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會心痛,是因為靈魂不夠強韌。
這是師父最後告訴她的話,之後她進京,為了要更快得到他們的消息,她入了宮,成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不顧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無論她寫了多少封信,卻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經受夠了。
進到宮中後,他們的消息並沒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鄉時要來得令她滿足。她日日盼著那幾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隻字片語,聽到他們建下奇功,聽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從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遠將軍。
每當他升一個官階,她便開心好久,如果能從仲孫襲口中聽見他們的消息,她更開心,若是拿到他親筆寫的信,更是樂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趁著空閒的時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搶走般小心翼翼的。
宮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頸企盼下轉眼過了九個月。
「京蓮,你今天好像非常高興。」同一房的宮女發現馮京蓮臉上過於燦爛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飽飽的那樣高興!」長時間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環境裡,馮京蓮的舉止儀態看起來已經有女人的樣,偶爾沒當差時才會恢復大剌剌直率的說話方式。
在宮裡不能像在家裡想吃什麼或者吃多飽都行,當差時如果身上帶著食物的味道,一個弄不好可是會殺頭的,所以忌諱吃的東西也不少,魚蝦、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飽,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說來,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要吃飽,可是她的人生目標。
「心情好沒啥不對,但你可要當心點,今天輪你到太平公主那兒當差,近來公主為事煩心,如果你表現得太開心,可是會惹來麻煩的。」比她早進宮一個月的宮女叮嚀著。
「我知道了,謝謝姊姊提醒。」當差的時日久了,她也知道該如何看人臉色,何時嘴甜點奉承幾句。「對了,姊姊知道定遠將軍何時回京嗎?」
「嗯……年底前吧。聽說皇上這次要封他為宣威將軍,而且要親自召見他。」那名宮女用食指點著唇,回想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消息。
「嗯、嗯。」馮京蓮應了兩聲,看起來更加歡喜。
她正是為了這件事高興的,如今確定這不是空穴來風的消息,她簡直開心到要飛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聽出確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時候好和其他姊姊調班,她非見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馮京蓮和同房的宮女在中途分開,獨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寢宮。
每年太平公主都會有一段時間進宮陪伴她的母親,也就是當今聖上武帝。雖然她擁有自己的家僕,但武帝極為疼寵這個小女兒,派了不少宮女到太平公主的寢宮去服侍她。
馮京蓮的工作基本上是灑掃之類的雜事,替公主換穿衣裳的事則由帶進宮中的家僕負責,她可說是不會和公主面對面說上話。
在太平公主醒來前,已經把打掃工作都做完的馮京蓮機伶地替那些仗著有公主當靠山,氣焰十分囂張的家僕們準備好讓公主梳洗的熱水後,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陣瓷器落地的碎裂聲傳了出來,伴隨著女子的命令話語,令馮京蓮縮了縮脖子。
人家說伴君如伴虎,對她而言,只要權位夠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門被打開,一個面上猶帶淚的宮女走了出來,指著馮京蓮說,「公主要你進去。」
馮京蓮一聽,心臟差點停止。
她是學了不少與上位者應對的方式,但是與心情差的權力者應對從來不在計畫中啊!啊……是說這種事要怎麼計畫呢?誰教她只是個小小宮女,人家怎麼說,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公主,千歲。」馮京蓮小心的福了個身,深怕自己有哪裡失儀了。
「抬起頭來。」太平公主的聲音並沒有在外面聽見時的嚴厲。
馮京蓮思考著該把頭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後決定身軀站直,頭還是低著。
「我是叫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
也許是她的錯覺,可是公主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隨和的。
即使心裡這麼忖度著,但馮京蓮沒忘記這些上位者個個都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於是想要抬起頭,但是抬到一半又覺得挺直身軀又抬頭直視公主的動作太不敬,便維持頭抬到一半的姿勢彎下腰,再抬頭。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聲來,似乎對她詭異的動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麼?」
「呃……那個……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頭。」太過緊張,她差點說錯話。
「你是新來的吧?」
對方是公主,順著她的話比較安全,馮京蓮立刻回道:「啟稟公主,是的。」
「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會怎麼做?」太平公主只手撐著下顎,狀甚嬌貴的問。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請問公主一件事嗎?」
「准。」太平公主懶洋洋地應允。
「那個重要的人,是指無論在做什麼事都會惦記著他,無論想起什麼關於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會會心一笑的那種人?」
在她心裡一直有那麼一個人。在分開後,更覺得對他的感情澎湃難當,如果是他的話……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麼,奴婢會追殺那人到天涯海角。」馮京蓮垂下頭,語氣非常恭敬地說出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的話。
說來,她還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一提到這種以雍震日為假設對象的事,也許是太過擔憂在戰場上的他,她幾乎無法克制語氣裡的騰騰殺氣。
他絕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幾聲低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蓮。」馮京蓮這才回神,想到剛剛的出言不遜,大概夠她死八百次了。
「京蓮啊,真是個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隨意敷衍,後面這句才是重點,「從今天起,由你來替我更衣。」
「是。」硬著頭皮領命,馮京蓮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擔心才好。
直覺告訴她,越和權力中心親近的下場通常不太好,問題是她的身份根本不容拒絕。
戰場即煉獄。
這句話要等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會有最深切的體會。
剛開始,他們每天面對突厥大軍,沒有一刻能夠鬆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場勝利時,卻沒有人感到高興。
——死了很多人,其中還有不少是他帶出來的兄弟。
雖然大家都是自願上戰場,為想要保護的東西挺身而戰,為自己的靈魂挺身奮戰的,但在隨時都有生命逝去的戰場,他們連最後一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甚至連弟兄們的屍體都找不回來。
夜裡,讀著歷經千辛萬苦輾轉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離信上的日期,都已經過了大半年了,感覺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們卻已經早一步進入寒冬。
當她說著希望能盡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該如何告訴她?
