶的霉味,可能是因為很久沒人進來了,他轉動小腦袋張望四周,一眼看見小几上的日記本,兩隻鬼靈精似的眸子馬上像發現寶藏一樣閃亮起來,宛如聖誕樹的小燈泡,一閃一閃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過去拿起日記本,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翻開來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裡,然後思索一下,再過去打開浴室的門……
就是浴室。
他聳聳肩,關上門;再走到另一邊,打開小客廳的門……
就是小客廳。
進入小客廳後,他原地轉了一圈,然後看上一扇掛著鈴鐺的門,他以為是育嬰室,誰知門一打開……呃,是……浴室?
沒錯,是浴室,一間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雙眸再度綻放出興奮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進去兩步,沒興趣欣賞浴盆和尿桶,馬上轉過身來跨回門的那一邊,果然是……
男主臥。
「酷!」他驚歎,好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開始在男主臥內這邊摸摸、那邊看看,對那盞煤油燈特別感興趣,還有那枚金質骨董懷表,衣櫃內的衣服有點滑稽,蘸水筆、看一半的書、禮帽、領結……
大半天後,他終於看夠了,於是打開小客廳的門進去,再原地轉一圈,這回他看上了臥室旁那扇門,上前打開,只一眼,小臉上泛現驚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撲向前——用最誇張的姿勢,好像四分衛抱球準備達陣。
「爸爸!」
豈料……
「你爸爸在葡萄園。」書桌後的男人頭也不抬的說,手上的筆一秒也沒停。
呃?葡萄園?
桌前,男孩緊急拉住腳步,險險煞車不靈,小嘴傻愣愣的半張,先是困惑地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繼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過各種各樣見到父親時可能的反應,千奇百怪、包羅萬象,可就沒料到這種狀況——竟然把他當作是別人了!
「爸爸。」忍住爆笑的衝動,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說你爸爸在……」書桌後的男人終於抬起頭來,漆黑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隱隱透著一股從容不迫的沉著,彷彿天塌下來也塌不到他頭上來。「嗯?你是誰?」
笑咪咪的,男孩也不多說,直接把頸上的項鏈拿下來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經心,繼而猛然倒抽了口氣——天還是塌到他頭上來了,從容不迫的表情瞬間被激動的震驚淹沒,筆掉了,墨水傾倒了,剎那間好幾份重要文件淹沒在黑漆漆的液體中,男人卻理也沒理,兀自搶起那條精緻的項鏈,上面墜著兩串十分可愛的紅葡萄。
「你……你這是哪裡來的?」
「媽咪給我的,她說這是爸爸送給她的。」
男人驚喘,瞪圓了難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臉。「你不覺得我很像某人嗎?」
男人依然瞪著眼,臉上肌肉有點扭曲,幾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這男孩的臉上,他看得見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見她的影子,尤其是那雙骨碌碌的靈活眼神,簡直跟她一模一樣。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過來,」聲音卻依然有點若有似無的顫抖,「過來讓我看看你。」待男孩繞過書桌來到他面前,他雙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臉上仔細端詳,雙眸中逐漸浮現一抹激盪的金褐色,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鬱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親?」
「雪儂.於。」
「父親?」
「埃米爾.裘雷歐瓦。」
是他的兒子,真的是他的兒子!
激動的情緒再度席捲上來,這回他再也冷靜不下來了,男人——埃米爾猛然將男孩用力擁入懷裡,緊緊抱住。
他想過千萬次,她何時要回來?
也想過千萬次,她是否不回來了?
卻怎麼也沒料到,她替他生了個兒子,竟是兒子回來找他!
天,他的兒子!
她會生下他的兒子,這表示她是愛他的,不是嗎?
雖然她從沒有說過那種話就離開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時此刻,他更相信她應該是愛他的。
或許這一切都是上天對他的試煉,考驗他對她的感情有多堅定,即使如此,這輩子他從未對上天的安排抱著如此感恩的情懷,他兒子來找他了,相信她也應該會回到他身邊了。
一想到這點,他更是振奮不已,整個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以為經過這麼多年,他的感情應該稍微冷淡下來了,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反而更熾烈了:思念催化了愛的酵素,最珍貴的總是曾經失去的!
