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風水之說屬實,她相信自己的新居有著極好的地理條件,自從兩星期前遷入這間套房,她的運道便明顯地好轉。
首先,在默默耕耘了將近四年後,部門的經理終於注意到她這個小小秘書的努力,並應允要給她加薪。在這之前,她一直只是這家中型貿易公司裡的「某位」員工,認分盡責卻也平凡不起眼。
接著,不久前同事介紹的那個銀行職員,在上星期開始打電話約她出去。對方是個文質彬彬、五官端正的三十歲男子,幾次的約會之後,她欣喜地發現他跟她一樣對未來有良好的規劃,而且個性穩重可靠,是個絕對理想的伴侶。
但最讓她慶幸的還是,她終於、終於擺脫了那個怪異的家庭。
「有自己的地方真好……」她滿足地淺歎一聲,縱容自己沈浸在幸福裡。
再也沒有同時畫著熱帶雨林和駱駝的牆壁、再也沒有震天價響的「命運交響曲」、再也沒有流浪狗和街上撿來的流浪漢--
光是想到這裡,她便高興得連晚上睡覺時都在偷笑。
一個月前那個充滿災難的傍晚,此時此刻想起來,倒像是命中注定的轉折點。
那一日,她下班回到家後,便發現自己房間裡的床單和抱枕被母親收留的兩隻流浪狗扯咬得千瘡百孔,顯然那兩隻不知感恩的畜牲忘了她是家中唯一會記得餵牠們的人;接著家裡又突然停電,而且整個社區唯獨沈家的燈不亮。她立刻召來造成這個結果的頭號嫌疑犯,也就是負責繳電費的大哥。
「難怪……」沈千廷恍然大悟,俊秀的臉上還沾了一些傳統打字機的油墨。「我還以為燈泡壞了。」
「你敢給我一忘就忘了三個月……」她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有新書的靈感。」當一名文字創作者文思泉湧時,怎麼可能會留意到這種雞毛蒜皮的世俗之事?
「小渝,妳確定沒電嗎?」沈媽媽大惑不解地思索著。「可是剛剛電話還可以用耶……」
「……」沈千渝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她的畫家母親除了在牆上塗抹之外,幾乎毫無常識可言。
「……我說過了,我們並沒有偷偷地在製造核子武器。」沈爸爸出現在門口,身旁伴著一位疑似遊民的陌生人。「不是每個學物理的人都是為了做原子炸彈,物理研究的是世間萬物形成的原理,難道你從沒想過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嗎?」
「又來了……」沈千渝不悅地看著這名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不需多想就知道又是她那個弟弟千彥在街頭賣藝時所結識的朋友。此時,這位一臉茫然的陌生人正被迫聆聽沈爸爸所發表的長篇大論。
她深信,這個男子對一頓免費晚餐的興趣會比宇宙的奧秘來得濃厚許多。
「家裡的電被切了!」
只可惜,整個屋子的人對她的宣佈充耳不聞,依舊自行其是,顯然認為斷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接下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出的餿主意,那對少根筋的父母開始興致勃勃地在院子裡搭起帳棚,聲稱晚風會比冷氣、電扇更能淨化人心。她的三個兄弟姊妹則和那個來路不明的流浪漢就著一堆樹枝生起火來,不知道是打算祭天還是烤肉。左鄰右舍從窗子探出頭來對他們指指點點,兩隻小狗同時在一旁興奮地汪汪叫,像是在譏諷著她千辛萬苦所維持的秩序有多麼不堪一擊。
「太過分了……」自從原本當家的姨婆過世之後,十年來都是她--四個孩子中的老二,也是唯一的一個「正常人」--任勞任怨地掌理家務。從煮飯、拖地、洗衣到兄弟姊妹的學期註冊,通通一手包辦。
沈千渝佇立在門坎處注視著特立獨行且不知責任為何物的家人,背後是一屋子的悶熱和陰暗,眼前則是不可收拾的可笑紊亂。
在那一瞬間,累積已久的不滿像沸騰的滾水般衝破她內心的極限,她認為她受夠了!
