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千算萬算,卻料不到這一回,運筆如神的書仲綺居然畫不出來。
夫妻倆並肩坐在繡架前,默默看著畫布,書仲綺突然垂倒在蘇淮雪身上,歎了口氣。
木樨館裡依然落英繽紛,一樣的繡架、筆墨,一樣的人兒偎在他身邊,一切都跟從前好像沒有絲毫不同。以前他只要一提起畫筆,就神采飛揚,一揮而就,可現在——
盡索枯腸也畫不出一撇。
蘇淮雪見他一臉苦惱,便伸出白蔥似的纖纖玉指,滑上他的臉頰,像一對翩翩粉蝶在他臉上飛舞,輕輕柔柔來回撫慰著。
書仲綺微微一笑,隨即閉目享受起來。
他的心境跟以前已經不同,所以沒辦法畫了。
以前他呆頭呆腦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什麼都不知道,眼裡只有她一個人,滿心以為淮雪眼裡不可能還有別的。
笨雖笨,心情卻是歡暢的,沉浸在恩愛幸福裡,腦中毫無雜念。
可如今他發現自己愛上她後,卻再也摸不透她。淮雪仍然柔情款款的待在他懷裡,可是他卻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之前直至她爺爺過世之時,她都還當自己是主人,彷彿以前的恩愛都是鏡花水月,都是假的。
那麼現在呢?她心裡有他了嗎?她對劍山又是如何看待?
他變得越來越在意淮雪,而她至今仍不能開口說話,他更是心痛難忍,皇上卻偏偏要他畫什麼鸞鳳和鳴……
這叫他怎麼畫得下去?
「淮雪,我累了,陪我回房小睡一會兒好嗎?」書仲綺可憐兮兮地懇求。
蘇淮雪點點頭,陪他起身。
隨侍在側的靈墨,見他們這天又要放棄,不禁皺眉相勸,「少爺,您越晚畫好,少夫人能繡的時間就越少了。時間有限啊,如果您這邊拖得太晚,以後可就苦了少夫人。」
書仲綺忍不住橫她一眼,咕噥道:「廢話,我當然知道,還用你說!」
蘇淮雪也對她搖搖頭,便跟夫君回房了。
「我好沒用,畫都畫不好,也沒能好好保護你,你都夠難過了,還得刺繡……這麼辛苦到底是為誰忙啊?還不如離開這個家,離開京城,回鄉下捕魚、畫畫、刺繡,過著平平靜靜、再也沒人打擾的生活。」
書仲綺仰頭倒在床上,掩不住滿懷傷感,失意的轉頭對妻子苦笑。「要不是我,你就能陪你爺爺度過餘生,送他走完最後一程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你不能說話,都是我害的。」
蘇淮雪眼眶發紅,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讓他再說下去。
自己果然說到她的痛處了。他懊惱的翻身摟住她,閉上眼,什麼都不說了。
兩人各懷心事,摟抱著彼此,雙雙逐漸睡去。
直睡到半夜,書仲綺隱約聽見哭聲,才逐漸清醒過來,一轉頭就發現是枕邊人在哭,還哭得滿臉淚痕,不禁嚇了一跳。
「淮雪,醒醒,你作惡夢了。」
蘇淮雪冒了一身冷汗,額頭上的頭髮都濕透了,經他連連搖晃,才將她搖醒。她一睜開眼睛,就立刻抱緊他,嚶嚶哭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書仲綺抱她坐起來,柔聲安撫著。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眼淚。
