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順發的早膳不定時,員工自動到廚房取用。今天大哥要回南京,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再共同用早飯。
一打開,她微愕。
「早啊!」一名少年郎很活潑地朝她打招呼。
「你是……」
「我是老順發雇來打掃的。順叔說最近局裡多事,好幾名信役受了傷,所以就聘我,每隔幾天來清掃局裡。對了,我叫方果生,西門哥哥,請多多照顧啊。」
「喔……你是外地人嗎?我在這鎮上沒見過你呢。」
方果生搔撞頭,很害臊地笑:「西門哥哥果然眼尖,我是打北方來的,本來想投靠親戚,沒想到才到半路,盤纏就用盡,只好找份工作了。」
「原來如此。」
「小六,你起來了正好,我去廚房拿了兩份早飯,一塊來用吧。晚點我還得跟順叔道謝。」西門笑一出現在院子裡,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敵意的目光瞧他。
「好啊。」西門庭笑道,上前幫忙接過了托盤,往涼亭走去。
「咱們約定好,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去年你錯過恩弟的婚事,今年一定要回來讓他看看。」
「大哥,只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吧。」她面帶微笑。
「什麼話?家裡又不是牢房,我怎麼會綁著你不讓你出來呢?」
她很爽朗地笑,一針見血地說:
「其實,最會騙人的是大哥。你常面不改色地騙我,小時候你為了要讓我覺得讀書是件好事,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開書本,蹦出一顆熱騰騰的包子,說是書中自有吃到飽。只要背熟了一整本書,就有食物從書裡變出來。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大哥說來真是像實話啊。」
「……」在涼亭旁掃來掃去的方果生,聞言只能默然。這種蠢事,誰會被騙?
西門笑笑道:
「我哪知你年紀小小不受騙,你來的前兩年,我就是這樣騙你永二哥的,他真聽話,乖乖地背完書,就坐在那裡守著書本等飯吃。你義三哥小時候也很純真,書本變不出東西來,他只道這本書壞了,再去背一本。而恩弟聽了,看了我良久,最後很捧場地拍手,說道:大哥,原來你在說笑話,真有趣。你呢,則是看了我一眼,默默接過書去。你那一眼,我至今記得讓我很汗顏。」
「……」原來西門家裡有一半的人,都滿蠢的,方果生掃來掃去掃著地上的落葉,豎起耳朵拚命偷聽。
「不是兩位兄弟笨,而是大哥的臉太會騙人了,只要你說的話,二哥跟三哥都會當是實話。要不,我的秘密也不會藏了這麼久。」
哼,幫兇!幫兇!背對著他們掃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
西門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對她做了個口形:小心隔牆有耳。
他必須想個最完美的法子讓小六恢復女兒身,可不能讓旁人胡亂說閒話,那個南京城的聶拾兒就是最好的借鏡。
「無論如何,我都在南京等你。」
她只是微微笑著,並不表態。等用完了早飯,西門笑離去之後,西門庭往亭外看去,那叫方果生的還在打掃。地上落葉有這麼多嗎?
從背後看去,只覺這少年身形很修長,束起的長髮有點焦黃,像是長年的營養不良。
她突然想到拾兒當提過,若是無中生有易容一個人最容易,但要成為原本就有的人,那就算是一種挑戰。假若方果生是拾兒易容,那她真得說她完全認不出來呢。
「怎麼胡思亂想到這了呢?」好好一個人,也能讓她想到另一個人。她暗自微笑,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兒的信會是多久以後了。「方兄弟?」
方果生彈跳了一下,立刻轉身,討好地問:
「西門哥哥,你要叫我做什麼事?」
不知為何,每次這方果生一叫她一聲西門哥哥,她全身就起顫。
「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快去廚房用飯吧。」
「喔……」方果生觀了她一眼,忍不住問:「西門哥哥,你跟你大哥真是親熱啊,我一進老順發,就聽說你大哥好到每年都會寄好幾箱甜食醃果來,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
「是啊。你若愛吃,待會自個兒去拿就是。」
「唔,我是個男的,怎麼會愛吃那種酸溜溜的果子呢?」語氣有點酸:「我只是看西門哥哥一表人材,實在很不像是會吃那種娘娘腔玩意的人。」
西門庭注視著他,然後笑:「我是不愛吃,兄長盛情,我一定得收。方兄弟,你多說幾句話好嗎?」
「……我說話很好聽嗎?」不會吧?方果生的聲音有點甜,但也有點沉,話一快就捲起來,不算好聽。
「不,方纔你那句『酸溜溜的果子』的語氣,讓我覺得很耳熟,好像我在哪兒聽過的口音。」
方果生渾身起毛,然後用力眨了眨很無辜的眼,用很甜的聲音說:「西門哥哥,你要聽我就多說幾句話。我聽順叔說,你在跟一個人通信,長達好幾年,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
「是啊。」
「收在哪兒?」他很好奇地問。
西門庭鎖住他的眼眸,展露笑顏。陽光照在她的貝齒上,極其燦爛地閃閃發亮,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幾步,用力試眨了下暫時瞎掉的眼睛。
「方兄弟,我想起來了。」
「想……想起來什麼?」不會吧?她這麼神,能看穿他的偽裝?
