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離霜抬眸,看見正準備返回曜意國的宸忻,他翩然地向她走來,儀態俊美飄逸。
「六爺。」她側身。
「不必多禮了,你這習慣怎麼總是不改呢?」他不甚正經地說,「若你能更為馴服,必然不會百般受挫折。」
「什麼?」他最後的那句如蚊嗚一般,讓她聽不真切。
「沒什麼,你好好保重。」
他漸行漸遠,孟離霜忽地有一股莫名的衝動想喊住他。
「六爺……」
宸炘側過身,以眼神詢問她。
「沒……」她絞著手指,改口道:「奴才祝您一路順風。」
微微一笑回應了她的祝福,宸炘在眾多人的護衛之下起程。
這一幕看在路繼堯的眼中,心理不甚舒服。
「想跟他走是嗎?」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孟離霜狠狠一顫,頭頂有如澆下一盆冷水。
「何不轉過身來面對我?」
依言,她慢慢地回過身,對上了那冷然男子。
「你似乎對他依依不捨?」
「我沒有……」
路繼堯蹙眉。她對他連卑微的自稱都省略了,已經到無視生命的地步?
「過來。我不想讓你難堪。」
他不是已經征服了她?他還想要什麼?孟離霜戒備地睨著他。
懶得理會她,他鉗住她的手,將她拉住寢宮。
「下去!」一揮手,撤下了聽候使喚的宮女、宦侍,偌大的寢宮霎時只剩他倆。
路繼堯瞅著那張清麗的臉,緩緩道:「我不喜歡我的女人覬覦著別的男人。」
他以為她……「你管束不了我。」
「是嗎?虧我還心想,經過昨夜之後你會變得聽話,沒想到卻磨利了你的爪。」
「你想說什麼?」這話她聽了刺耳。
「我是指,狗改不了吃屎,懂嗎?」他抬起她的臉,淡淡地說著粗鄙的話。
「放開我!」她揮開那只溫熱的大掌,那手心的熱度會使她回憶起難堪的昨晚,她憎惡憶起!
「我的碰觸仍然使你難以接受?還是你的心底根本拒絕不了,才會這樣激烈地反抗我?」撒開手,他無意自取難堪。
「我對你無話可說。」她退開三步。
「是呀!你的話只願留著對他說是嗎?你甚至不知道他何時會再來,何必呢?」方纔那一幕始終在他心中盤踞,讓他心底充滿疙瘩。
他為何這樣在意她?就算她和宸忻之間有私情,那也與他無關,他大可成全……
不!他最恨背叛!梁姬給他的教訓還不夠嗎?
「就算我心底有他又如何?你無法控制我的心!」
「那我就會摧毀你。」
巨掌猛然掐住她的脖子,他沒忽略她那一閃而逝的懼怕,但她在他的威嚇之下仍然勇敢地與他對峙。
「你要什麼?」她輕聲地問。
她的疑問如同他心中的疑惑。是呀,他要什麼?純粹只想征服她?然後呢?這樣就罷休了嗎?他到底要什麼?
看著她那張堅韌的臉,一剎那,他明白了。
他要毀了她!
明白心底所想的,他徐徐地抑下泛上臉龐的憎恨,衝著她綻開邪肆的笑,低哺道:「你就不能與我和諧相處嗎?非要針鋒相對?」
路繼堯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她無所適從,她困惑地瞅著他,難以形容他的話在她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濤。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這是方纔還掐著她的脖子,信誓旦旦地說著要摧毀她的男人嗎?
「我討厭你過度防備的眼神,好似我會吃了你,我是那種噬人的野獸嗎?」他掐在她頸上的鐵掌倏然鬆了勁道,冰冷的語音轉為溫暖,「我只是想與你和平共處,這要求強人所難嗎?」
「野獸沒有你來得深沉可怕。」略過他最後的問題,她只回這一句。
他在算計著什麼?否則態度怎會轉變得這麼大?
「你怕我?」
「我無法相信你。」畢竟邪惡的他仍在她心底張牙舞爪,怎可能一轉眼之後便消失無蹤?
