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忌吩咐車伕在一戶農家門前停了車,四人下車,進了院子,道聲叨擾,給了些錢,請主人搭伙做飯。
主人是個憨厚的老農,一邊叫婆子下廚,一邊將四人往屋裡讓。
暮春天氣,本有些燠熱,這戶人家門窄堂淺,進到屋中好生憋悶。
黎子忌揮了揮扇子。
「春光甚婕,還是在院中坐坐吧。」
老魂樹下擺開一溜窄凳,四人坐下。
小汐貪玩,拿腳尖去碾地上的螞蟻,黎子忌說她調皮,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鬥嘴,時不時拉了謝清漩評理,謝清漩也不說話,只在一邊微微笑著。
他們三個越是熱鬧,紀凌越覺得無聊。
他自小被人眾星拱月捧慣了,幾曾受過這分冷落,乾脆背過身子,看主人家劈柴做飯,還有些新鮮。
看著、看著,紀凌心下一驚。
院子裡樹影鬱鬱,可同樣立在青天下,這老頭、老婆子卻都沒有影子!
他騰地起身,跑到日頭裡,往地下一看,自己也似透明的一般,看不到影子,不由得一臉驚惶。
小汐見他這番動作,掩嘴而笑,倒是那劈柴的老農仰起臉來。
「這位公子是頭一次進暗華門吧?」
見紀凌一臉茫然,老農點了點頭。
「公子啊,此間並非人界,而是鬼界,能進暗華門的非鬼即妖,自然沒有影子。」
「那你……」
紀凌饒是膽大,青天白日的,背上也沁出一片冷汗。
「這個村裡都是塋台朽骨。」
老頭一笑,滿面皺紋,粲若菊花。
「鬼不是該去閻羅殿麼?」
紀凌也有些懵了,倒跟他繞了起來。
「枉死之鬼,無處可走,幸有高人指點,全村人才進了這片福地。」
黎子忌聞言「嘿」了一聲,扇子磕在下顎。
「真要說出來,你跟這個村子還有些淵源。三十年前,這村子遭人血洗,三十五戶,一百七十二口一夜間給砍了個乾淨。立下這豐功偉績的可是你家老王爺。」
紀凌的父親早年間是員悍將,隨先帝南征北討,刀口舔血才掙來了偌大的家業,區區一百多條性命也是尋常。
紀凌從來法拿這些人命當過事兒,活人尚且殺得,冤魂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可不是在那紫禁城下、瑞王府中,受皇家眷顧、天神庇佑,照老頭說此地是鬼界,黎子忌他們又不知安著什麼心,這身前身後,新恩舊怨倒真趕齊了。
紀凌穩住心神,乾脆來個以靜制動。
那老頭聽了黎子忌的話,驚問:「那王爺現在如何?」
紀凌眉毛一挑:「仙去多年了。」
老頭歎息一聲:「天理昭彰。」抬頭看著紀凌道:「王爺,你眉心鬱結,背負宿業,身纏孽鎖,若不收心養性,生生世世都不得超脫啊。」
老頭這番話講得溫言悅色,卻把紀凌噎了個啞口無言。
正在尷尬的當口上,婆子過來請眾人去吃飯,紀凌這才得以落場。
紀凌餓了一天,本來這頓飯該吃得極香,被老頭那幾句話一攪,舌頭也嘗不出味來了,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淨是這幾日的怪事。
一抬頭,正看到謝清漩慢慢地把筷子送到嘴裡。
紀凌想著,若不是撞著此人,自己也不會捲進這莫名的風波,心下生出幾分恨意,他也不想想抓謝清漩進王府的到底是誰。
悶悶地吃罷一餐飯,待要上路,天邊卻堆起了雨雲,眼瞅著那雲越堆越厚,黑壓壓連成了一片,平地又起得風來、飛砂走石,直瞇人眼。
眼見是走不成了,黎子忌乾脆跟主人要了四間空房,都堆著雜物。
黎子忌挑了兩間乾淨的讓給了小汐和謝清漩,最髒最亂的那間自然給了紀凌。
山間夜色本就來得早,再加上潑天的風雨,更是顯得夜長。
紀凌躺在床上,橫豎都睡不著,撩開袍子,胳臂上紫籐似乎又艷幾分,想到老頭那句「眉心鬱結,背負宿業,身纏孽鎖」,心下更是惶惶。
床邊點著盞油燈,燈油低劣,燈油低劣,又粘又髒,火苗也是半死不活的,直照得一腦光影亂動,紀凌看著那陰影,心中更是煩悶,床榻桌椅、簸箕草堆、個個有影,偏偏自個兒就沒有,莫非自己還真是個妖孽不成?
