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再回到辦公室,一切如常,只有家鎮對她的態度明顯好了更多.
「寧兒讚你,很喜歡你.」他說.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她說.
「此話怎解?」
「莫太對你沒安全感.」嘉芙的個性就是直話直說.「她擔憂會失去你.」
「永遠不可能,」他說得斬釘截鐵.「我們的婚姻必然一生一世.」
「或者該說她不能完全、絕對地擁有你.」她修正語氣.
他皺眉,令人不解地皺眉.「她真的這樣說?」
「她跟我說了一段往事,一個你的舊女同學.」她望著他.
「寧兒真是信任你.」他搖頭笑.「她甚至從未跟我提過這件事.」
「那位舊女同學的事很影響她.」
「真傻,真是傻女孩.」家鎮喃喃自語,頗動容.「無論如何,非常感謝你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補救.」
「其實莫太是很好、很善良的女人.」
「當然,否則我怎會娶她?」他笑.
這天寧兒在家,收到了九十九朵玫瑰,全是鮮艷的紅色,有如血色.
她看看簽名卡,開心地笑起來.「家鎮.」她情不自禁.
家鎮一向以事業為重,並非浪漫的人,他當然送過花給寧兒,但那是在被「提醒」,或「要求」下送的.也許是出身普通人家又或者個性問題,他從不主動「浪漫」.並非說送花就是浪漫,但對寧兒來說,這是天大的驚喜.天真的她立刻打電話給母親.
「媽咪,家鎮送我九十九朵玫瑰.」
「很好啊!他真是個好女婿.」
「他從沒這麼做過,這是第一次.」
「你開心就好.」
「你怎麼好像在敷衍我,沒有誠意.」
「寧兒,我在學京戲身段,有師傅在,」母親笑.「週末和家鎮一起回來吃飯.」
但是寧兒這股興奮一定要發洩,一定要找人分享,母親沒空,想來想去她只好打電話給嘉芙.
「莫太?」嘉芙頗意外.
「你知不知道,他送我九十九朵玫塊.」寧兒的聲音中有無比的喜悅.
嘉芙又是呆怔一下,這不像家鎮的作風.不過人家夫妻間的事,也不是她這外人能瞭解的.
「他定是歡迎你回家.」
「也許是,他進步了.」寧兒開心得翻倒.「以前他不喜歡這一套,說是浪費.」
「浪漫和浪費只差一個字.」
「浪漫?」寧兒笑得開心.「真的,我是有浪漫的感覺,很開心.」
「你也可以為他添一點浪漫.」
「怎麼做?你教我.」
「譬如說親手為他預備一次燭光晚餐,」嘉芙笑著說.「給他個驚喜.」
「甚麼時候?」
「今夜.當然最好在今夜.」到底年輕,嘉芙也興奮.
「但是做甚麼?我甚麼都不懂.」
「最簡單的,讓你的管家教你,譬如說煲一個靚湯.」
「好,好,就這麼決定.」寧兒說:「你真好,嘉芙.」
這原是很簡很普通的事,寧兒卻如獲至寶,她是生活在象牙塔裡的人.
嘉芙快下班的時候,好久沒見的治邦出現.
「好多話要跟你說,」他一臉孔的喜悅與陶醉.「下班後一起走.」
嘉芙毫不猶豫就點頭.治邦約她就像嘉麒約她,是理所當然的.
兩個人坐在置地廣場地下的咖啡座.
「皓白真可愛,」治邦坦率地說.他的感覺對著嘉芙是不必保留的.「她已經接受我的單獨約會,我們吃了兩次晚餐.」
「恭喜.」她笑.
「別只恭喜,還要祝福,祝福我們倆可以開花結果.」
「這四個字好老土,開花結果,好像古老十八代.」
「愈新潮的事物愈短暫,不如古老來得天長地久.」
「你講究天長地久?」她望著他,很意外,他是從外國回來的現代年輕人哦.