「我要搬出去住!」雖然明知這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並與現實強烈脫節的家人根本不會在意,她還是大聲地宣告這個已經延宕許多年的決定。
而她真的做到了。
沈千渝再度環顧這間寬敞的浴室,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比起家中那永無止盡的混亂,這個甜蜜的小窩堪稱天堂。
剛搬進來時,她曾在浴室裡發現前任房客留下的幾條舊毛巾和用剩的洗髮精,不過她很快地便將那些東西丟棄。現在,浴室裡就像她喜歡的那般乾淨而井然有序--一如套房裡的每一個角落。
氤氳的蒸氣瀰漫四處,充滿杏仁香味的熱水不僅有效地放鬆了她全身的肌肉,也令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將頭往後靠在浴缸邊緣,任由逐漸沉重的眼皮合上。
她告訴自己,只要瞇一下下就好。
換作是其它時候,羅汛可能會認為眼前的景像是一個男人的美夢成真--一名赤裸裸的年輕女人在家中迎接著男主人的歸來。
只可惜,現實的情況並非如此。
原因之一,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個在他家的浴缸裡睡得正香甜的女人,而他也沒浪蕩到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瞎搞的地步……至少他會先問出對方的名字。
原因之二,他非常疲倦。先是受朋友之托,將一個巴勒斯坦小女孩從中東帶到倫敦的親戚家,然後又立刻從倫敦飛回台北,算一算,他至少有四十個小時未得到真正的睡眠。現在就算是妮可基熳一絲不掛地站在面前,恐怕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個三十三歲的男人雖然正值人生巔峰期,但還不是鐵打的。
他的身體此時只渴望一個熱水澡和不受干擾的睡眠。但是,要想滿足這個目的,他得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小姐……」他彎下身用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露於水面上的香肩,試著喚醒這個陌生女子。
那張心形臉上的眉頭微皺了皺,但一雙眼睛仍然緊閉。
「小姐,醒醒……」他再次碰了她一下,這回多了點力道。
兩扇睫毛抖動了幾次,沈千渝幽幽地睜開雙眼。
羅汛朝她極其溫和地微笑,無非是不想驚嚇到出浴的佳人。
她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兩隻眼睛連眨了幾下。
「請問妳為什麼會在我的浴室裡?」他禮貌地問道。
彷彿完全聽不懂他的語言,她的眼睛又眨了一次……兩次……三次……
他耐心地等候著。
原本有些迷濛的眸子逐漸清明,她終於張開檀口--
那是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羅汛被嚇得跳了起來,那叫聲之慘烈連他都幾乎要跟著哀嚎了。
看來,他終究還是嚇到人家了。
「小姐,冷靜一--」
在下一秒中,他發現自己成了各種不明物體攻擊的目標。
「哎喲!會痛耶!」羅汛沒能閃過那瓶沐浴乳,額角中彈。「住手!妳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千渝嚇得魂都飛了,除了恐懼地連連大叫之外,還忙著用伸手可及的所有武器攻擊這個一臉大鬍子的歹徒。
「住手!」為了自保,他衝上前抓住那兩隻忙碌的手,同時喝道:「該死……拜託妳不要再叫了!」
雙手被制住,她開始拚命掙扎,胡亂踢動的雙腿使浴缸裡的水濺得他渾身都是,羅汛認為自己碰上一個瘋子。
「救命啊--強暴呀--」
「妳給我閉嘴!」他暴喝一聲。這一切簡直是一場惡夢,而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已開始讓他神經衰弱。
沈千渝突然噤聲,似乎被他的嗓門震懾住了,不過寧靜也只持續了半秒鐘。
「走開!出去!滾出我家!」她又扭打了起來,嘴裡這會兒也換了詞。「不然我要報警了!救--命-啊--救--命──」
羅汛覺得自己的耳膜快被尖銳的嗓音戳破了,不得已只好用手掌摀住那張嘴。當然,在這片刻中,他又挨了數拳數腳,而身上更多的泡沫水令他看來狼狽不堪。
「妳不要再亂動!不然我真的要揍人嘍!」他刻意惡聲惡氣地大聲道。
「唔……唔……」恐嚇果然起了效用,她頓時僵住不動,兩隻閃著懼意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
這名黝黑又滿臉毛髮的歹徒看起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力量也大得嚇人,以她區區一五七的身高,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光是那一隻蓋住她半張臉的大手便足以掐住她的小脖子,然後只要稍稍一使勁,她就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這才對。」他讚許地點頭,但語氣仍有幾分譴責。「我從來不對女士動粗,而且一向最恨的就是暴力,是妳逼我這麼做的。」
粗糙卻溫熱的掌心覆蓋在嘴上,她用鼻孔吸著氣,使盡所有的意志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同時忍不住地猜測大鬍子接下來會用何種殘忍的手段處置她。
「妳的反應也實在教人傷心,這還是頭一次有女人見到我就尖叫成那樣。雖然我不敢自認為潘安再世,不過信不信由妳,平時也有不少女性認為我頗有魅力,今天妳的這種反應真的有點傷人自尊,其實男人也是很敏感……」
「……」呃?他扯到哪兒去了?現在的歹徒都流行先說廢話再下毒手嗎?