正胡思亂想間,門口「吱呀」一響,冷風夾著雨點撲入,門邊恍恍惚惚立著道黑影,看又不看真切。
紀凌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喝問:「是誰?」
他起得急了,衣袖一帶,床邊的油燈「光」地栽到地上,屋裡霎時漆黑一團,耳聽得「咯」地一聲,門像是被掩上了,風聲雨聲全退到門外。
紀凌悄悄站起來,挪到雜物堆邊摸了根棒子,強壓著鼕鼕的心跳,靜靜候著。
他不動作,門邊再沒了響動。
眼看又過了一盞的功夫,紀凌汗也下來了,僵著的手也發酸了,正焦躁間,門被拉開了,眼瞅著一道黑影向外飄去,紀凌一咬牙,縱身追了上去。
他算是想明白了,反正都進了鬼門關,鬼食也吃了、鬼屋也住了,與其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倒不如揪著個鬼,問個明白。
什麼宿孽冤報、亡魂枯骨,還真能把自己給吃了不成?
紀凌身手原本矯健,此時放開心結,更添膽量,才到廊簷下,便一把扯住了那黑影。
融融暖意隔著衣裳傳了過來,簷下雖暗,紀凌也覺出來了那分明是個人,正待開口,「喀嚓」一聲,半空裡劈出一道閃電。
紀凌藉著那白光望去,不由「咦」了一聲,這黑影不是別個,正是謝清漩。
謝清漩歎了口氣,也不說話,靠在牆上苦笑。
電光過後,院裡又是一片昏黑,漫天冷雨得了風勢,斜斜撲來,兩人衣衫盡濕。貼得近了,呼吸可聞,雨越是冷,紀凌越覺得對面的身子暖和。
紀凌的手沿著謝清漩的胳膊一路滑下,與他十指相扣,謝清漩也不掙扎,半晌手指動了動,輕輕回握。
黑暗中,紀凌看不清謝清漩的表情,只覺得他的手掌奇熱,吐息膩人。
紀凌心下一動,攥著他往自己房中走去。
到得屋裡,紀凌抱住謝清漩的背,將他死死按在牆上。
這農家土屋牆皮都是用泥拌上糠打的,粗糙不堪,紀凌推得狠了,謝清漩的額頭撞在牆上,低低地叫了一聲。
紀凌床笫間最喜聽人呻吟,小腹一熱,手上的力又加了幾分,揉弄掐咬,像是要把謝清漩捺進體裡才好。
兩人呼吸漸重,紀凌急著去扯謝清漩的衣服,誰知那衣裳浸了水,又粘又韌,急切間解脫不開。
紀凌把謝清漩的身子轉過來,去撕他領襟,黑暗中,手伸偏了,摸到了他的嘴唇,回想起前日車中旖旎,紀凌又把手指塞入了謝清漩口中,謝清漩正在恍惚間,舌頭也沒有動作,但繞是如此,指間濕暖柔滑,也叫人銷魂。
紀凌抽出手指,捧了謝清漩的臉,與他唇齒相濡,半晌鬆開嘴,輕聲笑了。
「你這嘴裡的功夫可是越發好了。」說著按住謝清漩的肩膀,讓他靠牆坐下。
自己立在他身前,一手捏開他的下顎,一手掏出股間的東西,送入他口中。