良久……良久……
終於,他逐漸平靜了下來,慢慢放鬆手臂,「那麼,你母親呢?她……」他嚥了口唾沫。「也來了嗎?」
「沒有,她沒有來,不過……」一直沒有反抗任由父親抱住的雅克這才推開埃米爾,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紙袋交給他。「我是特地送這個來給爸爸的,看完這個,爸爸就會知道應該如何做,媽咪才會回到你身邊了。」
「這是你……」
「不,不是我,也不是媽咪。」
「那是誰?」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強自壓下心中的失望,埃米爾努力安慰自己,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間,只要她能回來,再久他也能等。只不過……
那封牛皮紙袋厚厚的一曼,幾乎有兩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爾突然回身扯兩下喚人的拉繩,很快的,門口出現一位女僕,她先驚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謹的詢問有什麼吩咐。
「送一份點心糕餅和牛奶來,還有,伊德回來後,叫他立刻來見我。」
「是,先生。」
女僕離去,埃米爾正想再跟雅克說話,雅克卻鼓起雙頰氣唬唬地跑開,賭氣地離他遠遠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麼?」
「酒,葡萄酒!」雅克兩眼星光燦爛,一臉期待。「有沒有好一點的年分讓我嘗嘗?」
埃米爾怔了一下,驀而失笑,回身從後面的矮櫃上拿來一瓶已開封過的葡萄酒和兩隻杯子,雅克立刻瞬間轉移到他身邊,搓著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樣子,埃米爾倒出兩杯,剛端起一杯來就被雅克搶去。
「嗯嗯嗯,純淨明亮的上等色澤,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氣,再淺酌一小口。「入口強勁、緻密、有複雜度,依舊年輕,能強烈地感受到產地的特質,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軟的土壤氣息充盈在口中,單寧平衡細緻,肯定有很長的生命週期,頂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過二十年……」
埃米爾驚奇萬分。「誰教你的?」
雅克再品嚐一口,滿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歲的時候,外公就開始教我了。」再裝出一個頑皮的鬼臉。「外公說不能讓媽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沒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這時,女僕也送來了點心糕餅,旋即關上門離去。
「你吃你的點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埃米爾說。
雅克聳聳肩,見埃米爾已拆開牛皮紙袋開始細看裡面的信紙,他端著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發上,又從背包裡拿出一本酒評的書籍,也專心地看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上響起兩下敲門聲,不待有人回應便自行打開。
「埃米爾,聽說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著沙發上的雅克。「你是誰?」
「雅克。」
「雅克又是誰?」
雅克沒說話,指指依然專注於信紙上的埃米爾,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爾,再看回雅克,滿頭霧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驟然噤聲,雙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轉回去看看埃米爾,再拉回眼來瞪住雅克,一晌,失聲大叫,「你你你……你不會是埃米爾的兒子吧?」又更仔細多看兩眼,嗓門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點碎掉。「你母親是雪儂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頓時驚駭地張大了嘴,呆站在那裡好半晌。
「不……不可思議!我們猜想過各種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沒想過這個可能,太教人吃驚了!」搖搖頭,腦袋有點遲鈍地轉向埃米爾想說什麼,後者卻似一無所覺,連他的出現都沒察覺到。「呃,我們還是到外面說吧!」
誰知他才剛牽起雅克的手,書桌後便傳來一句語氣十分嚴厲的警告。
「別讓他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伊德尷尬的哈哈一笑,回頭看,某人卻根本沒抬過頭,他聳一聳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親呢?」他壓低了大嗓門。
「這個……」雅克瞄一下某人。「待會兒你再問爸爸吧!」
「那麼……」伊德的聲音更輕。「你母親為什麼要離開?」
雅克眨了眨眼,反問:「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沒有,沒有,你爸爸並沒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結婚,事實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國來是和她哥哥一起來做親善訪問的,沒想到會對你爸爸一見鍾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結婚之前,越南國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國私自結婚,馬上派人來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國王怎會知道?」
「當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對吧?」
雅克與伊德相對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接下來,換雅克「審問」了。
「伊蓮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蓮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當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園主人的,雖然不情願——因為那傢伙不夠富有,但為免造成醜聞,伊蓮娜只好乖乖嫁給那傢伙,埃米爾還奉送一筆為數可觀的金錢給她做嫁妝呢!」
「那艾莎呢?」
「跟著伊蓮娜嫁過去了,不過在艾莎十五歲時,伊蓮娜就藉口要替女兒物色丈夫,帶著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這才是她堅持要帶女兒嫁過去的原因,她厭倦了葡萄園的無聊日子,想找機會再到巴黎享受繁華熱鬧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認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邊了。」