「我昨夜真的對你造成很大的傷害是吧?」他輕輕搓揉著她頸項的柔膚。
孟離霜的目光調向遠處,不想回答。
「但是你並沒有責備我的權利,一開始是居心不明的你擅闖我的地盤,讓我如何能沒有戒心?」
「對於一個外來者,你就能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嗎?」她的請求一概成了他眼底的笑話。
「夠了,我不想將氣氛弄擰。」他知道再說下去只是不斷喚醒她昨夜受創的心靈罷了,這與他即將進行的計劃大有妨礙,他應當避免再繼續這話題。「我承認那麼做似乎過於激烈,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否定它,畢竟昨夜之後,你之於我來說便不再是奴役了。」
「你到底有何打算?」她只想逃離他。
「只是給一個身為我的女人應當有的待遇,你會拒絕嗎?」
「所謂的待遇是要我住進伶人宮,等候您的寵幸是嗎?多謝郡王恩賜,奴才心領了。」她不會傻得待在那種地方,任其侮辱。
「聽你的口氣,你是不願意了?」他瞇起狹眸。
「我甘為奴僕,不願為娼婦。」
她的用詞惹惱了他,冷峻的臉龐拂上森寒,「我可以尊重你的決定,你愛作賤自己,我管不著,只是,身為我的女人,真讓你生不如死,恨之入骨嗎?」
「我現在只想剝下遭受凌辱的肌骨,你說呢?」她怎麼也忘不了昨夜他加之在她身上的屈辱,至死難忘。
路繼堯勾唇一笑,「看來你的確難以忘懷。但是,承受了那屈辱之後你卻依舊待在宮裡,是為了什麼?」
只為了她對牧人裡的承諾……
孟離霜一攝,神色清冷。只是一個承諾,她便將自己推入萬卻不復之地,她這麼做與父親對功名的態度有何不同?
難道她總無法自那局限她的苦難中掙脫?
「無法告人的理由使你受盡恥辱也要待著,既然如此,你何不換個態度呢?我並不以你為敵,只是想給你一個放輕鬆的機會,也許一下子你無法適應,但是一、兩個月後呢?倘若你並非短期之內便要離開,那麼在宮中與我劍拔弩張,明智嗎?」
她默默聽著,那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版上,震痛了她的心。
「你好好想想,我不強迫你。」他看出她隱約有些動搖。
他轉身欲離開,送她一片清靜,耳邊卻傳來一道輕微的呼喚。
「郡王……」
路繼堯回身定足,見到他始料未及的一幕。她掙扎的神情好似個懊惱的孩兒,無意之中緊紋的雙手泛白,那雙倔強的柳眉揪得死緊。
「也許我無法像你那麼快轉換思緒,但我……我會一試,你……你能夠包容我方纔的不敬嗎?」
「沒關係,我會等你。」
他的神情是那麼誠摯,冷淡卻溫文有禮,她該相信嗎?
她被弄糊塗了。
……→……→
隨著時光的流逝,一轉眼便是三個月後。
「又在發什麼呆?」
孟離霜神遊的思緒驀然被打斷,她回過神來,看見正側顏睇著她的路繼堯,他眼中的關懷使她不覺一愕。
「看你發愣也有好一會兒了,待在我身旁當真這麼無趣?」
「不,不是……」
她只是想著,為何這麼久了,牧人裡從未出現,也不曾派人捎來一絲音訊?莫非他不知她此刻正在這冷然男子的身旁?
「當你深思的時候,這裡總是會覆著濃濃的愁。」路繼堯輕撫著她的眉心,溫柔的指勁使她鬆開了眉頭。
她不再試圖避開他的接觸。
自從那一日之後,他的確對她和善多了,不再刺控、逼迫,然而他天生的霸道從不會讓他放棄他想要做的。
就如同此刻,他想為她舒眉,就不會讓她有逃避的空間,他甚至以臂膀阻斷她可以逃離的方向。
也許是她真的累了,這一百多個日子,不僅他的行為舉止讓人矛盾,她的心思也輾轉不已,對他漸漸地鬆了防備。
「若真倦了,就去歇息吧。」他溫柔地說。
他收回對她的鉗制,倚在榻邊斜睨著她,慵懶的神態好似他是只蓄勢待發的獸,令她不自覺地感到緊繃。
「奴才不累。」
路繼堯冷峻的臉龐立即凝上不悅,「不是要你別再用那卑微的自稱,你怎麼總是……」
「郡王不能為奴才壞了規矩。」
「真是為了這個原因?非我所想的,你只是純粹不願解開我們之間的那道隔閡?」
「您多慮了。」她既已不再與他對立,他又何必執著於稱謂上的差別?