謝清漩哼了一聲,紀凌雙手托起他的脖子,柔柔地捻弄他的耳珠。
「好生伺候著……你不就喜歡這調調麼?食髓知味的東西,半夜裡巴巴地送上門來……」
正得意間,謝清漩雙唇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紀凌吃痛,抬腿要踹,誰知謝清漩忽然放軟了身子,摟住他的腰,仰著頭在他胯間動作起來,那舌頭膩滑靈巧,遊走如蛇。
紀凌被他舔得體酥骨軟,幾乎站立不住。
又弄了一會兒,紀凌喘息急促,拽住謝清漩的頭髮,將他的身子翻轉過去,摁在牆上,扯開衣物,重重地撞了上去。
紀凌扣住謝清漩的肩,一頭聳動一頭在他耳邊呢喃:「這下快活了吧……你還真會吸啊,兩張嘴一樣的好,越來越行了……居然敢咬我……」
說著手伸到前面,攥住謝清漩的東西,狠狠地在泥壁上摩擦。
男人身上這一處最是脆弱敏感,謝清漩週身顫抖,紀凌被他絞得也是一陣酥麻,如此又鬧了半個多時辰,紀凌才在謝清漩身上洩了火。
點上油燈,紀凌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腳尖一挑,將謝清漩的衣裳踢到他手邊。
謝清漩摸到衣服,默默地披上。
昏黃的燈影下,他玉色的胸膛佈滿了紅印,都是歡愛時被壓在牆上磨傷的。
看他垂著頸項,不言不語,紀凌倒起了幾分柔腸,俯下身子,摸著他的傷處問:「疼嗎?」
謝清漩甩開他的手,把衣服繫好,扶著牆壁,緩緩起身。
紀凌撞著個軟釘子,有些不樂,再看他一臉清冷,更是忿忿,眼看謝清漩摸索著走到了門旁,紀凌衝過去,一把攔住了他。
「你算什麼意思?」
謝清漩微微一笑,「食色性也,你我便是吃了一餐飯,筵席撤下,各走東西。」
紀凌本是個眠花臥柳的行家,十五歲起,便將聲色二字看得跟吃飯一般容易。謝清漩這番話若是擱在往日,可以說是講到了他的心裡。
可眼下紀凌只覺得心火上湧,抬腿往門上就是重重的一腳。
謝清漩眉頭一擰,紀凌知道他是怕人聽到,更覺郁卒,劈手就給了他一個嘴巴。
打了他,紀凌又覺得心驚,張了張口,竟問出一句:「你把我當什麼了?」
謝清漩倒也不怒,低低地說道:「王爺糊塗了吧!你我還能有什麼?都不過是色迷心竅。」
紀凌吃了這番冷語,五內翻騰,外頭雨打房簷,一陣急響。
他忽然覺得從頭到底,自己就沒看清過這個人,這人有時沉靜,有時婉順,有時放浪,有時清冷。
刺自己的是他,恨自己的是他,這兩日間暗暗回護自己的卻也是他,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的本來面目?!
