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確無情地過了一年,她沒離開過海島。
皇蓮邦似乎還在處理她和丘致廣之間那段虛存實亡的婚姻。
他太執拗而專制,為什麼就是不讓她回台灣一趟?
一年來,困擾她的問題,依舊困擾她,也讓他在台灣與祭家海島之間來回奔波。
這天,他又不在了。他不在的日子,她會到草原的屋子去,在僕傭的暗暗監視下,她有外出遷徙的自由。幾天前,她要人幫她把鋼琴搬運到草原的屋子,今天一大早,她在僕傭的陪同下,來到這幢屋子。
曾經,有個老僕傭告訴她,這幢屋子是皇蓮邦小時候住過的。皇蓮邦最喜歡躺在采光廊廳的角窗前,聞後花園那棵黃花樹飄溢進門的鳳梨香味,那是這幢屋子最令他充滿回憶的地方。
揚天蓮正好就是請人把鋼琴擺放於采光廊廳的角窗前,她一來,便在這個皇蓮邦最喜歡的位置彈琴,彈自己的曲子。一年前,皇蓮邦說想聽她彈,她直到今天才彈。這幢她親手整理過的房子--其實是她的孩子--她用自己孩子的命換來它今天的樣貌。
皇蓮邦大概不知道她正在彈琴給孩子聽,一年前她心中那種惆悵失落變成了憂傷,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愛上了皇蓮邦,才會在今天為那個早已逝去的孩子感到憂傷。
這種心情轉變難以理解,也許是因為年紀的改變吧,就像她當年跟丘致廣結婚時,她能在最後誓約之吻那一刻,警覺自己不該把初吻給一個不愛的人而逃走,幾年後,她卻能嫁給與自己之間沒有愛情的皇蓮邦--這真的是年紀的關係,而不是因為愛……
「夫人,泰清先生來了--」男管家進入采光廊廳,將午後貴客臨門的消息告知揚天蓮。
揚天蓮一聽見皇泰清的名字,隨即停止在琴鍵上游移的十根纖指,起身離開採光廊廳。
男管家帶領似的走在她斜前方,拐過廊彎,他停在客廳門柱邊,傾身恭候她進入。
裝潢走愛德華時代貴族風格的大客廳裡,除了皇泰清,還有一位穿著時髦講究、面貌華美的婦人。
揚天蓮一進客廳,婦人立即起身走向她,嘴裡輕嚷著:「哎呀!我以為是假的,沒想到他真的把妳關在這座島上……」
揚天蓮頓住腳步,站在懸掛著皇家「劍花」家徽的挑高門楣下,看著迎面而來的美麗婦人。
「妳怎麼這麼瘦,是不是生病了?」美婦人抓起她的雙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將她轉個身,從頭到腳好好看一遍。「聽說蓮邦不准妳離開……難怪妳會生病,我看妳跟媽媽一起回皇家吧--」
「嬸婆,皇家那麼冷,天蓮跟您回去,才真的會生病。」皇泰清離開沙發椅座,走過來。
揚天蓮一臉困惑地盯著皇泰清。
皇泰清微微一笑。「這位是蓮叔的母親。」他對揚天蓮說道:「我回皇家,被嬸婆碰見,她說想看妳,想一年了,蓮叔都沒帶妳回去,我就把她帶來了。」
「過來、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們婆媳好好聊聊。」婦人拉著揚天蓮往沙發坐,美眸流轉在她臉上身上瞧個不停。
揚天蓮一下不知如何反應,是不是該叫婦人一聲「婆婆」或「媽媽」。
婦人感覺很活潑、有親和力,不像長年住在冰冷地帶的人。
「蓮邦這孩子真是的,把妳藏這麼久,似乎永遠不想回皇家--」
「他說我們要定居在這裡……」揚天蓮發出嗓音。
皇泰清哼笑了一聲,走到壁爐前的單人沙發,斜對著兩位女士坐下。「蓮叔就是不想回皇家--」
「你還不是一樣。」婦人打斷皇泰清,數落著:「你們這幾個--你啊、廉兮啊,還有我那個頑固的兒子,什麼時候想過要回皇家,淨往這座島跑。」
「沒辦法,皇家沒有『溫暖』嘛……」皇泰清撇撇唇說道。「您應該學學叔公,解開綁在我們這些小輩褲帶上的繫繩,別管我們的死活。」
「現在還耍嘴皮子!」婦人瞪了皇泰清一眼。
皇泰清笑了笑,沒說話,眼神瞟向揚天蓮。他覺得她似乎過得不太好,他們一年多不見了,她雖然衣食無缺,卻瘦很多,臉上沒有快樂的神采。皇蓮邦的母親詢問著她的生活狀況,她也只是搖搖頭、點點頭,什麼都不多說。她一直是個溫柔安靜的女人,就算皇蓮邦真的虧待她,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蓮邦對我很好……」她這樣對皇蓮邦的母親說。