「是.感情還是傳統的好.」他眼中有向住的神色.「一個溫暖的家,一對相愛的男女,和他們可愛的孩子,一生一世,從年輕到老,這是最浪漫的事.」
她的視線凝定,再也移不開,怎麼他說的話就像她人中所想?一對相愛的男女和他們可愛的孩子,經過歲月,相愛彌堅,一生一世直到永遠.一剎那間,她的心靈有了重大的震動,她終於找到這麼一個同心同意的男人,只是──她用力摔一摔頭,這個男人是治邦,梁皓白的男朋友,一個如哥哥般的人物.
她呆在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發甚麼呆?我說得不對?」他拍拍她手.
「不,不,」她深深吸一口氣,平抑胸膛中的翻騰.「我不知道──」
「想想看,」他眼中閃出動人光采.「夏天我們一起游泳,冬天我們在火爐邊的地毯上背靠著背談話,看書,我們互相疼惜,互相關懷,相扶相助直到老去.皓白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我們萬分合得來.」
「那麼除了恭喜,祝福之外,還必須說,天地那麼大,竟被你們找到了對方.」嘉芙說.
「是,我也認為我運氣好,」治邦感歎.「皓白純良可愛,除了有點小姐脾氣之外,一切都好,都合我心意.」
「預備立刻結婚?」
「我肯她也不肯,她還年輕,還有她努力的目標,我要幫助她.」
她望著他,對他的感覺──或者是印象,也不對,很難找出一個適合的詞句,反正他在她心裡已不同了,他竟是一個和她在感情上有相同要求和理想的男人.
「怎麼你今天這樣沉默,怎麼不說話?難道不同意我講的?」
「羨慕得五體投地,差不多妒忌了,」她搖搖頭.「你說得太理想,像童話故事.」
「對,現代已無童話女主角,好不容易被我找到一個,我必捉緊不放.」他做一個捉緊的手勢.「我真快樂.」
而對這樣快樂的人她真的無話可說,心中竟有絲能覺察的妒意.
咦?!她真的妒忌?
揮開這絲妒意,她強打精神應付他,竟覺得甚至找不回十幾分鐘前的那種自然、親切,那種兄妹情.
「替不替我高興?」他是個粗心大意的男人.
「高興.」
「替不替我加油?」
「怎麼加油?我幫不了忙.」
「幫我一起開心,」他天真地說.「你知不知道,想到梁皓白三個字我連呼吸都會緊縮.」
她想起偉傑說他對愛情有太多幻想,這是不是幻想?她不知.
「啊──忘了傑仔,」他拍拍腦袋.「你們進展得怎樣?」
「我們只是朋友.」她淡淡地說.
「只是朋友?不可能,傑仔為你付出了全部,我知道.」
「不論他付出多少,我的感覺上大家目前只是朋友,我堅持.」
這次輪到治邦發呆,不能置信地望著嘉芙.
「你會令他傷心.」
「沒可能到那種程度.」她肯定.
「不──」他開始真正擔心他的朋友、兄弟.「你們談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必要,只為根本不是問題.」
「嘉芙──」他驚訝.「我以為你們──」
「不能以為,要看事實,」她笑起來.「不是任何一個男人追我,我都接受.」
「他不是任何一個男人,他是傑仔.」
「我知道他很好,無論哪一方面的條件都好,可是──」她思索一下.「我要求的不是條件,還有其他.」
他望著她,像她剛才一樣呆呆的說不出話,傻了一般.
「我用我的方法處理自己的事,」她說:「你也許不認同,但那就是我.」
他訝異得有些不能置信.「你是嘉芙嗎?好像變了個人.」
「我一直是這樣,只是你未曾真正認識我.」
「我是否真正認你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傑仔,我立刻要他來?」他取電話欲撥.