「昨夜幫我縫針,你也是色迷心竅?」
紀凌心下再亂,臉上卻寂然不動,只可惜謝清漩看不到他這番做作。
謝清漩冷笑一聲。
「便是隻狗,一隻螞蟻,我也不看忍它受苦。王爺放心,他日我收你時,也會讓你走得乾乾淨淨,毫無苦楚。」
說罷,推開紀凌的胳膊,掩門而去。
***
雨下了一夜,待到天明,小了一些,卻還是淅淅瀝瀝收不住腳。
婆子備下早飯,四人剛舉起筷子,老頭披著身蓑衣從外頭探進頭來。
「黎公子,出村的橋給山洪衝斷了。」
黎子忌皺了皺眉。
「沒有別的路了麼?」
老頭放下斗笠,搖了搖頭。
「此地偏僻,進村出村都只有一條道。村裡的木匠說了,等潮退了他便帶幾個後生去修整,可看這架式,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多住兩日。」
小汐面露難色,直勾勾地盯著黎子忌看。
黎子忌也不理她,想了想,點點頭,「多謝厚意,叨擾了。」
到了午後,雨又大了起來。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婆子點起燈來,看小汐噘了個小嘴,知道她悶了,拿出副骨牌給她。
黎子忌也過來哄她,推了陣牌,那丫頭臉上才見了笑影,吃到了好牌,便遞到她哥的手裡,謝清漩摸了,也笑,小汐便笑得更歡了。
這副和和樂樂的圖畫,紀凌是怎麼看怎麼刺心,越發覺得屋裡憋悶,乾脆跑到門口透氣,一抬眼瞧見老頭的蓑衣斗笠,摘了下來,穿戴好了,便往外走。
黎子忌他們牌正鬥到熱鬧處,都沒發現。
到得院子中,眼見那雨點子辟里啪啦地激起一層水霧,冷風挾了土腥氣撲面而來,槐花落了一地,好生寂寥。
耳聽得雨中傳來一聲馬嘶,紀凌扭頭一看,棚子下靜靜佇著兩駕馬車,馬背上光光的,不見人影。
見此情景,紀凌才想起來,打從進了門,他再沒看到過兩個車伕。
他細細回想,不止昨夜,這幾日不論是打尖還是住店,這兩個車伕都不曾跟進來過,起先紀凌還以為他們睡在車中,也沒大注意。
現在再想,頓覺蹊蹺。
紀凌攀上車子,打起簾櫳,裡裡外外尋了一遍。
莫說是那兩條大漢,便是毛也沒見到一根。
正狐疑間,門外一陣馬蹄雜沓。
不等紀凌別過身子,背後便響一個尖叫。
「老闆,找到了,就是這兩駕車!」
紀凌心下一驚,把斗笠壓低了,直遮過半張臉去,只覺肩頭一重,有人沉聲問:「小哥,可有客人借住你家?」
那聲音入耳極熟,紀凌想起來,正是前日那個杜老闆。
他必是給那身蓑衣迷了眼,把紀凌當作個農夫了。
紀凌轉過身,低了頭,吶吶地答道:「四……四……四個客、客人……趕、趕路……路去了……馬車……馬車送給、給我……我家……家了……」
那杜老闆聽他格格楞楞地說話,腸子都癢,眉毛蹙成一團,滿臉的不耐煩:「去哪了?」
「出、出……出村……村。」
「行了,我知道出村了,往哪邊走了?」
「東……東……東……」
不等紀凌說出個「邊」字,杜老闆大手一揮,引著屬下打馬便走。
紀凌暗暗出了一口氣來,神魂未定,杜老闆身邊一人卻撥回了馬頭,轉到紀凌面前,杜老闆扭過頭來。
「法師,還不快追?」
那人「哼」了一聲,微微俯身,用鞭子抬起紀凌的下顎。
「這農家也太過白淨了吧?一身妖氣,莫非就是那東西!」
紀凌雙手背到後頭,「啪」地扯下車簾,掄起胳膊,拍上那法師的面門,身子一彎,繞到車下,回身朝堂屋便跑。
才跑得兩步,他背後火燒般一陣灼痛,只覺得有個鋼爪生生釘進了肉裡。
紀凌咬著牙拚死去掙,尤其掙脫不開。
他急了,便想叫人,話未出口,杜老闆那幫屬下一湧而上,踩的踩,踢的踢,將他按在地上,嘴裡塞上東西,繩捆鎖綁,紮了個嚴實。
那法師繞到紀凌面前「嘿嘿」冷笑,「真是個未經琢磨的妖物,」扭頭對著杜老闆一樂,「有這東西在手,莫說是五百年,五千年的道行也煉得出啊!」
說話間,紀凌背上又是一陣劇痛。
那法師從他背上連衣服帶血扯下一大片來,招呼杜老闆去看。
「看這籐花,這東西有些來歷,只怕比你我預想的還要值價。」
紀凌痛得幾乎要死過去,心裡頭一邊大罵黎子忌、謝清漩沒用,不知救駕;一邊盼著這法師多挨一刻是一刻,千萬等到救兵才好。
法師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聲對杜老闆說:「此地不宜久留,宕拓派的人來了就麻煩了,快走!」說著將紀凌提到馬上,一行人打馬揚鞭,要出院門。