「你跟南京城的一個人同名同姓呢。」
「咦?」他一愣。
「我才聽我大哥提過,他在南京開了一間東西信局,可是他除了開張去過一回外,其餘都交給我三哥。我三哥身邊有個很好的助手,就叫方果生,有點頑皮,除此外,是個很值得信任的人,你瞧起來也皮皮的,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也算是趣事一樁了。」
「是……是啊。」方果生搔搔頭。「可惜我從小到大沒去過南京,聽說南京多繁華,我真想去見見世面啊。」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他的口音帶點北方,甚至帶點鄉音,絕不會是南京土生土長的人。
「你也別忙過頭,小心累壞,順叔可會內疚的。」拋下這句,又看了他一眼,才捧著托盤離開。
方果生目送著,然後緩緩蹲在地上,托著可愛的腮面,瞇起眼。
「原來我的護衛躲到南京去啦……果然他聰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一次我看你怎麼逃……真嚇我一跳,我還當她認出我來,怎麼可能?連央師父、十一郎見了易容的我,也不得不讚歎我巧奪天工的人皮面具。」
驕傲歸驕傲,心裡還是有一點點悵然所失……不管他變成何等面貌,始終無人看穿他。
即使,卸下了人皮面具,他還是不知不覺在易容……是很失意,但,嘿嘿,也挺好玩的。只是……好像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見她那萬丈光芒可比霹靂彈的笑,他的心口還是霹靂啪啦狂跳著。
當她是男子時,他可以硬研個理由唬自己;但當她是女兒身時,這……
「知己啊……」口氣有點酸氣。不是不肯正視,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裡?他能脫下多少面貌與她袒程相見,連他自己都無法作主啊……
※※※
一旦注意了,就好像不管到哪兒,都會撞見那個人。
「阿庭,你在看方果生?」高朗少好奇道,很難得見到西門庭專注研究一個人。
「沒有。」西門庭拉回視線,看向高朗少,唇形一揚,笑道:「高大哥,我聽順叔說,你家裡捎信來逼你先回家成個親,再回來做事,是不?」
高朗少瞪著她的笑,直到她略帶好奇地注視自己,才回神支支吾吾的:「我……我壓根不想回老家,可年齡到了就是這樣。唉,男人其實也很可憐,被迫得傳宗接代。倒是阿庭你好,家裡兄弟這麼多,你大哥似乎也不急著要你成親。」
「我才二十呢。」她笑。
「我也不過二十三啊。」高朗少歎氣:「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上工時四處跑,雖然眼雲遊四海的那種閒情意致差太多,但我挺喜歡這種平常居無定所的日子;就算下了工,跟同事談天說地,喝個小酒狂歡一晚,我也痛快得緊。可惜,一旦有家累,什麼事都得受限制呢。」
她沉默了下,輕聲笑:
「你說得是。我也二十了,也許再過兩年,就步了高大哥的『後塵』呢。」
「說什麼後塵?你這小子一定得來喝喜酒,我到時有藉口,就說跟同事一塊回老順發,隔天馬上出來,多好——」順手要敲一下她的後腦勺,才碰到她的頭髮,就覺又絲又滑。
「哇,你幹嘛?」有人跳出來尖叫。
高朗少嚇了一跳,連忙縮手。「你……你嚇著我了,方小弟。」
「我才被你嚇了跳。」方果生酸意四溢,道:「明明兩個人都是男人,你這樣摸她、那樣摸她……」他學高朗少的摸法,一直摸她的頭髮。果然又軟又滑,比他自己保養得還好。「你不被人誤會才怪!」
「……方兄弟,你可以放下手了。」西門庭面色不改地說道。
方果生聞言,才驚覺自己好像模過火了,連忙乾笑地收手。
「你可不要誤會啊。」高朗少生怕這剛來做事的小子,四處傳話。這是小鎮不比大城市,流言可不會傳了七十五天自動結束。「我跟阿庭之間清清白白的,絕沒有任何齷齪!」
西門庭失笑:「高大哥,方兄弟是玩笑話,你怎麼當真了?」
「通常當真的人,心裡就有鬼。」方果生咕噥。
高朗少聞言,滿面通紅。
他對西門庭當然沒有任何的不軌念頭,只是有時候看見阿庭露齒而笑時,他跟大夥一樣,都會心跳加速。有一種人,天生就有魅力,男女都會被迷惑,可是,他很清楚那只是一般人對吸引人的人事物無法抗拒。
但,就在方纔,即使阿庭沒露齒笑,他好像也有點心動了,所以,才很心虛啊。