「……發誓對妳絕對沒有邪念。」他自顧自地繼續說著:「當然不是說妳不迷人,憑良心講,妳的身材一點也不差,皮膚更是沒話說,只不過我目前真的很疲倦……」
「唔……」沈千渝的眼神由恐懼轉為快噴出火來了。
「……也沒有強迫女人就範的習慣,我只不過想問妳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公寓裡罷了。」愈說他就愈覺得委屈,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掌還掩蓋在她的嘴上。
「唔?」他剛剛說了什麼?她的甜蜜小窩怎麼會變成他的公寓?
單眼皮下的眼瞳逐漸變得困惑,她感到臉上的壓力不知在何時已經減輕,於是想也沒想地拍開那只用來消音的手。
「你說『你的公寓』是什麼意思?」她立刻問道,注意力完全被最後那一句話所吸引。「這明明就是我家、我的浴室。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妳看這不是好多了嗎?心平氣和的溝通才是文明人的方式,沒必要動手動腳的。」羅汛不以為意地從浴缸旁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心形的臉蛋。
他發現她的嗓音就像那兩片唇瓣般軟軟的,只不過還是太凶了一點。
「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她不耐地再問。
「用鑰匙啊……」他的語氣像是在陳述最明顯的事實。
「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
「小姐,我也認為我們應該好好地談談,不過我想這件事可以等一下下。」
「為什麼?」
「我擔心妳會感冒。」
「我怎麼……」她呆愣了半晌,然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正一絲不掛地泡在溫水中,頓時雙頰像著火一樣燒了起來。
羅汛看著她徒勞地用雙手遮掩自己,很想提醒她無論是該看的、還是不該看的,他都已經看過了,但他很明智地決定保持沉默。
「你還在看什麼?!把眼睛閉起來!」
「噢。」他很乖巧地順從。
這時沈千渝懊惱地注意到浴室早已一片狼藉,擺在一邊的浴袍也已濕了,但她顧不了那麼多,迅速地將自己裹住。
「你在這裡等一等,我無回房間換好衣服後你再過來。」
「妳不會開溜?」
「我為什麼要跑?這是我的家!」要走也應該是這個長相兇惡的大鬍子!
羅汛含糊地應了一聲,聽見通往另一間套房的門開了又關之後才睜開眼睛。
他不經意地四處看了一下,然後視線停留在小水槽上方的鏡子上。
鏡中的男人有著長過領口且急需修剪的頭髮,三個月沒刮的濃密鬍鬚佔據了大半張臉,臉上剩餘的部分則因長久的日曬而呈咖啡色,平時晶亮的雙眼也由於缺乏睡眠而充血。
他身上的衣服也好不到哪裡去,卡其色的亞麻襯衫縐得像鹹菜乾,下襬有一大半懸掛在膝蓋處早已磨破的陳年牛仔褲外,腳上的靴子不但歷史悠久,還沾滿了異國的塵土。
「難怪人家被你嚇成那樣……」羅汛對著自己喃喃說道。
無論平時他的女人緣有多好,此時此刻卻不得不承認,他看起來的確像一名無惡不作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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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分鐘後,在沈千渝的套房裡。
她已換上一套休閒服,從沙發的一角遠遠地盯著他,寬鬆的上衣使她顯得格外嬌小。羅汛察覺到,雖然她的眼神仍遠遠算不上友善,但原先的恐懼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些許戒慎。
哎……要怪只能怪這兩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和一臉的鬍鬚,再怎麼英俊瀟灑又善良的臉孔也會因此被破壞殆盡……
但話又說回來,被當成模樣難看的酷斯拉總比被誤認為是個強暴犯好上一些,他自我安慰地想道。
她一語不發地端坐在那兒,身體上的緊張雖已平靜下來,但臉上的迷惘卻有增無減,就像是無數個疑問同時冒出頭來,可是她又在一時之間不知從何問起。
羅汛將雙手半插在褲袋裡,斜倚在牆邊,決定先開口。
「妳說妳住這裡?這間套房?」
「當然。」她以一種聽到廢話的語氣回答。
「這就奇怪了,我正巧也住這裡……」他若有所思地沈吟著,然後補充說道:「不是妳目前睡的這一間,我通常只用到浴室另一側的房間,當然……那是說如果我人在台灣的話。」
她遲疑著未搭腔,像是在考慮該不該相信這個一臉歹徒相的大鬍子。
難不成他就是陳太太說的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年仔」房客?可是為什麼他的話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她是不是漏掉了某個重要的環節?