紀凌心下叫苦,眼瞅著那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平空起了一陣白煙,馬群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匹匹抬腿揚蹄僵在了那裡。
法師眉毛一立,捏出道符,嘴裡叫了聲「破」。
符到空中,掙了兩下,死蝴蝶般跌落地面,那法師臉也白了。
回過頭去,濛濛的雨中擎出把油布傘,傘下立了個錦衣少年,對著那杜老闆輕輕一笑:「杜老闆真是契而不捨,冒著雨還來看我們,黎某感佩不已。只是你找的這個幫手也太弱了一些。」
說話間袖子一揚,手中飛出一道符來,奔著法師面門而去。
那法師持掌去擋,誰知那符來的凌厲,只聽「哧」地一聲,那符竟穿透了法師的手掌,法師又驚又痛,幾乎跌下馬來。
「杜老闆,你記性可不好啊!我說過,這是我們宕拓派的事,絕不容任何人插手。」說著,手中的傘一攏,收到胸前,傘尖一轉,直指杜老闆一行,「啪」地撐開。
說來也奇,那傘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鋼釘一般齊刷刷朝杜老闆他們飛去。
眾人跌下馬來,急著走避。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團水氣,鋪天蓋地圍裹了過來。
紀凌但聽得身邊一陣慘叫,睜開眼來,那些人都不見了,地下橫七豎八躺了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中間兩隻格外肥大,直翻白眼。
黎子忌走上前來,給紀凌鬆了繩索。
紀凌拽出口中塞著的東西,厭惡地瞪著地下。
「都是老鼠,好噁心。」
他翻身下馬,動到了背後的傷處,一陣奇痛,紀凌火又上來了。
「怎麼不早些過來,害我吃苦!」
黎子忌冷笑一聲。
「這世上真有學不乖的人,他們怎麼不再剝多你一層皮?」
紀凌這才明白,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戲,不到最後關頭不施援手。
他心下忿忿,卻也無可奈何。
那黎子忌將那些耗子踢到一堆,用足尖在地下畫了個圈,圈中的耗子左突右奔,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
紀凌看了也不懂,只覺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淒慘。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聲道:「前日小漩給你留足了餘地,可惜你太不識相,今日撞到我門前,你可別怪黎某心狠!」說著,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
「子忌!」
黎子忌聽到那聲音,捏著符,歎了口氣,回頭看,小汐一手打傘一手扶著謝清漩走了過來。
黎子忌手一擺。
「小漩,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你心軟,不忍心滅了這些東西,可他們幾百年道行都廢了,留著這條賤命也沒意思;再者我們帶著這東西上路本就不易,若是漏了風聲更是麻煩,不如斬草除根,圖個乾淨。」
謝清漩也不說話,摸索著握住他的手,攥住那道符。
黎子忌掙了掙,謝清漩就不鬆手,眼看著那兩人十指糾結,默默無語,倒似含情,紀凌氣得別過臉去,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又恨自己,又恨他們,一時間也攪不明白了。
「好吧,」黎子忌到底扭不過謝清漩,鬆開了那道符,他歎息一聲,垂下眼簾。
「小漩,你又何苦。」
「怎麼說都是條命。」
「你啊——養鼠為患。」
黎子忌抬頭狠狠瞪了紀凌一眼,拂袖而去。
雨淋久了,倒也不覺得冷了,紀凌看著小汐做法消去了那個圈兒,耗子沒了命地四散奔逃,轉眼沒入田間沒了蹤影。
再看一邊的謝清漩,眼睛空濛蒙地望著前頭,既沒欣喜,也沒悲憫,忽然想到昨夜他說的「便是隻狗,一隻螞蟻,我也不忍看它受苦」,心下一陣惶惑,自己在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螻蟻蛇鼠之流。