皇泰清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子,點煙抽。那對初次見面的婆媳在他後方聊開了,婆婆明顯很滿意媳婦,不時發出笑聲,即便媳婦其實話很少,甚至沒一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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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蓮,妳在說謊。」
皇泰清在祭家主宅的直升機來接皇蓮邦的母親上高原後,這麼指控著揚天蓮。
「妳為什麼要說謊?蓮叔根本對妳不好!」
揚天蓮看著直升機在天空縮成一小點,雲隙間透映著微紅的夕陽餘暉,慢慢地低垂臉龐,轉身對皇泰清說:「蓮邦他對我很好。」她往屋門走,不想給任何人添煩惱。
皇泰清皺凝雙眉,喊道:「妳不是這種屈就的人!天蓮--妳變了。妳在台灣,不也是因為不想屈就,才逃到義大利嗎?為什麼妳現在要屈就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揚天蓮倏忽停住腳步,頓在爬滿籐蔓玫瑰的院牆邊,回首對著皇泰清。「泰清--你也查我嗎……」她的神情很受傷。這些姓皇的男人隨隨便便就可以掌握她,知道她的過去!
「我比蓮叔更早知道。」皇泰清老實地承認。「我帶妳進蓮叔公司那一年,就查過妳的身份,只是沒查徹底,我知道妳是有秘密的女人,只是我沒想到妳會選擇嫁給蓮叔,這跟妳當初逃離台灣的理由相違背!天蓮,難道妳真的屈就了--」
「不是的!」揚天蓮搖頭,心情很混亂。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毫無抗拒,就在皇蓮邦執拗專制的堅持下,嫁給了他。現在,只能解釋--他敢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她就沒什麼不敢嫁。何況當時已不比那年,她不再是那個驚覺初吻得獻給自己所愛之人而對愛情懷有夢幻想像的小女生,如果她是晚幾年嫁給丘致廣,而不是在大學一畢業就被推上聖壇,她也許就不會逃了--
她會知道自己一輩子與戀愛無緣。大學時期,因為家族背景和身份限制了她,然後是現實限制了她,作為名門千金,她沒有選擇戀愛的自由,如果她早認清這點或家族安排晚幾年再讓她嫁給丘致廣,她就不會逃了,如此,她也可以不用遇見皇蓮邦……
這一年,他將她留在海島,沒再帶她離開過,雖像是在處理她的事,但她知道他到了台灣,會去見Luna的妻子--那個他心儀的女子,真正住在他心裡的女子。他偶爾會在歡愛時刻,告訴她,他們該生孩子了,他想要一個像驕陽那樣的女兒。她知道驕陽是多婕的女兒,他其實最想要多婕幫他生的孩子……
「對不起,泰清,我無法跟你解釋……」揚天蓮突然掉下淚來,回頭快步往屋裡走。
「天蓮!」皇泰清追上前,抓住她的手。
揚天蓮沒回頭,眼淚撲簌簌直流。
皇泰清開口說:「妳待在這島上,是不是很痛苦?」
揚天蓮搖著頭。怎麼會,這座美麗的海島,有誰待在這兒會痛苦……
「妳很痛苦,我知道。」皇泰清放開她的手,眼眸深沈地看著她的背影。「妳如果想走,我的船艇今晚午夜要離開,妳要來嗎?」他問她。
揚天蓮顫抖了一下,嗓音傳出:「好。」