「不──請勿這麼做,」她溫婉地道.「有些事不能強求,我喜歡順其自然.」
「你不接受傑仔?」
「我沒這麼說,」她吸一口氣,不想再跟他說這件事.「不目前說這一切還是言之過早.」
「我明白了,」他恍然地透口氣.「你是慢熱的人,我要他加把勁.」
「他已經夠努力,請勿給他壓力.」她笑.
「你還是很關心他的.」
「當然.他是朋友,」她說:「不像你和皓白已是情侶.」
他欣然而笑,對「情侶」兩個字很受落.
「皓白呢?為甚麼今天不陪你?」
「她要練習,晚上還要與美國來的親戚吃飯,」他體貼地說.「要她陪我是強人所難,我不做這樣的事.」
「皓白真幸福.」嘉芙忍不住說.
「如果接受傑仔,你也一樣.」治邦答道.
「各人對幸福的定義和要求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你這麼執著,」他搖頭.「看走了眼.」
除了律師樓工作外,有一半時間嘉芙是屬於學校的.
她原想去找教授談一點功課上的事,但教授不在,卻有一位女士坐在辦公室裡.這女士大約三十出頭,氣質十分好,有極好的皮膚,穿一套淺灰套裝,一對深灰珠耳環,
「對不起,我找鄭教授.」嘉芙歉然.
「我是他妹妹,他還沒回來.」那女士有明亮聲音.
莫名其妙地,嘉芙立刻喜歡了她.很少看到這麼悅目的女性,高而苗條、正派、乾淨、眼光中帶來一絲說不出的威嚴,是女人中少有的.
「鄭小姐,」嘉芙說:「我是張嘉芙,教授的學生,或者──我明天再來,請轉告.」
「好,我會.」姓鄭的女子點點頭.
「你──很出色,」嘉芙只想到這兩個字.「很少女人像你.」
那女士搖頭微笑,露出整齊的健康牙齒.「謝謝.」
嘉芙預備轉身離開.
「我也要走了,」那女士站起來.「要趕時間,一起走吧.」
嘉芙歡喜地走到鄭教授妹妹──那女士旁邊,嘉芙最欣賞她那股隱隱透出的自信.
「你和鄭教授不住在一起?」她問.
「不.哥哥有嫂嫂和孩子,」鄭女士淡淡答.「我是順道來看看他的.」
順道?她有私家車?
「我該是你的師姐,」鄭女士彷彿看得穿她的心意.「你也是法律的,是不是?」
「是,是,」嘉芙極興奮.有這樣出色的師姐,實在榮幸.「你──」
「我是鄭之倫,畢業很久了,不過一直在英國,」她介紹自己.「最近一年才回來工作總算定了下來.」
難怪.她身上還有一股歐陸味道.
「你說『定下來』可是指在香港工作?那麼香港必有多位出色的女律師了.」
鄭之倫望著她笑,不置可否.
「有車嗎?」嘉芙問.
奇怪,平日她不是那麼主動多話的人,但對著之倫,她像面對一個寶貴的礦洞,想深入發淈.
「沒車.剛才朋友送我來,還以為可跟哥哥一起走.你呢?」之倫一派處之泰然狀.
「有.哥哥的二手日本車.」嘉芙十分高興:「我以榮幸地送你一程.」
之倫立刻感受到嘉芙對她特殊的仰慕和喜愛,她對這年輕的漂亮女孩也有好感,兩人竟這麼一拍即合的成了朋友.
嘉芙送之倫到渣甸山的家,是幢新型大廈.
「我住五樓A,這是我的名片.」之倫主動地遞給嘉芙:「想見我時可以上來.」
「方便嗎?」
「我一個人住.」之倫下車,揮揮手,瀟灑地走進大廈.
我一個人住,嘉芙為這幾個字讚歎.現代有型有格,有真材實學,有本事的女士能大大聲這麼說「我一個人住」的人並不多.社會發展畸形,男與女之間的關係複雜,能有資格講這句話的女子的確太少,太少.有的女人講了你也不信.但之倫,她就是那種人,有風骨,有傲氣又有本事的人.