這人心再軟,只怕也是冷的。
***
進到屋裡,四個人身上都濕了。
婆子拿過手巾給他們擦拭,紀凌嫌那巾子破舊,背過身子,沒去接。
忽聽身後的婆子念了聲「阿彌佗佛」,不等他回過神來,婆子一把將他按坐在長凳上,執了燈去照他的傷處。
老頭也湊過來看,半晌點了點頭。
「不妨事,皮肉傷。王爺,此地荒村野嶺的,一沒大夫,二沒藥,老兒幫你粗粗包紮一下可好?」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紀凌挑三揀四了。
老頭拿起剛才那條手巾就要給他包紮,婆子心細,按住了他,進到裡屋,過了一會兒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來,拿剪子裁作三寸來寬的布條遞到老兒手中。
紀凌心頭一動,偷偷地往老頭身上瞥去,老頭那身衣衫看著還乾淨,卻是補丁摞著補丁,看樣子這個窮家統共也沒幾件新衣裳。
紀凌自幼長在錦繡堆裡,什麼樣的綾羅綢緞沒有見過。
十六歲那年為跟一班子弟們斗富,一夜間命家奴連撕了五十多匹蘇綢,裂帛聲中,淺斟低唱,談笑自若。
可眼下,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卻怎麼看怎麼心驚。
老頭幫紀凌寬下上衣。
屋裡的人,除了紀凌、謝清漩兩個,都低呼了一聲。
燈影下,紀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到處都是紫籐花紋,那花色艷形妖,活靈活現,彷彿真有一樹紫籐勾肩摟背將紀凌纏了個遍。
黎子忌搶上一步,抬起紀凌的下顎。
「這花怎麼來的?前夜還不曾見?」
紀凌拍掉他的手,冷笑一聲:「我還想問呢!你幫我縫過那個生不如死、傷筋動骨才有的,現在倒來裝蒜?!」
謝清漩拉過小汐問:「怎麼了?」
小汐低低地告訴他,紀凌身上現出紫籐來了。
謝清漩臉霎時白了,半晌幽幽地歎出口氣來。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紀凌一眼,扭過頭,換了和悅的神情,跟老頭說:「煩勞主人了。」
老頭這才定了心神,輕輕地替紀凌拭去血漬,細細包裹起來。
老頭這邊忙碌得緊,那一邊黎子忌將謝清漩拉進了裡屋,沉吟了一會兒道:「妖籐已經現了形,眼下這東西還糊塗著,不會操控法力,可再這麼耽擱下去,妖氣積聚,哪天他再明白過來,只怕是要糟。」
謝清漩點了點頭。
「子忌,你給我句實話,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
黎子忌搖了搖頭。
「這東西妖氣日重,遠比我起先想的厲害,這世上能探出他深淺的恐怕只有子春了。」
謝清漩靠在牆上,微微閉了眼。
天光黯淡,那清俊的容顏越發沒了稜角,說不出的溫潤柔和。
黎子忌望在眼裡,不覺也有些恍惚。
「子忌,連累你和小汐了……」
「小漩。」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謝清漩輕輕搖頭。
「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行事,師父當年叮囑過,若是遇了那個魔星,一字曰『避』,一字曰『忍』,萬萬不得動念去降他,可笑我到底還是沒沉住氣,惹得魔星出世,引火燒身。」
「什麼狗屁命理!」
黎子忌恨得咬牙:「少聽子春胡掰,那東西囂張跋扈,你還任他欺負不成?要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東西早晚禍國殃民,你這是替天行道。」
「你太會寬慰人了。」謝清漩聽了就笑,他平日裡神情寡淡,偏偏笑起來,右頰牽出個笑靨,暗地看了竟有幾分動人。
黎子忌心裡一動,想去撫他的臉頰,手伸到半空,驀地停住。
謝清漩聽他沒了動靜,問了聲:「子忌?」
黎子忌這才清了清喉嚨。
「此地到宕拓嶺,若一路無事,也不過是三五天的路程。料那東西翻不出大的花樣,萬一有什麼異動,還有你我二人在。小漩……你放心,再怎麼著,我保小汐無事。」
「子忌……」
謝清漩正要說什麼,忽聽得外頭炸雷般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