西門庭看他一眼,眸裡帶著淡笑,為他解圍道:「也不過是摸個頭髮而已,大驚小怪的。高大哥的頭髮若是保養有方,我也想摸啊。」
「是是是。」高朗少見方果生很不以為然,暗自告訴自己別跟年輕人槓。「阿庭,你趁能跑的時候多跑跑吧,將來被迫結婚生子,那時想要隨心所欲地過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西門庭點頭,淡淡一笑:「我懂的。」
高朗少臨走之前,正要拍拍阿庭的左肩,忽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愣,見是方果生。這少年的力道真是驚人的大啊。
「唔……你的手,真美啊。」方果生乾笑,當作沒有看見西門庭的瞇眼。
高朗少立刻縮手到背後,並命擦拭。「阿庭,我先去前廳了,你要小心、要小心。」最後兩句話是含在嘴裡,瞪著方果生的。
西門庭慢吞吞地打量方果生,打量到後者寒毛直豎。
「西門哥哥,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西門庭一一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他的手,甚至是頸色,完全都與嬌貴兩個字稱不上邊。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看起來很討喜可愛的少年,怎會知道她的左肩有傷未癒?
這少年叫方果生……連南京城都有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啊。
忽然之間,她的視線停在他的眸瞳裡,良久,她才很有趣地笑:
「方兄弟,你真像是我認識的一名故友呢。」
「故……友?」
「是啊,我這個朋友他賊頭賊腦,貪性很重又嬌貴,我還記得,他有一個生死至交,洩露了他一個秘密。」
誰?是誰洩露的?方果生揣測不安。是老趙?還是奉劍堯?不論是誰,都沒有人與她獨處過。
還是,她在試探他?
哼,想試他?也不想想他的功力多高深,他絕對相信就算他扮成三哥,同住一家的四哥也絕對看不穿;連自家兄弟都看不穿了,世上還有誰能看穿他天衣無縫的人皮面具?
「你朋友的秘密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先說,你在廚房做什麼?」
說起這個,他就得意。「我在廚房做點爽口的面,我曾在其他大戶人家的廚房做過,多少學會一點,你若要嘗,我馬上去拿。」真的不是他要說,老順發的廚技真的好糟,糟到他邊吃邊吐,寧願自己做飯菜。
「你一定還會縫紉、飲詩、千杯不醉、打算盤、畫畫,反正每行每業你都專精一點,是不?」
「你怎麼知道?不,我是說,我在這麼多地方工作過,你都猜得出來?」他內心充滿驚訝,難以置信。
她展顏開朗地笑:「我那個朋友的生死之交說:因為他長得很嬌貴,所以人人都以為他就是個嬌貴的大少爺,有時,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外貌給騙了,以為自己就是那樣的性子。」
「……這是你說的那個朋友的生死之交說的?」方果生的雙眼睜得大大的。
「最後一句,是我補的。」她笑。
「……」她果然認出他了吧。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要論觀察入微,世上的人比比皆是,為何只有她認出來?是她眼太利,還是他在她面前特別笨拙?他的自尊好受傷啊。
「方兄弟,再過了兩個月我大概會回南京城吧。」
「啊?」
原本唇角眉梢處處是趣味的笑意,被有點無奈的笑、有點無所謂所取代。
「從小到大,我沒想過要做什麼事,直到有一天,看見民信局在徵人,我就想,在民信局裡做事,可以四處跑,也許能為小弟找到良方。於是,我就做了,做到現在,一直恪守本份,可是,我二十了。」
「你……還不算老啊。」
「嗯哼,一朵花就算被層層包住,只要到了盛開的時期,仍然會有人聞香而來。」她笑歎:「就算一輩子想要處於兩者之間,終究,還是掩飾不住啊。」
方果生想起方才高朗少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頭髮。
那種對異性的吸引,即使她極力掩飾,也會因她的年紀漸長而逐漸散發女子的氣息。
連她都察覺到了,只好回老家嗎?