他擔心地抬起她的臉,仔細抹去她額頭上的汗水,他喃喃的說:「究竟夢到什麼,怎麼哭成這樣呢?」
她緊緊抓著他,張開乾澀的嘴唇,幾番開闔,吃力地說:「仲……綺……」
「什麼?!」他渾身一震,忍不住使勁抓住她的手臂,又驚又喜的顫聲道:「你能說話了?」
「不要……離……開……我。」她已經好一陣子不曾開口,此時說起話來,就像高齡老嫗般乾啞枯澀,一字一頓慢慢說來,辛苦無比。
「你……」書仲綺忽然悲喜交集,揭開床幔,往外頭高喊,「靈墨,快來!」
門外傳來靈墨微弱的回應,他回頭抱著蘇淮雪,猶如身在夢中,驚喜訝異,簡直不敢置信。
「淮雪,你說話了?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好嗎?」
惡夢中的情景仍在腦中盤旋,她淚痕未乾的瞅著他,輕咳兩聲,又試著開口說話,「別……走,我……愛你。」
這回,她的嗓子已不若剛才幹渴,音色漸漸柔軟了些。
「你愛我?你說你愛我?!」
書仲綺聽得心花怒放,既高興她能夠說話了,又欣喜自己的感情終於獲得回應,他飄飄然的低頭就吻住她。
靈墨偏偏此時推門進來,撞見他們吻得火辣纏綿,不禁臉紅心跳的伸手掩面。「少爺,您叫我進來看你們親熱呀?」
他身形一震,這才轉頭吩咐,「淮雪說話了,去拿些潤喉的湯水來。」
靈墨聞言一愣,立時拍手笑道:「這就來。」說罷,馬上飛奔而去。
蘇淮雪和書仲綺相視而笑,彼此都有些如夢似幻的感覺。
「你再說話給我聽,好嗎?」他的眼裡儘是溫柔。
她赧著臉,又咳了兩聲,努力開口,「說……什麼……好?」
「再說一次你愛我。」
她的臉更紅了,依言說:「我……愛你。」
書仲綺俊眸裡都是笑,眼睛彎彎的,笑得心曠神怡,幸福而滿足。
蘇淮雪見他如此,喉頭不禁有些哽咽。
靈墨不久就回來了,興奮得臉蛋兒紅通通的,還張羅了一桌子飯菜熱湯、茶酒水果。
「這麼快?不過叫你端個茶水,怎麼一下就弄出這麼大一桌?」
她笑道:「誰叫你們整天不吃,光顧著睡,我是怕你們半夜醒來餓了,一直準備著呢!」
「好,乖。」書仲綺點頭稱許。
見他倆下床用餐,靈墨便不再打擾他們,回房去休息了。
蘇淮雪喝了幾口茶水,吃了些菜,喉音便慢慢恢復。
他們睡了一天,都精神飽滿的,書仲綺便拉著她到書房裡,坐到繡架前。他接著走到桌前點起燭火,書房裡登時橙黃明亮了起來。
「這麼晚了,要做什麼?」她摸著繡架,好奇的問。
「既然我們都睡不著了,乾脆把畫畫好。」
「現在?」
書仲綺側頭衝著她笑,眉宇間神采煥發,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蘇淮雪柔情似水的凝睇著他,便不再多言,站起來幫他調和顏料。
「想到要畫什麼了嗎?」
「嗯。」
在繡架前坐定,書仲綺隨手揮灑,意隨筆到,專注地埋頭繪畫。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漸亮了,窗外升起一抹灰蒙不明的黯藍色,鳥鳴聲紛紛啁啾響起。
暢快淋漓的落下最後一筆,他總算放下畫筆,深深吐了一口氣。
「你看如何?」
這幅畫,以山水奇石為景,一對鳳凰遠近相望,各自獨立。
近處的雄鳥與遠處的雌鳥遙遙相對,雄鳥姿態瀟灑,顧盼自得,然而望著雌鳥的眼神卻是溫柔繾綣。兩隻神鳥目光交會間,萬千情意俱生,令觀者無不欣羨。
「真美。」蘇淮雪喃喃念著,不禁羞澀了起來。
這對鳳凰,畫的分明就是他們,他藉著圖畫傾訴情意,她豈能不知?