「有這種媽媽還真倒楣!」雅克咕噥。
「至於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兩個月他兒子就跑到英國,顯然他對擔負起養家的責任興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國了,失去了生活津貼來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兒娥潔妮。你大表姑如今是個富有的寡婦,她在你母親離開後兩年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生下兒子後不久,她丈夫就過世了,留給她現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紡織廠……」
「最好不要被騙走了!」雅克喃喃自語。
「還有你二表姑麗安娜,她跟伊蓮娜一樣也有了孩子,滿心以為對方會和她結婚,不料對方卻打死不認帳,還娶了另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她只好帶著女兒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瑪爾西夠聰明,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僱員,雖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錯,如今也有兩個孩子了。」
「那麼……」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個最可惡的傢伙呢?」
「最可惡的傢伙?」伊德一臉困惑地重複,繼而恍然。「你是說,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還有誰?」雅克嘟囔。「你?」
伊德輕哂。「你母親離開那年,巴黎鬧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過兩年,弗朗跟三個兒子聯手詐賭被發現,他們卻打死不承認,也不肯還錢,幾天後的深夜,弗朗和大兒子被人打死在暗巷裡,兩個兒子嚇得逃逸無蹤,弗朗的女兒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婦路易絲和三個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爾沒辦法裝作不知道,只好把他們帶回來……」
「加上艾莎就是四個了,四個大威脅。」雅克自言自語的嘀咕。
「你說什麼?」伊德沒聽清楚。
「沒什麼,我是說,那路易絲堂嬸呢?」
「當然是跟孩子們一起,不過……」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時間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沒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來也不是個好媽媽,難怪會教出那種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語的嘟囔。
「請問你到底在跟我說話還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問,這是被他自己的三個孩子訓練出來的。
要跟那種智力尚未發育完全的生物溝通,最好先準備好聖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認。「兩位姑姑呢?」
「瑪德蓮嫁給法國南部的殷實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於瑪克琳……」伊德壓低聲音。「在你父親的堅決反對之下,她和一個油腔滑調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結婚,婚後馬上帶著那個吃軟飯的小白臉跑回來向埃米爾索討嫁妝,而且一開口就要康帝酒園……」
他很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雖然女孩子也有權繼承遺產做嫁妝,但埃米爾的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也就只有康帝酒園,其他都是埃米爾的舅舅遺留給他的,瑪克琳卻開口要整座葡萄園,等於是要她父親留下來的所有財產,實在太貪心了!」
「我猜是那個小白臉慫恿的?」
「多半是,埃米爾雖然很生氣,但還是另外買了一座葡萄園給瑪克琳做嫁妝,對他們那種新手而言,一般產區就綽綽有餘了,而且價值保證比她所能繼承到的遺產更多,可是不到兩年,他們就賣了葡萄園搬到巴黎……」
「然後又不到兩、三年就把錢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聰明,又給你猜對了!」伊德歎氣。「之後他們就不斷向埃米爾求助,如今他們也有三個孩子了,卻依然故我,不事生產,生活可比誰都奢靡。埃米爾買了兩棟公寓,一棟給路易絲和三個孩子住,伊蓮娜和艾莎也和她們住在一起,另一棟給瑪克琳夫妻倆,但一年後,那個小白臉卻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來,再要求埃米爾買更大的公寓給他們住,當然,生活津貼也必須增加,好養活他們所有人……」
「爸爸不會真的依從他們了吧?」
「當然沒有,埃米爾又不是呆子,就那棟公寓,愛住不住隨他們,除了原來的生活津貼,那個小白臉的家人得自己養活自己,就這樣,再多就沒了,不然他們的胃口一定會愈養愈大,最後搞不好還要埃米爾分財產給他們。」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況,埃米爾願意再扶養他們一家五口已是仁至義盡了。埃米爾堅決反對她嫁給那個小白臉,她偏要嫁;埃米爾買了一座葡萄園給她做嫁妝,他們又不想吃苦幹活;現在他們每天吃喝玩樂,只等著將來你父親過世後會遺贈給他們部分財產,運氣好的話,埃米爾沒有立遺囑,那財產就由她和瑪德蓮均分,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做廢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廢人嘛!」雅克不耐煩地嘀咕,視線朝桌後瞄去一眼,乾脆兩腳一抬,揉著眼躺上沙發。「爸爸可能會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機睡一下!」
他真的瞇眼不到一下子就睡著了,伊德無聊地一個人又等了許久,好不容易埃米爾看完最後一張,他心頭一喜,正待出聲問話,但埃米爾臉上那副比撞鬼更驚駭的表情卻又使他話到喉嚨全噎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可思議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爾滿眼駭異,一整個的無法置信,驚窒好半天之後,他竟然又回過頭從第一張信紙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細。
是怎樣?明天要考試嗎?