皇泰清眸光閃了閃。「菜園灣八號碼頭,我等妳。」說完,他旋身,走向停在草原上的吉普車,上車,發動引擎駛離這片綠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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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揚天蓮整理了簡單的行李,將自己和皇廉兮第一次合作的作品放進包包,她要一起帶走。那上面有她為自己取的名字,「Cielo」其實才是她。她為自己取這個名字時,就是希望自己能過著寬廣自由、不受拘束的生活,現在她更該用這個名字,而不是用那個與皇蓮邦一字相同的「揚天蓮」。冥冥之中,她似乎受到「蓮」字羈絆,這個字也只羈絆她,沒羈絆跟她相同的皇蓮邦,才使她在這一年,過得如此痛苦。
「夫人。」男管家敲了敲沒關上的門板,走進起居室,看到揚天蓮準備好行李,神情顯得有些驚訝。
「什麼事?」揚天蓮離開五斗櫃前,轉身面對管家。
「夫人知道我們要回海濱別墅?!」男管家說道。
揚天蓮沒應聲,靜靜等著他往下說。
「蓮少爺的船艇午夜會進港口……」
揚天蓮心頭一詫。原來皇蓮邦要回來,所以管家主動下命令帶她回別墅,而不是等她發令。
「蓮邦這趟怎麼這麼快……」這樣她還走得了嗎?揚天蓮有些憂心。
「蓮少爺中途接到老夫人來島的消息,隨即返航。」男管家解釋道。蓮少爺其實怕夫人應付不來,雖然是白擔心了,但他知道蓮少爺非常保護夫人。「您要去迎接蓮少爺嗎?」他笑著問,覺得夫人有時應該多主動親近蓮少爺才對。這一年來,他們夫妻的互動,他看在眼裡,兩人像在玩捉迷藏,即使愛著對方,卻什麼也不說,交談時,總是騰挪閃躲,避提心意。
「嗯,好啊,我去接他。」揚天蓮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機會更好,他一回來,僕傭不會對她看那麼緊,碼頭人又多,如果遇上品酒會,她會更好走。
「是。我現在就叫他們準備車子回別墅。」男管家開心地道。真的很難得,夫人從來沒想過去迎接蓮少爺返航,蓮少爺看到夫人一定會很高興。
揚天蓮看著男管家走出起居室,回身繼續收拾行李。她拿出那條被禁止的披巾,站到鏡子前,像皇蓮邦第一次把它圍在她身上一樣,讓輕軟的布料從她發上覆罩,沿著雙肩披垂。她要再一次逃開婚姻,也許又是違法,戴這條披巾正好適合。
她對著鏡中的女子微揚紅唇,笑著,等待午夜的來臨……
午夜的浮塢酒館果然又舉辦了品酒會。熱鬧的露天酒吧裡,皇廉兮看見揚天蓮提著行李,快步往八號碼頭走。顯然,皇泰清說動了她。她選擇離開,並且不能回頭跟他道再見--道再見,也不可能會再見。
皇廉兮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他走出酒館,站在人群裡看著她的背影。
「廉兮大哥,你在看什麼?」名叫米雷的年輕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順著他的目光望了望。
「沒什麼。」皇廉兮淡淡說了句,回身背對米雷。「我要夜潛,你有沒有興趣一起來?Mars說一年前,她把皇蓮邦那只價值難估的婚戒丟進海裡,也許你今晚可以成為最幸運的--」
「啊!」米雷喊了一聲,打斷皇廉兮。「那是皇夫人!別墅的僕傭在找她耶!」米雷大叫著,往前跑。
「米雷!別追她!」皇廉兮欲上前阻止。
「喔!廉兮先生啊……今晚的酒真的不錯,聽說是您提供的配方……」一個喝得半醉的男人擋住了皇廉兮,纏著他說。「您可不可以透露一點……教教我怎麼釀出這樣的好酒……您該不會潛水時撿到什麼釀酒寶壺吧……哈哈哈……」
皇廉兮皺眉看著米雷追上揚天蓮。
揚天蓮還未到達皇泰清船艇的停靠處,就被返航下船的皇蓮邦撞個正著。
皇蓮邦看著妻子手提行李,當然不會以為她是專程來迎接自己的,但還是說:「真難得,妳會來碼頭迎接我。」他托起她的下巴,望住她清亮的眼眸。
追上來的米雷一看見皇蓮邦,隨即無聲無息地離開。
皇蓮邦給了她一個冰冷的吻,將她的行李留在碼頭,摟緊她,往回家的路走。
他們沒有搭車,而是走巖岸步道,穿越棕櫚林,從白色沙灘直接回別墅二樓的主臥室。
一進房,皇蓮邦立即將她壓在床上,扯開她的衣物,揪著披巾,說:「妳用了這一條已經被禁止的披肩,是違法的!」她居然想偷偷離開他,他是她的丈夫,她難道不明白嗎?