「喜歡嗎?」書仲綺瞅著她,笑瞇了眼。
她輕輕點頭,紅著臉,含糊地稱讚,「那份又驚又喜的姿態,極是傳神。」
「是嗎?」他負手閒立,同樣滿意極了。
「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
蘇淮雪取出繡花針,低頭整理繡線,他便乖乖的待在她身邊,陪她一塊兒繡畫。
日光漸漸灑滿庭院,透過窗欞進屋子裡來,書仲綺把窗戶全打開了,迎進一室明亮。
此時靈墨已起床,在臥室尋不著人,便來到書房,發現繪畫已經完成,不禁喜形於色。
「恭喜恭喜,真是柳暗花明啊!」
書仲綺和蘇淮雪對看一眼,均有恍如隔世之感。
生怕兩人不忙則矣,一忙便累壞了,靈墨勸道:「休息一會兒再繡吧!」
雖然半夜才吃過東西,但早點既已備好,他們還是吃了一些,之後就到花園裡散步。
蘇淮雪好一陣子不曾說話,書仲綺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此刻,卻只是靜靜拉著她的手,寧靜滿足,什麼都不願再提。
反倒是她拉著他的手臂,禁不住好奇的問:「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書仲綺淡淡微笑。她昨晚說了愛他,他只要知道這樣就夠了。
「你昨晚夢到什麼了?」他順著她的意思隨口一問。
蘇淮雪眼眶略紅,低聲說:「我夢見你……被皇上問斬了,官差到府裡來拘拿你,我哭著追出門去,喊著你的名字,可你卻連頭也不回……」
書仲綺聞言一愣,接著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生氣地橫他一眼。「這可不好笑。」
書仲綺眨眼笑道:「其實皇上很喜歡我,就算你沒繡好,他也不一定會斬我的。」
她悶悶地反駁,「君心難測,怎麼能任你隨意揣度呢?」
「你也擔心我畫不出來?」他心頭暖洋洋的看著她。
「擔心你,想安慰你,卻又說不出來,喉嚨好像被繡線縫死了,發出不出一點聲音,我又懊惱又生氣。」蘇淮雪歎了一聲,「昨天你還說了許多喪氣話,說什麼畫都畫不好,又說不能保護我,我聽了心裡難過死了,也許就是這樣,才作了惡夢吧!」
「我不會再說這些話了,對不起。」因為他自己一時沮喪惹得妻子擔心,他柔聲道歉。
蘇淮雪垂下臉,低聲說:「我爺爺的事已經過去了,你別再自責,以後,我們一起回去祭拜爺爺吧!」
他聞言不禁停下腳步,激動的握緊她的手。她的意思是……肯承認他,把他當作真正的夫君了?
蘇淮雪羞赧地低著頭,不敢抬頭看他。
書仲綺不禁微笑。他的妻子,真是害羞拘謹的小娘子啊!
「我們休息夠了,回去刺繡吧?」她臉紅心跳地放開他的手,便往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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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工作,書仲綺實在愛莫能助,只得手癢癢的在她身邊繞來繞去。
而蘇淮雪定下心來,投入刺繡時,便把他遺忘在一邊,他雖頗不是滋味,又無可奈何,只好一直默默守著她,不時噓寒問暖、端茶遞水,權充她的助手,不過此刻這個助手顯然不太稱職——
「仲綺,你醒醒!」蘇淮雪拍著他的肩膀,「你又睡著了,在這兒睡,會越睡越累的,回房間去睡吧!」
「唔……我不睡了。」他揉揉眼睛,衝著她傻笑。
瞧見他俊臉上的睡痕,她不禁噗哧一笑。想不到這麼大個男人,睡醒卻跟小孩子一樣迷糊。
「怎麼了?」他揉著眼睛問。
蘇淮雪搖搖頭,把臉轉向窗外,微笑道:「你看外面。」
書仲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張大了嘴,驚道:「這……這……」
桂花園子裡,恆劍山居然摟著靈墨,兩人極親密的貼在一塊兒,簡直渾然忘我,好不恩愛。
他眨眨眼,幾乎不敢置信。
他們……他們是一對嗎?