伊德不禁呆了呆,隨即翻一下白眼,乾脆到另一張沙發上躺下,找個最舒服的姿勢,也閉上眼睡了。
當他被推醒時,天已經快黑了。
「快,去叫馬車準備好,我要帶雅克到巴黎。」埃米爾神色冷靜,表情堅決。
「巴黎?」伊德一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邊錯愕地驚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沒離開過夜丘,說是擔心雪儂小姐回來找不著你,怎麼現在你兒子回來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對,她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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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最遼闊的綠地——布倫森林旁一棟哥德式風格的大型建築物,杜奧布羅傑一家人就住在這裡,這也是一八六九年時,第一代布羅傑從埃米爾手中連同康帝葡萄園一起買過來的宅邸,是他們的「老」家,所以他們從不曾想過要離開。
不過這棟宅邸倒是陸續改建過不少次,直到現在,除了宅邸的外觀,以及雪儂所住的那間臥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紀初建時的模樣之外,其他部分都與原來不同了。
記得初到法國時,由於三樓沒人住,二樓只剩一間空房,她只好硬著頭皮住進那間骨董級的臥室,老實說,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那間房甚至比杜奧爸爸、媽媽的主臥室更大,不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還有一間小書房,甚至連門板都是原來的門板,浴盆也是原來的黃銅浴盆,電燈和抽水馬桶是唯一的現代化設備。
聽說她的房間原來是男主人的臥室,是埃米爾的嗎?
「小姐,請問您要按照往常的時間用晚餐嗎?」管家瑪麗亞恭謹的問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當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準備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間,過午之後,若是我沒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儂體貼地說。「和你老公帶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說一聲,你們也可以到海邊去玩幾天、一個星期、一個月,隨便你!」
「謝謝小姐!謝謝小姐!」瑪麗亞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著剛剛去逛市集時買來的食物,雪儂腳步輕快的爬上二樓,決定花一個星期時間把資料整理好,再交給推薦她到大學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覺得她的教課方針可以的話,她就接受大學的聘書,不然就去中學教中文。
不管怎樣,她是中國人,不想忘記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由於剛從外面回來,雪儂習慣性的先沖個澡,換上日式浴衣,再到小書房去專心整理資料。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覺得有點累想休息一下時,方才發現天都已經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過九點後才會天黑,她竟然己工作五、六個鐘頭了,而且是靠著電腦螢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會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臥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買回來的零食和飲料,孰料門一開,她抽了一口氣,呼吸頓時斷絕,整個人瞬間石化,像聖女貞德的銅雕像一樣——僵得發亮,凍結得比大理石更堅硬。
在這寂靜冷清的深夜裡,孤伶伶一盞暈黃的煤油燈光驅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視界顯得更陰暗晦蒙,扭曲在牆上的黑影彷彿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靈般的飄忽氛圍,使週遭的空氣轉變成窒人的陰霾。
是他!
陰晦的煤油燈光中,臥室另一頭,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靜悄悄地端坐著一個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著高腳酒杯,雙眸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宛如飢餓的大貓盯住肥碩的老鼠般緊緊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測,半聲不吭,一動也不動。
真的是他!
就在確認那一剎那,她腦海裡所有意識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積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這毫無防備的一刻,宛如中東火藥庫被點燃,瞬間在她體內轟然爆開來,沒有理智,不再堅強,她只想飛奔過去傾訴九年來的思念之情——在夢裡,她早已這麼做過幾千幾萬回了。
結果她什麼也沒做。
起初是她太震驚、太激動以至於根本動彈不得;而後,由於對方絲毫反應也沒有,彷彿那只是一道幻映在牆上的鬼影子,她的衝動很快就降溫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實。
這裡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門關回去了,閉上眼,深呼吸幾下,讓呈現缺氧現象的腦袋回復正常功能,努力鎮定心神,再睜開眸子,鼓起勇氣猛然拉開門……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見。
她打開電燈,依然什麼也沒有,這才鬆懈下來,整個人差點像失去牽線的木偶似的癱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見」吧!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想念他,在離開他的頭一年,肚子裡懷著兒子,她不時有不顧一切回去找他的衝動,但她畢竟是堅強的、理智的,熬了整整兩年之後,她終於不再有那種衝動,然而思念的心情並不曾斷絕過一分半秒。
她愛他、想念他,卻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絕不能去找他,因為他不屬於她。
有時候她真恨自己這麼堅強又理智,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他們分屬兩個不同時代,本來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闖入他的生命中已是過分,及時抽身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一輩子想念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的男人,這是她為滿足當初一時興起的冒險遊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雖然有時候真的想不透,為何該死的只有她會碰上那種事,當初沒有機會搞清楚這點疑問也是遺憾,然而該回來的時候就得回來,不然一旦演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誰該後悔!