皇蓮邦憤怒地吻她的唇。他已經好久沒這麼生氣了,揚天蓮哭了起來。
「你放開我……」她在他唇裡喊著。「我的丈夫不只你一個!我跟你結婚已經是違法的事了!」
皇蓮邦猛然抬起頭,瞪著她的淚顏。久久,他開口:「那件事已經解決了。」她和丘致廣的婚姻之所以有效,是因為那幾百位賓客、親朋好友的記憶裡有他們的婚禮,但那些人總有一天會消失、會失憶,丘致廣已和家中脫離關係,不會有財產繼承問題,揚天蓮也不可能帶著孩子去演認親鬧劇。如果他還讓妻子回台灣辦理結婚登記,然後離婚,在紙上留下她曾是他人之妻的證據,他才是蠢蛋!
皇蓮邦做事本就不按法理,他自有一套辦法,請丘致廣和他的戀人離開台灣,移民改姓當外國人,沒人管他們怎麼結婚!
「很早之前,我就把事情處理好了,他們現在和我們一樣住在姑丈的海島--」
揚天蓮睜大淚眼盯著他,淚水依舊從眼角溢流不停。
「姑丈有很多島,他們不是在這兒。」皇蓮邦嗓音轉柔,撫著她的臉。「我不是說過,什麼事都不需要妳擔心--」
「你很早就把事情處理好了,為什麼這一年還是常往台灣跑……」他越撫她的臉,她越流淚,傷心地問出:「你是不是去看多婕?」
皇蓮邦愣了一下,唇邊泛開微笑,俯身吻她的唇。「親愛的,多婕已經是Luna的妻子了--」
「她是你心儀多年的女子。」揚天蓮避開他的吻。
皇蓮邦將她的臉轉回來。「因為我欣賞過多婕,所以我不能愛妳,是嗎?」他突然問。
揚天蓮呆住。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她腦袋都亂了,嗓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你說,想要一個像驕陽一樣的女兒……她是多婕的孩子……」
「她是多婕和Luna的孩子。」皇蓮邦接續她的嗓音,徐緩地道:「驕陽是人名,也是個詞,我不能希望我有個像太陽一樣驕傲熱情的女兒嗎?」他凝視妻子的臉,現在才知道文筆這麼好的她,也有會錯意的時候。
揚天蓮愣了許久,腦袋像是被貓咪攪玩過的毛線,亂成一團。「可是……你還是常去台灣?而且跟多婕見面--」
「我如果不跟多婕見面,才證明我心裡有鬼,我跟她是朋友,她的丈夫算是我的夥伴之一,難道不能坦然見面?」皇蓮邦摸著妻子絕美的五官,很有耐性地說。「我承認我去台灣會跟她和Luna見面,但是妳沒跟我出門,怎知我都去台灣--」
「是你把我關在這座島上的……」她委屈地反駁。
皇蓮邦心一抽,吻著她。「我只是希望妳可以靜心養身,醫師希望妳調養一年,不是嗎?我很擔心妳,妳知道嗎?這座島環境很好,妳在這兒調養身子,我才能安心回公司。」
她又哭了起來,翻身將臉埋進枕頭裡。真的只是這樣嗎?
「親愛的,難道妳以為我不愛妳?」皇蓮邦的嗓音悠悠沉沉,大掌覆在妻子背上。
揚天蓮翻回來,仰望著丈夫。「你什麼都不說……我們沒有戀愛就結了婚……」
「我們婚後不是在戀愛嗎?」他說道。難道她感覺不出他對她,就是愛嗎?
「我不知道,你什麼都不說……」她重複著。
他歎了一口氣。「妳也什麼都不說啊,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