不得不承認,她處事有著男子的爽快作風,又有女子的優雅,更有隨遇而安的特性;沒有男子的粗枝大葉,她也不計較人生得失……不會吧?才通信幾年,相處過幾日,就把她摸得這麼透?原來,他這麼注意她嗎?
身側的五指微微勾起,成拳,家想要抓住什麼,然後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強迫自己鬆開。
「西門哥哥,你要回南京……你笑什麼?」第一次瞧見她難以控制地「噴笑」出來。
「沒,聽你叫一聲西門哥哥,我真是……覺得挺有趣的。方兄弟,你來老順發做得慣嗎?」
「有得吃、有得住,很習慣呢!」他討好地說。
「那就好。像我,雖然有什麼吃什麼,可偶爾,也想讓嘴刁一下。每當此時,我總想起我的至交,他曾在信上寫著,非美食難以入咽,可他又說他易容之好,世上無人可比,而他的易容,我是見過的。一個易容之技冠天下的人,一定很講究神韻、氣味、肢體動作,說話方式跟該有的飲食習慣,他常易容成旁人,我猜他一定得配合吃些他不喜歡的食物。」
方果生臉皮抽搐。「西……西……」在她沒說破之前,他抱著一線希望,就是不甘願莫名其妙被她認出來。
「別再叫西門哥哥,怪噁心一把的,叫我挺之就好。我大哥叫我小六,同事叫我阿庭,我這個字只有一個人在叫,我想現下他大概在天涯海角,搞不好這一輩子無緣再見了呢。」
「挺之……哥,我、我剛聽順叔提到,今天晚上有個神秘客人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等待下文。這人絕不會無故出現在這裡,必定跟今晚的客人有關。
「這客人,據說是個官。」食指舉到唇間,方果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她一步,隨即像聞到她身上什麼味道,神色雖然沒有變,但又巧妙地退了兩步,輕聲說:「他來做客得保密,你連其他人也別提啊。」
「哦,好啊。」順叔有認識朝廷命官嗎?
方果生微微垮了臉。這女人,也太無所謂了,至少得問問前因後果吧!
彷彿看穿他心中抱怨,她又補了一句:「這朝廷命官來小小民信局做什麼?」神色表露趣味。
方果生很有成就感地壓低聲音道:「據說,是朝中有高官傳遞私信,托老順發送這信,收信的官員為表敬重,特地選今晚來拿信。」
她走近他一步,發現他很小心地倒退一步。她好奇問:「現在還有這麼清廉的高官,送私信竟然不托驛站?」
「那當然,據我所知,是有這麼一個。」方果生的鼻子翹得老高。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的至交曾在信裡告訴我,他有一個大哥,位居朝廷高官,為官很惡毒很貪污,可是骨子裡是很清廉的,這麼充滿矛盾的話,我還是頭一回聽見。不知道是不是跟方兄弟嘴裡說的是同一個人?」
他連有個兄長在朝廷做事都告訴她了嗎?那他到底還有什麼沒有說的?可惡!他寫信時必定被豬油蒙了心,才會把所有的事都不小心說溜了。
「反正……」他清了清喉嚨,很可愛地說:「總之,挺之、哥,今晚你就別出房,拉屎拉尿都在屋裡解決好了……」他皺起眉,撫上肚子。
「肚子不舒服?」她很好心地問。
「是、是啊……」
「有點急?」
「滿急的,挺之哥……」
「你放心,我回頭幫你拿紙去,你快去吧。」
她的話方落,方果生便迫不及待一溜煙地消失在她眼前。
「這人看起來很結實,可是外強中乾,動不動就跑茅廁……」她喃道,隨即又笑了出來。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心裡有點興味……興味之中有著淡淡的甜意。又見面了……她怎麼會這麼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