嘉芙以得到這樣一個朋友為榮,只為之倫,不因她是鄭教授的妹妹.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治邦.
對了.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嘉芙與治邦就常常約在一起午餐了.也許辦公室近,或者治邦有很多關於皓白的事要告訴她,反正他們常常在午餐時見面.
「還沒去拜訪過那位鄭女士?」治邦在講夠了皓白所有事之後,為表關心地問一句.
「沒有藉口.」
「她能開口邀請,你就不需藉口.」治邦說:「從來沒見過你那麼崇拜過人.」
「我希望未來的我能像她.」
「為甚麼不能像自己呢?」
「她──」嘉芙眼中發光.「那種神情,那種姿態,那種氣度,那種自信,那種威嚴,站在法庭上一定戰無不勝,功無不克,所向無敵.我只希望像她.」
「有那樣厲害的女人?」治邦伸伸舌頭.
「不是厲害,是種氣氛,是感覺,是──但是她和靄可親,」她歎口氣.「在她之前,我從未見過那種女人,好獨特.」
「可引我一見?」他好奇.
「我自己都不敢去.」她笑起來.「我眼中的她也未必是你心目中的她.」
「必然一樣,我們這樣合得來.」
她暗暗搖頭.她眼中的皓白就非她能認同,他們眼光根本全不一致.
「今日傍晚要當輔警的班.」他說.
「下午將隨莫律師上庭.」她說.
「你覺不覺得我們的生活都太刻板,太正常了?」他忽然說.
「人人如此,有甚麼不好?」
「不知道,」他摸摸頭,露出一抹傻笑.「如果人人倒行逆施一次,不知世界會變成怎樣?」
「還能怎樣?毀滅咯!」
「不會如此嚴重吧!」他說.
「會.肯定的一件事是世界上好人比人多得多,如果倒行逆施,即使只是一天,世界必然毀滅,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很可怕,幸好只是我的幻想.」
「中午與我午餐,皓白知道嗎?」
「沒有特別提過.」
「要小心些,有些女孩子不喜男友與任何其他異性接近.」
「皓白不會,我有信心,」他拍心口.「皓白心如皎月,絕不沾塵.」
「我不想替你惹麻煩.」
「我知你替我著想,可是從不見你提傑仔.」
「他約我晚上見面,可惜我要趕功課.」
「可惡的功課.」
功課並不可惡,嘉芙清楚知道.如果約她的是個吸引她的──她看治邦一眼,他若約她,她不會考慮功課.她──喜歡和治邦相處的感覺.
她不會把這事告訴他,她自己知道便是,又不會影響任何人.
「其實傑仔中午可以約你.」他忽然說:「反正我們幾乎天天碰面.」
「他不是中午人.」
「甚麼意思,十午人?」
「有的人只會想到在晚上約會,」她笑.「晚上比較重要,比較正式,約比較重要的人.」
「我沒有這意思,我們──」
「我們是鄰居,」她又笑.「我是你的聽眾,專門分享你對皓白的喜怒哀樂.」
「有一天我也樂於做你的聽眾,當然希望你說的是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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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在中午出現的偉傑居然約嘉芙午餐.
「治邦叫你這麼做的?」她問.
「阿邦?關他甚麼事?」偉傑愕然.「晚上總見不到你,只好中午來.」
幾乎錯怪好人.
「有非見我不可的理由?」
「有間大公司清盤,我有份做,將會很忙很忙很忙,過一段不見天日的時間,」他凝望著她.「會想念你.」
她白他一眼,忍不住為他的話笑.
「大公司清盤,宣佈破產,有犯罪的因素嗎?」她問.
「律師本色.」他捉住她手.「會不會掛著我?」
「總愛說這麼肉麻的話.」她摔開他.
「你教我說又不肉麻又能表達感情的話.」他盯著她.「給我多一點信心.」
「壓力之下不可能有信心.」
「壓力?你說我給你壓力?」他壓低聲音卻作出大驚小怪的樣子.「憑點良心.」
「是不是在你忙得不見天日時,我要買定外賣去探班?」她還是笑.