她自嘲地搖搖頭,想去拿罐冰礦泉水讓自己清醒一點,免得無聊的「幻覺」又發作,沒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侖的凱旋門一樣端端正正的僵在那裡,心跳再度發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窗前那張高背扶手椅上,沒有人也沒有鬼,卻多了一本日記,那本應該還在古堡裡的日記。
那本日記,怎會在這裡?
瞠大駭異的眼,她瘋狂的問自己:怎麼會?怎麼會?問到腦筋開始抽筋了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好一會兒後,她終於放棄凌虐自己的腦細胞,覺悟這個問題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於是戰戰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記,又遲疑片刻後才毅然翻開寫有字跡的最後一頁……
六月三十日
終於解決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親派人來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訴她我無能為力,既然她已經有未婚夫,她就應該回去嫁給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愛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著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見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雖然雪儂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雪儂是因為越南公主的事而離開的。
但現在,麻煩已經解決了,她應該回來了,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會回來的。
而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直到她回來為止。
他竟然沒有愛上那位公主?!
雪儂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記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著額頭又驚訝又錯愕地疑惑不已,這個結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應該要愛上那位公主的呀,怎麼會沒有?
難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誰?
出了這種差誤……不會是她的錯吧?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召開審判大會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記上,因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頁去了,上面竟然又有兩行字,一行是日期,還特別註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後——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兒子,雅克來找我了!
「雅克?!」她失聲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銳得連她自己聽了都嚇一大跳,但沒辦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還驚恐地團團亂轉,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停下來的陀螺。「他他他……他怎會跑到埃米爾那裡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裡慌張拿起電話來,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奧爸爸的手機號碼來,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電話——用手指頭按號碼鍵。
「爸爸,我是……」
「啊,雪儂,正好,我剛好也要打電話找你呢!」
聽杜奧爸爸的口氣好像不太對,雪儂心頭連續咚了好幾下。
「找……找我什麼事,爸爸?」
「雅克不見了!」
上帝!
雪儂張大嘴卻出不了聲,天上一碗滾燙的蚵仔麵線當頭淋下來,蚵仔沒半隻,麵線全下來了,澆得她滿頭黑線。
通往地獄的門終於打開了!
「昨天馬特夫婦來找我和你媽媽去他們家打橋牌,」杜奧爸爸繼續說。「雅克說他沒興趣,要我們順路帶他到古堡,說好今天再來帶他回去,可是我們今天來找他時,管家卻說他自己回莊園去了……」
該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爾了!
雪儂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為只有她才開啟得了那扇「門」,沒想到連雅克也開啟得了。
因為他是埃米爾的兒子嗎?
「但我們回莊園後,莊園裡的人卻說沒見到雅克,我們到處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後報警……」
報警?!
「不!」雪儂再度發出那種撕心裂肺、驚天地泣鬼神的怪叫聲,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個不停。「不要,千萬不要報警,雅克他……他回來了,對,他自己搭火車回巴黎來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這件事,雅克說……說他覺得那邊很無聊,寧願回巴黎來,所以爸爸你們儘管去玩你們自己的吧,雅克我會負責的!」
「原來他回去了呀,真是,嚇我一大跳,他應該先說一聲的嘛!」
「對不起,爸爸,」雪儂一邊道歉,一邊揮去好幾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鬼,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說一聲,更不管後果如何,我……我已經臭罵他一頓了!」
「好了,好了,別罵他了,小孩子嘛,說說就好了,別讓爸爸心疼啊!」
「爸爸,都是你們太寵他了啦!」
罪魁禍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沒有父親的孩子,我怎能不寵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沒事了,這也好,馬特夫婦邀我們一起到亞維儂,那種藝術節小孩子也不會感興趣……」
「對,對,雅克不會感興趣的,爸爸、媽媽你們去吧,雅克交給我就行了!」
再說幾句,電話掛斷了,雪儂抹去滿頭麵線,吁了口氣,旋即又緊繃起來,轉身直接衝向浴室門……不是……書房門……不是……
如果她的猜測沒有錯誤,這棟宅邸內應該也有「門」。
看見他,可能是幻覺,但出現日記本,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事實了,所以,這棟宅邸內一定也有「門」,至於為什麼會有,她不了。
因為這棟宅邸也曾經是屬於埃米爾所有的嗎?