這裡失去的每一條生命,每一張他們曾經熟識的臉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
每天都在為生命而戰鬥,刀鋒沒入人肉的鈍重感,越來越少的笑容,當他每擊退一次敵軍,就會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屍體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頭會不小心看見那些從小到大的「家人」。
因為無法將這些告訴她,雍震日選擇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著。
「將軍,您又在思念家鄉的妻子了嗎?」藍桂來到他身後,發現他手上拿著信紙,故意取笑他。
只不過他的聲音不像以前那般輕佻浮躁,娃娃臉上的表情有著屬於成熟男人的剛毅。
「突厥使者送來的信是怎麼寫的?」收回遠眺敵營的凜銳目光,雍震日問。
「夏軍師正在看。」
話才說完,軍師夏磊實從營帳裡走了出來。
「降書?」雍震日挑起一道眉,率先發言。
「是的。」夏磊實將突厥使者帶來的信交到他手中,「是一封熱情奔放的降書,裡頭滿載的熱烈情緒實在令人懷疑對方不善於使用咱們的語言和文字。」
「又或者是請人代寫的。」藍桂訕笑道。
迅速掃了信中內容一眼,雍震日露出沉思的神情,「延誠兄有何見解?」
「依我看,這應該是假降書。」夏磊實坦白回道。
「近來他們確實很平靜。」藍桂望向敵營,「雖然我認為越乖的孩子城府越深,但這次他們將近兩個月沒動靜,也許是真的想投降。」
「這句話由你說來特別有說服感是為什麼?」雍震日喃喃自問。
「副將言之有理,這一個多月來確實是他們最安靜的時期,但他們也沒撤兵的打算。」夏磊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一定是跟我們一樣,大家都在等對方先撤兵,結果他們等不下去了,才會送降書來,我猜應該是這樣。」藍桂接著問向沒有發表意見的雍震日,「你怎麼說?」
「小桂,你到戰場來多久了?」雍震日沒來由地問。
「嗯……快兩年了吧。」在戰場上數日子實在不怎麼令人快樂,於是他向來避免記住過了多久。
「對方可是打了好幾年的時間,你認為他們有可能現在撤軍嗎?」
藍桂被他問住了。
「不要有我們打贏了幾場仗就很厲害的想法,對方耗費了多年的心力和人力,不可能不圖半點利益就決定投降。記住,如果是比毅力的話,你剛才已經輸給對方了。」
雍震日說完後,大步離開,鎧甲冷硬的聲音和他挺直的背影互相輝映。
「看這情況,今年又要在這裡過年了。」藍桂搖搖頭。
夏磊實則按著衣袖裡另一封沒來得及交給雍震日的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
她真是恨死那個愛吃她豆腐的傢伙!
皇上的寵臣又如何?就可以隨便欺負良家婦女嗎?他當後宮是他開的妓院啊?