雖然他們的關係已不同於尋常的主僕,可她完全不會以過去的羞辱欲求得一絲補償。
「希望那真的只是我多慮……」他說著,忽地發覺來自屋外一陣不尋常的動靜,「乖乖待在這裡,我出去透透氣。」
孟離霜望著他,不明白他怎會倏然變得凝重。
他一步出書齋,便迅速躍身上屋簷,夜色昏暗,他瞇眼看著那個黑衣裝束的夜行者,兩人同時擺出架式,呼喝一聲便朝對方急攻而去,霎時你來我往,他旋手化出一道拿風,對方以飛腿化解,一道凌厲的鐵掌劃來,他反身避過,回過身擊出重重的一掌。
孟離用不顧他方纔的吩咐來到屋外,正巧見到黑色的身影自屋頂躍下。
「啊……」
那身影倏地竄向她,她大驚失色,不知該如何閃躲。
「別怕,是牧人裡要我……」黑衣人急切地壓低聲道。
「找死!」
路繼堯從高處蹤落,眼見孟離霜就要落入對方手中,一記手刀凌厲地劈向黑衣人,直逼要害。
「不!慢著!」孟離霜趕緊檔至黑衣人身前,制止路繼堯置人於死地的狠招。
她方才沒有聽錯,她聽見他提到牧人裡。
他是誰?會是牧人裡派來的嗎?
「你做什麼?」這愚蠢的女人,她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
「郡王,請饒恕他……」
「你認識他?」
「不,我與他素昧平生,您別讓雙手沾上血腥……」她不能讓他傷害牧人裡的人。
就在路繼堯欲進一步追究的同時,一個神色驚懼的小太監突然奔來。
「郡王,大事不好了,桑園的梁妃娘娘企圖自縊!請郡王定奪!」
路繼堯瞬間臉色變得死白,在聽聞這消息時完全沒心思隱藏真正的心緒,他這模樣被一旁的孟離霜毫無遺漏地看在眼裡。
「阻止她,我不要她死!」他下令,一揮袖,神情冷冽地直往桑園而去。
頓時,孟離霜就這麼被他扔下。
「離霜姑娘……」黑衣人開口。
她點頭,說不上那一瞬間凝結於胸膛中的是什麼樣的感受。
「主子要我告訴你,不必再為他做什麼。」
「我不懂……」當初不是他將她安排進入這個地方,如今怎會一改初衷,要她什麼都別做?
「你只要照他的話做就是了。」彷彿早已猜到她會有此反應,黑衣人將主子交代的話一五一十地轉告。
「好。」她一口應允,「牧人裡還有吩咐什麼嗎?」
「主子要我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離開這個地方?」
她明白牧人裡的意思,他是遣手下來看看她在這裡過得可好,倘若不,則會帶她遠離苦難。
可是,她想走嗎?
一離開,是不是會帶給牧人裡麻煩?
不行,她不能增添他的煩惱。
「不,請轉告牧人裡,說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我不想離開。」
「離霜姑娘,你不必顧忌太多……」主子將她的心思摸得透徹,知道她必然會拒絕,於是他再次詢問。
「我真的很好,請以此轉告。你快離開吧,一會兒等郡王回來你就走不掉了,屆時我只怕保不了你。」
「好吧!」他看了她一眼,自懷中瑞出一支煙火,「這是主子要我交給你的,當你在危急的時候,只要將煙火點燃,必有人前來搭救。恕在下再次一問,你真的不想離開嗎?」
「是的。」她收下那支煙火,淡淡地笑道:「知道有人如此關心我,我已經很開心了,我不想再多求什麼,現在的生活雖平淡,但非常充實,我過得很好,請他不必擔憂。」
「我明瞭了,離霜姑娘,請多保重。」
語畢,黑衣人按著傷處躍上屋簷,雙手朝孟離霜一揖,便迅速地離開宮中。
……→……→
「找出那個小太監!否則當晚輪值的侍衛一律殺無赦!」穆承德在殿外聲色俱厲地呼道,派遣禁軍分散尋找。
孟離霜手上拿著奏摺,一邊看著他們嚴密的搜索行動,走進永和宮,看見路繼堯正陰沉著臉,端坐榻上一語不發。
「郡王,這是今日呈上的奏摺。」
「擺著吧。」
原來昨夜那個小太監也是牧人裡派人假扮的,莫怪他會如此氣憤了。
她站立在側,不斷偷偷打量著他,臆測起他昨晚的一舉一動,見他那麼心急如焚的樣子,莫非那梁妃娘娘……
不!她做什麼這樣觀察他,他們兩人根本沒有一丁點關係,她一點兒介入他過去的資格也沒有,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隻巨掌倏地打斷她混亂的思緒。
「想什麼想得出神?」
「呃……」有如做了虧心事當場被人逮著,孟離霜臉頰一熱,感到窘迫不已,眸子一時不敢對上他的。
真羞人!她怎會這樣注意一個男人!