相反地,羅汛卻逐漸摸索到一點頭緒。
「妳是向陳太太租的房間吧?」見她沒有反應,他又接著說道:「就是那個快七十歲了,身高還不到一百五,笑起來臉上有上千條皺紋,有些深得像用刀刻上去的,嘴裡還有好幾顆銀牙的小老太太?」
她不得不對那精確的描述點頭,一面仍苦苦思索著眼前的狀況。
她是不是忘了問某個關鍵的問題?
「我也是她的房客。」他重申。「事實上,我已經跟她租了四年的房子,一樓的江先生夫婦可以證明,他們跟我幾乎在同一個時期搬進這棟大樓。」
忽然靈光閃過腦際。啊,有了,她想起來了!
「你是從隔壁那間套房進到浴室的?」
「是啊,這兩間套房基本上是相通的,妳不知道嗎?難道妳從來沒注意到浴室有兩道門?」
「我當然知道浴室有兩扇門!」她被那彷彿「她是智障」的語氣激怒了。「可是另一扇門明明就封死了!你不可能進得來!」
「封死了?讓我猜猜……這是陳太太告訴妳的?」
「嗯!」她肯定地說道:「而且我從浴室裡也試了好幾次,那門根本開不了。」
他一臉古怪地看著她,半晌之後才又開口。
「浴室的門上兩面都有個鎖,妳知道吧?」
「那又怎樣?」她老早就發現自己浴室的門上裡外部有個老式的閂鎖,雖然有點怪,但她並未把那放在心上。
「不只是妳這邊的門,那道妳認為已經封死的門上也是同樣的設計。」他停頓一下又說道:「不是我存心要侮辱妳的智商,小姐,可是難道妳從來沒想過開不了的那扇只是被陳太太從另一邊給鎖上了?」
「兩間套房的鑰匙她都有,她大可以在妳來看房間之前把浴室裡通往隔壁套房的門從另一邊鎖上,事實上,她也的確這麼做了。」他好心地再加解釋。
她不自覺地張開了緊抿的嘴唇,卻一時啞口無言。羅汛愈看就愈覺得那兩片唇瓣很可人,不過此時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解決,他立即甩開存在腦中的遐想。
「再告訴妳一件事,小姐,陳太太從一開始就把這整層樓租給我了……」看著她兩眼無法置信地瞪大,他幾乎要開始同情她了。「沒錯,一整層,我睡的那間套房、浴室、加上妳現在居住的地方,我付的租金包括了這一切。」
另一道晴天霹靂!