蘇淮雪笑道:「他們很相配吧!」
「配什麼?一隻啞巴熊和一隻小麻雀,能兜在一塊兒嗎?」他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們,又回頭問:「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她點頭承認。
書仲綺瞪著她,心臟霎時狂跳起來。難道自己之前全想錯了?淮雪從來沒有喜歡過劍山,一切都是他的誤會?
「我和劍山,還有件事一直沒跟你說。」
書仲綺怔怔地瞪著她,一時又喜又怕,不禁暗自緊張起來。
蘇淮雪轉頭面向窗外,看著恆劍山,接著娓娓說道:「我和劍山是同鄉,他在金陵找上我之前,早就打聽過我的身世才引我到你面前。也許是同情我吧,他一向對我特別好,平時他話不多,卻跟我很談得來。這次,我們一起回金陵奔喪,一路上孤男寡女……」
突然閉口不言,她轉過頭遲疑地看著書仲綺。
「你不舒服嗎?」看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好像隨時要昏倒了,蘇淮雪不禁著急起來,起身道:「我扶你回房間休息吧!」
「我沒事。」
書仲綺虛弱地搖搖頭,又拉住她的手坐下。「拜託你好心兒,就一次說完吧,你們孤男寡女……怎麼了?」
「真的沒事嗎?」她不太放心的確認。
他連連搖頭,催促,「你快往下說。」
蘇淮雪眨著又黑又長的眼睫,不明所以,只好接著往下說:「孤男寡女,路上多有不便,所以……乾脆結為異姓兄妹了。」
「啊?」書仲綺瞬間倒抽一口涼氣,一時之間好像還難以意會,呆若木雞了半晌,才如釋重負的垮下肩膀,喃喃念道:「異姓兄妹……」
「是啊,劍山如今是我的義兄。」不知他為何有此反應,她覺得莫名其妙地睞他一眼,「劍山說,我和他身份有別,他畢竟是書家的家僕,而我是你的妻子,所以結義之事不必聲張,兄妹情誼放在心裡即可。」
書仲綺悶哼一聲,突然古怪的低著頭,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蘇淮雪皺起眉頭,不解地盯著他瞧。
他本來是悶著頭笑,笑著笑著,居然不可抑止的捧著肚子狂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什麼呀……」她被他搞得更加糊塗了,可見他笑得開懷,就忍不住跟隨著微笑了起來。
書仲綺揩揩眼淚,握緊她的手,努力收斂起笑意。
「不要管他們了。」把玩著她的小手,他忽然柔情滿溢的問:「淮雪,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書仲綺深深凝視她,唇角噙著笑意。她聞言不禁赧紅了臉,羞澀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能說嗎?」他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笑瞇了眼。
蘇淮雪橫他一眼,又低下頭,微微一笑。「打從初見面那天,你披了一件貂皮斗篷在我身上,幫我取了一個名字,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你了。」
她的頭越垂越低,輕如羽絮的低語,卻承滿了沉厚的情意。
「之後,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你一點,直到有一天,當我發現自己愛上你的時候,其實已經愛得很深了。」
終於從害羞的娘子口中聽見完整的告白話語,書仲綺被撼動了心,心湖激盪不已。「淮雪……」
「別再聊天了,」她微覺尷尬,便抽回自己的手,低聲提醒,「再聊下去,就來不及如期繡完了。」
話一說完,她馬上收拾心情,重新捻起繡花針,一針一針專注地埋頭刺繡。
書仲綺深情地凝視她,靜靜的陪在她身邊。
微風吹進窗內,飄進幾許桂花,也拂亂了她身後的髮絲,他仔細地順平她的頭髮,忍不住低頭輕嗅滿身香氣,心裡充滿平靜、幸福與滿足。
以後任何什麼時候,他都要留在她身邊,再也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