「差不多啦!」他放開她.「嘉芙,我們可不可以認真一點?」
接下來的日子,偉傑果然忙碌,除了電話聯絡,他真的沒機會出現在嘉芙身邊.嘉芙並不很掛念他.也許太容易了,便不覺得珍貴,他總在那兒嘛,又不會跑掉,但她有時也會想起他,給他個電話閒聊幾句.
他們保持著充滿望的友誼,至少他倆都這麼認為.
嘉芙也忙著學校的畢業考試.除了考試,還有其他許多事情,譬如謝師宴啦、畢業舞會啦,還有許多零星的小事.她向家鎮請准減少回律師樓的時間,反正三個月後她將全職在家鎮那兒工作,她想先把做學生最後一段時光處理得更美些.
她從教室出來,預備到停車場取車,約好了到影樓拍畢業照,她打算在照相之前先去髮型屋理髮,一生一次的紀念,馬虎不得.
停車場內,她竟看到治邦,他站在她的二手日本車邊,好像等了好久的樣子.
「幸好認得你的車,」一見她,他立刻興高采烈.「沒有白走一趟.」
「不用上班?」她意外.「不用陪皓白?」
「放自己半天假.」他說得輕鬆.「皓白去北京練習,跟教練一起.」
「你這小會計不怕老闆『炒魷魚』?」其實她想說皓白走了才想到我?但這樣說太小家子氣,她只想想便算.
「小會計也要透口氣,不能做死人,是不是?」他的話跟臉上的陽光神采完全不配合.「小會計也是人.」
「報紙上說失業率增加,沒有打工仔不擔心.」她說.
「放心,傑仔是老闆.」他笑.「能不能陪我半天?我問過傑仔了.」
看見他眼中的動人笑意,畢業照改天再拍吧!也沒甚麼了不起.
「想做甚麼?」她心頭已開始輕鬆.
「做甚麼都好!」他坐上她的車.「特意不開車來,就是等你作主.」
「這麼為難我,誰能猜到你心意.」
「我說過隨便,」他全不介意.「就算游車河,兜風都好.」
「好,就游車兜風.」她的興致也來了.「我們開到新界,反正我一點兒也不認得路,開到哪兒算哪兒.」
「好主意.」他半躺在椅背上.「出發.」
「出發?我還肚子餓呢!」
「到新界再說,香港遍地都是美食,說不定新界有更美味的食肆.」
兩個人興致勃勃地從市區向沙田進發,完全不理地,方只沿著公路向前駛.新界的發展非兩個住在香港那邊又少來新界的人所能想像,一個又一個衛星城市令他們驚歎.
黃昏時穿過海底隧道回到香港時,兩人不得不自嘲是「香港大鄉里」.
「你的車停在哪裡?」她問.
「還不想回家.」他望著她.
她也有意猶未盡之感,兩人相處融洽自然又舒服.
「這麼賴皮.」
「不許跟我說功課,再陪我一陣.」他說:「至少一起晚飯,我不想一個人.」
「你可以回父母家.」
「不,你陪我,傑仔同意的.」他說:「你一直是乖妹妹,皓白不在我真的很慘.」
「我不想又在外面吃飯.」
「不如帶我回你家?」他眼睛亮起來.「介紹我給嘉麒,給你父母認識,哈!好主意.」
「自說自話.」她笑,心裡沒有任何阻力,自然就答應了.他也沒想過帶甚麼禮物,就這麼跟著她上去.
志男和嘉麒與治邦一見如故,沒當他是客人,也沒對他特別優待──嘉芙一早表明他並非男友.大家談得十分投契,好像已認識了許久的朋友似的.
這就是緣.