沈千渝被轟得呆愣在原地,好半晌之後才理解他剛剛所說的每一個字,而情況的新轉變使得她的胃扭絞成一團。
「不可能!她把這間套房租給我了!你租的只有另一個房間,不包含『我的』浴室!」尖銳的口吻強調了浴室的所有權。
「這就有點麻煩了……」若有所思的目光停滯在她臉上,他正飛快地衡量著當前的局面。「我有租屋契約可以證明。」
「我也有租約!」地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絲毫沒想到她的租約並不會有太大幫助。
他沒多作評論,逕自穿過浴室進入另一間套房。當他再度出現時,手上多了一紙合約。兩人以一種詭異的默契相互交換文件並開始研讀。
沈千渝讀完契約時,一顆心直直地跌落谷底。大鬍子男人說的都是真的,他的確租下了一整層公寓,而他的租期可追溯到四年以前。
「妳簽約時沒有注意到這條附加條款嗎?」他手上拿著她的租約,一針見血地指出兩份文件的相異之處。「基本上妳給了陳太太在三個月後不需任何理由就可以踢妳出門的權力,一般人不會同意這種約定。」只有白癡才會!
「可……可是……陳太太說……說……」她的話無疾而終,但天性中的頑固讓她緊緊攀住殘存的鎮定。「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陳太太怎麼可能把已經租給你的房間又租給我?」
羅汛不答反問:「妳來租房子的當時,她是怎麼跟妳說的?」
她很快地將租房子的經過告訴他,在敘述的同時,也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而大鬍子在聆聽時眼中所浮現的憐憫,更是讓她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想陳太太只是貪財。」他並未取笑她,只是以相當實際的語氣道出自己的推論。「既然她知道公寓大部分的時間都空著,也發現我幾乎從來沒用上妳目前睡的這個房間,於是決定鋌而走險、發個小財。但為了保險起見,她訂出三個月的時間限制,三個月一到,她可以用任何借口從妳手中收回套房。」
「她就這麼確定你在三個月內不會回來?」在不知不覺中,沈千渝已完全放下了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戒備,全心全意地專注於自己目前的處境。
「我能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想,這幾年我頂多一年回來一趟,上次回國是大概五個多月前的事,她只要稍微跟樓下鄰居打聽一下就會知道。不過我想這也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基本上,陳太太雖然貪財了些,本性還是挺熱心的,甚至還算得上是個好人。」
「是好人就不會騙了別人辛辛苦苦的血汗錢了!」沈千渝惱怒地反駁,同時抓起小茶几上的電話。「我要打電話問個清楚!」
羅汛對她的舉動沒發表任何意見,反而趁此機會打量了一下四周。他發現這間套房被整理得有條有理,所有以前有的、或後來才添加的擺設皆不見一絲紊亂,就連門口那幾雙式樣保守的鞋子都像國慶閱兵時的隊伍般整齊劃一,彷彿在主人的一聲令下就會行軍前進。
一抹笑意染上雙眼,他的視線再度落在她臉上。
嚴格說起來,她長得並不搶眼,稍嫌過時的整齊劉海之下是兩道淡淡的眉毛以及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五官之中除了那張下唇比上唇更飽滿的小嘴之外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然而那張白皙的臉蛋卻給人一種清雅和諧的感覺,像個鄰家女孩般教人看了舒服。
此時那兩道眉毛正擰在一起,粉色的嘴唇也緊抿成一條線,她看起來既認真又懊惱,但那仍泛著濕意的長髮正凌亂地披散在肩頭,破壞了整體的嚴肅感,卻也為那端莊拘謹的氣質添了一股純真。
他敢打賭她平時一定用支大髮夾或橡皮圈把頭髮規規矩矩地紮在腦後。
喀地一聲截斷了他的思緒,她掛上電話抬頭望著他,表情甚為困擾。
「沒人接……都已經十一點多了,一個寡居的老太太能去哪裡?」讓電話響了將近二十次之後,她終於放棄。
羅汛並不感到訝異。他思索片刻之後,小心翼翼地說道:「陳太太的兩個兒子都在日本工作,她很有可能……去看他們了。」
「什麼?!」她又提高了聲調。
「妳可以過幾天再試試看。」他忍不住出聲安撫。「如果還是找不到她的話,至少我們知道她在三個月期滿之後一定會出現。」
「她不只騙了我,也侵害到你的權益。」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更不高興了。「你怎麼好像一點都不在意?」
「我為什麼要在意?」他仍舊是那種不痛不癢的語調。「這是妳跟陳太太之間的問題,我的契約又沒有什麼奇怪的附加條款,我相信只要她一出現就會給我個交代。」他停頓一下,又補上一句:「更何況這層公寓從四年前就屬於我。」