馮京蓮氣呼呼地走在回太平公主寢宮的路上,途中撞了幾個別房的宮女,在氣得半死的時候,還得停下來向對方鞠躬哈腰賠不是,簡直窩囊極了!但她早已答應師父、養父還有仲孫襲不惹是生非,只好吞下滿腹怨氣,端著笑臉迎人了。
步入公主寢宮之前,她緩下重重的步伐,恢復儀態和溫和的神情,走到門外,正打算要進去時,聽見裡頭傳來說話聲,於是決定先在外頭等。
最近她伺候太平公主的機會變多了,幾乎日日在這兒當差,也瞭解到只要公主關起門和人談論事情的時候,她只要裝聾作啞待在外頭等就好了。
「……迎定遠將軍回來,是二張的主意。」
一個陌生的聲音提起了關鍵詞,馮京蓮立刻豎起耳朵。
「哼,惹惱了李武兩家,他們倒是急著找靠山了。」接著她聽見太平公主這麼說。
「定遠將軍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可以說是如今最有能力的將軍,聽說二張有意讓皇上拔擢他為宣威將軍。」陌生的聲音又開口。
「真讓他升為宣威將軍,恐怕改明兒個就成了驃騎大將軍了。」太平公主的語調訕然,「必須阻止這件事情才行。」
「皇上召定遠將軍回京的詔書已下,如今應該已經送至定遠將軍手中了。」
「他何時回京?」
「皇上的意思是在除日的前三天召見,應該已經上路了。」
「要是讓他回來的話,實在是挺礙眼的,不如就……」
太平公主說到一半突然壓低聲音,馮京蓮心急得貼著門板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不如就」如何?他們想要對雍震日不利嗎?怎麼辦?現在送信叫他別回來還來不來得及?
什麼也聽不到的馮京蓮心慌意亂地想著。
她想到可以找一直與她保持聯絡的仲孫襲,他一定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趕來替她送封信給雍震日,就怕信送到他手上時,他們已經進京了。
從邊關到長安要多久時間?她從沒走過,也無法想像有多遠,只知道從她家鄉到長安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不!不管怎樣,先找仲孫襲回來再說,他一定會有辦法!
馮京蓮剛決定怎麼做,便靈敏地聽見腳步聲,於是她躲到一邊的角落,看著那個沒見過,應該是某位臣子的男人走出來,暗自記下他的長相。
「京蓮,你在嗎?」太平公主的叫喚聲傳了出來。
一心急著想離開,馮京蓮還是壓下慌亂的心緒,一如往常地走進去——
「公主,千歲。」
離除日前三天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你要他別回來,那可是抗旨,是要殺頭的。」接到馮京蓮連三催的信,一直待在離京城不遠地方的仲孫襲很快就趕到長安來。
此刻,他們正在仲孫襲的僦舍中,馮京蓮一見到他,便一古腦的把事情全說出來,其中不斷夾雜著「一定要通知他」、「到京城來他一定會出事」的話。
但仲孫襲不得不把情況分析給她知道。
「要我帶消息給他不是件難事,但他們可能已經在路上,會比較難找。此外,我倒認為他們的目的應該是阻止年時進京,如此一來等同他抗旨,皇上自然會解決他,用不著他們動手。」
「不……事情不會像你說的那般簡單……」馮京蓮咬著指甲,焦躁不安的踱來踱去,「二張指的是張昌宗和張易之兩兄弟,他們是皇上的面首,也是皇上最寵愛的臣子……他們利令智昏,大有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勢頭……他們真的有能力保住歲時的,所以只要別讓他回來就好……」
她吃過張易之的虧,很清楚那個敢公然吃她豆腐的人後台有多強,所以她只敢暗自生悶氣,私下躲避他,除此之外也拿他沒轍;至於太平公主那邊,聽不見的地方是最令她擔心在意的。
服侍這位公主的時間不長,可她非常認真留心她的一舉一動和捉摸她的心思,她敢斷言在必要的時候,公主絕對不會是等別人來動手的人,尤其是知道二張能保雍震日的前提下。
仲孫襲觀察她慌亂又力持鎮定的模樣,猜想她在宮中一定見識了不少醜陋的鬥爭,才會如此害怕。
「你怎麼能肯定太平公主一定會與二張作對到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張還是由太平公主引薦給皇上的,她沒道理與二張對抗。」
「這是宮裡的姊姊們聽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說到這些事,馮京蓮的表情冷靜許多,「八月的時候,二張將私自議論他們的邵王李重潤和永泰郡主,以及其夫魏王武延基下獄逼死。武氏和李氏在政事上不和不是秘密,但這件事促成了他們兩方聯合起來反對二張,因為他們逼死了李武兩邊的嫡系繼承人,總之太平公主和二張之間有嫌隙。」
「原來如此。」仲孫襲頷首表示瞭解。
「皇上似乎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把事情給壓了下來,但太平公主對二張越來越放肆一事頗有微詞,這也是她近來都留在宮中的原因。」
「看來她確實有可能對年時不利……」仲孫襲沉吟著。
「所以大師兄,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保護他!」她清澈的大眼裡蓄滿了焦急的淚水,但始終沒有落下。
在他面前,她不會哭的,即使是再難過、再心急也不會,她只會出現快要哭的表情。
即使笑臉是給雍震日也無所謂,即使擁有的是她難過的一面也不要緊,他很樂意承受,但,她從來不給。
仲孫襲百感交集地凝視著她,最後終於開口——
「我答應你,去告訴他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