「我還是頭一回見你臉紅的模樣。」他笑了,忽地想起這並非頭一次,旖旎香艷的片段在他腦中掠過,猶記得當初她在他身下從忿然相拒到怯懦跟隨,羞澀的模樣足以令聖人傾倒。
「郡王不批示嗎?那……奴才先下去了。」瞥了奏摺一眼,她無措地扯著襟袖,只想速速離開。
「可以。」路繼堯抓住她的玉腕,灼灼地逼視著她,「先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你要到哪裡去都隨你。」
「我……」她神情掙扎,嘴邊的話遲遲吐不出。
「莫非你在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他咧嘴笑看她的無措慌亂,她惟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顯露出小女子的嬌態,他得好好欣賞。
「我並沒有——」急急駁斥,沒想到更顯欲蓋彌彰。
「那就告訴我,你這幾日來究竟在煩惱些什麼,老是見你失神抑鬱,就連我的心情都會受影響。」
「你……你不會允許我探究的……」
隱約知道她想問何事,他眉宇間的笑意不著痕跡地斂去。他溫柔地觀著她,淡淡地道:「你何不問問看再說,很多事在你真的付諸行動之前都是茫然未知的,莫非你就不去探究了嗎?」
「也許那些事是傷人的……」她緩緩道,並不想他勉強。
她曾經看過他徹夜在桑園外駐足,神色是多陰鷙冷澀,當時那雙一直在她心頭揮不去的森眸,似是載盡了無數相思。
她可以問嗎?有關桑園的事在宮中被禁於探究,他真能侃侃而談,毫無芥蒂?
「我知道你指的什麼,也知道那件事對我有多大的影響,我也許會告知你,但你不問出口,怎知答案如何?」
「我不想因為我的好奇而使你再度……受傷。」
路繼堯神色一凜。「受傷」兩個字彷彿魔鬼一般猖狂地嗤笑著他的膽小,笑他不敢回顧,笑他拋之不去,忘不了。
梁姬的身影日夜如鬼魅般地纏縛著他的心,難道他當真無法擺脫了嗎?
他受夠了夜以繼日的折磨,受夠了這樣的苦惱,他想大聲嘶吼出他的不滿,想徹底遺忘,想痛痛快快地迎接未來。
然而怪異的,他卻只想找一個人傾吐,那個人……竟是眼前的她。
他知道她不會嗤笑他的不堪,不會輕蔑他的過往,撇開這些不談,他倒很想看看她面對這件事時會流露出怎樣的神態。
「告訴你,也許我會,但前提是要你問得出口,否則你永遠不會知道。我不確定還有沒有下一個人會讓我開口,但我確定的是,你若不問,終究它會像個謎一般,擱在那兒。」
孟離霜垂眸,沉思了好一會兒後,她抬首望著他,「告訴我吧,我想知道有關你的所有事情……有關桑園的過去。」
「你知道的,過去的事總是難以啟齒,我必須要壓抑心底的獸,才能平和的道出……給我一點時間
好半晌,碩大的宮中只瀰漫著詭異的寧靜,再抬頭,他已平穩了心緒,將那道在他心中不斷腐敗的爛瘡徹底地揭開,讓她明白。
……→……→
孟離霜知道,那不是任何人的錯。
他沒錯,梁姬沒錯,顧融也沒錯,他們只是為其所愛,三方都不顧一切,因而死傷慘烈。只能說際遇害人,倘若梁姬沒有那樣傾國的面貌,顧融能早些與她結為連理,或路繼堯沒有接受邢縣進獻的她,這一切皆會不同。
但是已然於事無補了。
那天的事,無論生死都付出了代價,誰還有資格責怪誰?
沒有,沒有人能。
明知道自己不能說什麼,也沒立場說什麼,那時她還是沉重地向他說了一句,「都忘了吧。」
嘴上說得更輕鬆,但她明白,這些事,他也許終有一天能遺忘,但對她而言猶如在心頭引起了紛亂的騷動,總是在午夜夢迴時一再地憶起。
他那雙幽邃的眸、訴說往事的複雜表情、壓抑的緊握雙拳的模樣,都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一再侵擾。
儘管他自始至終從沒說過一個「愛」字,然而他的表現讓她深確明白,他愛梁姬,毋庸置疑。
好煩。
她躺在床上,心緒亂紛紛。她究竟犯了什麼病?何以心中總是像有顆石頭沉重地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呢?
也許,她不該問他那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