沈千渝的心涼了半截,雙肩也垮了下來。她不了解法律,但是他先來她後到是不爭的事實,而他那自信滿滿的態度也極具說服力,也許到頭來最大的輸家只有她自己。
「妳要是真的那麼不甘心受騙,可以到法院告發她。」彷彿意識自己的態度問題,他努力地想出更合適的話。
「告她?!」她震驚地睜大眼睛,她這輩子還沒進過法院呢!「事……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吧……我只是想跟她討個公道而已,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也許她真的很缺錢用。」
「妳說的沒錯。」他硬是忍住開口嘲笑她的衝動,畢竟這麼單純好騙的女人在現代已經快絕跡了。「不管妳決定怎麼辦,總得先找到陳太太。」
「那倒是。」她不得不贊同。
「小姐,妳有家人住台北嗎?」他平靜地問道。
「有啊,為什--」她突然打住,臉上出現憤慨。「別想叫我搬回家裡!我付了房租的!」
激烈的語氣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位小姐似乎相當不喜歡和家人住在一起的主意,但這並非他的問題。
「等找到陳太太之後妳可以跟她理論,不過若我是妳的話,我會先回家暫住幾天,同時另外再找個住處。」他很有風度地沒有拿租約的事來壓她。
沈千渝從沙發站起,刻意地挺直了背脊,小臉上的果決讓羅汛聯想到準備上戰場的將軍,打算不計一切代價捍衛疆土。
「聽我說,呃……羅先生。」她想起了合約上所看到的姓名。「我不會搬出去,而且我對此問心無愧,畢竟我簽了契約也預先付了三個月的房租。除了房租之外,我還替這間套房添了些傢俱和一台冷氣機。依照我原先的計劃,接下來兩個月的薪水,扣除了生活費和其它的開支,正好付清信用卡的賬單,所以目前我沒有多餘的錢再去另外租房子。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打算在這裡一直住到聯絡上陳太太為止。」一口氣說完之後,她屏著氣息,預期著另一波爭論。
羅汛一語不發地注視著這位義正辭嚴的嬌小女子,佈滿血絲的眼中出現一抹興味盎然。
他認識不少女人,絕大多數都擁有優於眼前這位小姐的姿色,卻沒有一位在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休閒服時還能表現得如此凜然不可侵犯。無論是氣勢或身高,這位小姐都足以媲美拿破侖,看起來所向無敵。這讓他覺得有趣。
除此之外,她有一種連她也不自知的獨特魅力,而他發現自己忽然想要更深入地發掘、探索。
「好吧!」他爽快地說道。
「好吧什麼?」沈千渝反倒愣住。
「既然妳不願意搬家,那就留下來,反正我也沒用到這個房間。」他無所謂地聳聳肩,突然話鋒一轉。「妳叫什麼名字?」
「沈……我姓沈。」她一時仍無法接受事情的發展。
「名字?」他堅定地追問。
「千渝……我的名字跟這有什麼--」
「我是羅汛。」他打斷她的話。「很高興認識妳,千渝。」
不知為何,直呼她名字的聲調令她渾身不自在。
「既然妳執意留下來,我想我們至少可以省略掉那些不必要的客套。」
她對此毫無同感。
「羅先生,我們不熟,你還是叫我沈小姐比較好,雖然我們會成為鄰居,可是我確定我們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太多,所以對彼此還是應該要有基本的尊重。」
那嚴謹而高傲的態度幾乎令他發噱,她似乎忘了自己正處在他的屋簷之下,但他克制住想笑的衝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想我真的該好好地睡一覺了。」他伸了個懶腰,決定將沐浴延到早晨。「晚安,千渝。」不等她抗議,他便邁開步伐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那個……羅先生……」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連忙尾隨在他身後。
「還有問題嗎?」羅汛回過頭,心想以後有的是時間來糾正她對他的稱謂。
「陳太太……陳太太說你通常不會待在台灣,請問你這次會停留很久嗎?」
對著那張滿懷希望的臉蛋,羅汛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露出鬍鬚下潔白的牙齒。他已經開始期待往後兩人共處同一層公寓中的生活了。
「恐怕這次要讓妳失望了,千渝,我忽然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台灣,正打算住上一陣子,好好地重溫故鄉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