無論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來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擾埃米爾的生命,更不能讓他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裡鬧失蹤記,不然麻煩就大了,被控謀害親子又毀屍滅跡可不是好玩的,然後杜奧一家人一定會護著她,結果變成她是主謀,杜奧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進監獄裡去共敘天倫樂,不,那一點都不好玩!
更衣室門……
不是!
衣櫃門……
不是!
通往走廊的門……
都不是!
沒關係,從頭再來,浴室門……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複開那些門,甚至連抽屜都一一拉開過了,可是,當她找了一個多鐘頭還找不到「門」時,她終於開始恐慌起來了。
要是她再也打開不了那扇「門」了呢?
「啊,對了,還有一扇門!」
她急奔入書房,一把拉開通往走廊的門,才一眼,柳眉便筆直地倒掛起來,氣急敗壞的一頭撞進去,不假思索地大聲質問。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裡,一語不發,直至她氣勢洶洶的衝到他面前,他才從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緩緩起身,慢條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長高挑的個子,從低低在下變成艾菲爾鐵塔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臉看他。
該死,以前她怎麼不覺得他有這麼高大!
前後不到三秒鐘,不用他說半個字,光是那種近似威嚇的氣勢便足以將她壓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餅,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開始失控,無法移開目光地仰視他那雙始終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測,似質詰,又似責難,彷彿要刺透她的身體,逼問她的靈魂。
這一瞬間,她終於想到自己好像沒有資格這麼囂張。
要說誰有錯,不用懷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闖入他的生命裡,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惡意玩弄,罪大惡極,如果這還嫌不夠,再說說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也就罷了,偏偏他不是,事後他馬上就要求她嫁給他而被拒絕,結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會一聲,事後又繼續隱瞞到底,罔顧他為人父的權利,毫無疑問,該自己跳入地獄火坑裡的人就是她。
九年過去,或許他早己忘了她是誰,但他的親骨肉,她沒有權利不告訴他!
她才是連環兇手,而他徹頭徹尾是無辜的受害者,被殺死好幾次都不曉得到底是怎麼死的,她憑什麼對他張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資格對她審判問刑的人,有資格質問她為什麼要對他做那種惡劣的事,質問她憑什麼隱瞞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說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應該先去招惹他,理虧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總不能推說是當年她年紀小不懂事吧?
沒錯,那時她是才高中畢業,好奇心重、玩性強,人格上也不夠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對她而言,那只不過是一種另類探險,就像古墓奇兵裡的蘿拉一樣,滿心以為只要小心一點,那將是一場唯有她才能夠擁有的冒險經驗。
直到她不能不離開了,她又一走了之,連道別都不敢,摸摸屁股就走人,把爛攤子丟給他一個人去收拾……
當時以為無傷大雅,現在才瞭解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任性。
愈想愈心虛、愈想愈畏縮,她開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張,不自覺退了一步,剛剛亡命衝進來時那種天不怕、地不怕,連鬼也不怕的魄力頓時變沒力,再見他那雙令人打從心眼兒底戰慄的目光始終膠著地定在她臉上,沒來由的竟使她畏懼起來。
不對路!
驀地,她轉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條強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鎖住,於是下意識尖叫起來。
「不!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丟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開,胸罩也在剎那間陣亡,內褲更是粉身碎骨的壯烈成仁,然後,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斷掙扎扭動的嬌軀,一手拉開自己的睡袍,裡面居然是一絲不掛的——更方便了,她只覺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鎮壓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堅定、強勁又溫柔,她的呼吸窒住了兩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細胞集體搞叛變,高漲的渴求迅速在她心頭築起,情慾的烈焰在她體內延燒,腦袋裡明明覺得應該要反抗——他們實在不應該再有任何交集了,雙臂卻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頸子,用盡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釋出她九年來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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