一連三天,治邦下班之後都往張家跑,根本不需要嘉芙帶路.他找志男,因為愛她做的小菜.他找嘉麒,因為兩人對一個新出的電腦軟件有相同的研究興趣.張家那九百多尺的屋子是除了他上班、當輔警和回家睡覺之外,逗留得最多地方.
這情形連皓白回來也沒改變,因為他竟把皓白也帶來了.
嘉芙完全不明白,這個小小的家到底甚麼地方吸引了這陽光般好看正派的男人.皓白也常來,卻不是每次都跟治邦來.她原有小姐脾氣,嘴上不說,但看得出她嫌張家太小,令她不能習慣.除了這點,她和大家相處得很好,尤其與嘉芙.無論如何,嘉芙是她與治邦的介紹人.
「傑仔還沒忙完?還不能陪你?」每次見嘉芙單獨一人,她總是關心地問.「你跟我們一起玩.」
「我不做電燈泡.」嘉芙故意說.
「甚麼電燈泡呢?」治邦也說:「讓我們替傑仔看著你,免得你跑掉.」
「說不定是傑仔跑掉呢?」嘉芙說.
「不可能,除非世界末日.」治邦肯定得無與倫心.「我瞭解他.」
「不必你來替他保證,」嘉芙笑.「我還沒保證自己不變呢.」
「傑仔告訴我你們互相已有允諾.」
「允諾?」嘉芙不以為然.「只是向前邁一步而已.」
「邁一步已海闊天寬矣!」
時間安靜地準確前行,所有的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嘉芙的畢業試、謝師宴已過,按著就是大家期待的畢業舞會了.
偉傑一早就說明:「你的舞伴一定是我.」嘉芙也答應了,他們也為這一生一次的盛會而預備晚裝.
但是舞會前一天,偉傑為了清查一筆十分重要的賬目而飛了去新加坡,離開前答應舞會前必定趕回來,可是時間到了,嘉芙並沒見他的影子.
嘉芙焦急地等著.一次又一次地電話打到他家、他公司、連他手提電話也沒有人接,他還沒回來?
「他趕不及回來.」來的人是穿上禮服的治邦.「他抽空通知我,他的工作比想像中複雜得多,三天後也必回得來.所以,我捱義氣.」
他笑得自然又孩子氣.
這叫甚麼?人算不如天算?
治邦與嘉芙的出現,在舞會中引起所有艷羨目光,多麼出色的一對啊!可惜他倆都得不時為誤會者解釋,他們並非一對,他們之間擁有的只是兄妹情.
這晚是尷尬卻似十分快樂的一夜.
「萬分感謝你的幫忙,」他送她回時她一再致謝.「還有,別忘了多謝皓白.」
「舉手之勞.」他全不介意.「我陪你至少比嘉麒更合適些?」
誰說不是?
偉傑終於回來了,那是在兩星期之後.
他打電話來找嘉芙時,治邦、皓白都在.
「再一次對畢業舞會的事說對不起,」他說:「你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快來,讓他快來,」治邦在一邊嚷.
他一定在電話裡聽見了,他沒出聲,他的表現與往日有些不同.
「你很累,是不是?」嘉芙從不強人所難,何況她已決定與他共同邁出這人生重要的一步.
「你休息吧!」
「我──嘉芙,我想──」
「你想說甚麼?」她愉快地笑.「再肉麻的話你都說得出,怕甚麼?」
「明天──明天你可有空?」他說.
「當然有.已經過了三個月,已經完成了畢業試,已經過了謝師宴、畢業舞會,」她大方地說:「我已準備好邁開那一步.」
「嘉芙──」他口裡像含著一個檸檬.
「明天幾點鐘?甚麼地方?我準時到.」
「下班後我來你,七點.」他說:「替我問候大家,我先休息了.」
「他一定吃多了榴槤,熱氣.」治邦開玩笑.
下班後,嘉芙換好衣服,刻意地淡淡地化一點妝,對她來說,這是個大日子──正式接受一個男孩子、和他拍拖的大日子.
七點鐘,她準時站在樓下.
一如住常,他準時地等在那兒.
兩星期不見,他依然是他,英偉,健康,笑容依舊,卻顯得有點尷尬.
既然準備了接受他的心,她比平日溫柔和安靜.
「工作上有困難嗎?」她望著他.
要接受他為男朋友,她就放開心懷,全心全意地對待他.
「我的臉色這樣告訴你?」
「或者是我看錯了?」她不覺得自己敏感.
「先吃晚飯.想去哪兒?」
「選一處你會覺得舒服與自在的地方.」她益發看出他有不妥.
他不出聲,駛車到跑馬地一間西餐廳,把車交給泊車人.
西餐廳裝修高雅,中國客人不多,倒是個談話的好去處.
他選了一張在角落的桌子.
他今夜做的每件事看來都刻意.他也同樣地重視今夜,是這樣吧.
「來過嗎?」
「沒有.」她坦然地答.
「我以前常來,尤其小時候,它很出名,」他把話題扯到很遠.「最近換了老闆,改變了很多.」
她靜靜地望著他.
這是偉傑經過忙碌的三個月,經過遠遠的兩地目隔後要告訴嘉芙的話?
他應該急不及待地提及那「一步」,應該熱情地表示他的感覺,該像以前一樣,急起來就一把抓緊她的手──但他只坐在那兒,帶著些尷尬地望著她.
好吧,吃完晚飯再說.
他從來對食物都是熱情的,但今夜他食不知味地慢慢切著、嚼著、吞嚥著.漸漸地,她看出一絲端倪,他有難言之隱.
她令自己先放鬆,不要給他壓力.
「需不需要一點酒?」她提醒他.
「酒?!啊,很好.」
酒,使人放鬆,他看來好了一些.
她用眼神鼓勵他,無論他心裡有甚麼話,總要說出來她才能瞭解.
「有些事其實是不可預料的.」終於他說,然後鬆口氣.
「明天的事我們就不能預知.」
「這三個月──我像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接觸到全然不同的另一面貌的事物,感覺和觀念竟然全變了.」
她點頭,這是很正常的情形.
「有些事發生了──也不能預料,」他誠懇地望著她.「我的工作極繁忙辛苦,每天接觸的就是那幾個人,有時需要一點支持和溫暖,尤其在新加坡那段日子.」
嘉芙心中隱約感到發生了些事情,她不能確定,卻感到微微不安.
「我想到的是你,真的心裡想到的是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溫暖依舊,卻不再緊握.「我把手伸出去,心裡想接著的是你,當然該是你,我們約好的──可是旁邊的不是你.真的──我不知怎麼解釋,但真的發生了,嘉芙,你能接愛我的歉意嗎?」
她立刻明白了.
他在繁忙、枯燥、辛勞單調的工作中需要溫暖、安慰和支持,在他有需要時他伸出手去,以為她會接著,可惜旁邊的人不是她,他的手被別人接了去,就是這樣.
她有一點難過,畢竟已完全預備了接受他,畢竟相處了那麼多日子,畢竟他付出過誠意和感情,畢竟他是個條件好的男人,她也有一點遺憾,他們曾經相約攜手,他曾伸出手,可惜時間、地點不對,於是大家就錯過了.
「嘉芙──」偉傑深深地望著她.他也有著相同的難過和遺憾.
她把被壓著的手抽出來,輕輕拍拍他手背.
「不怪你,」她開朗得令人心頭一鬆.「不要像做錯事的學生,沒有人會罰你.」
他驚喜得不能置信,漸漸地,漸漸地,眼中的尷尬淡了、散了,終於有了笑容.
「我的確預備受你,不過,這也只不過是個開始,」她微笑.「幸好你沒先逼我起步,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你──」
「我們仍是好朋友.」她先按住心中所有情緒──當然有情緒的,無論如何.「她是誰,總得讓我先看看吧.」
「過一陣子,讓我先適應面你才行.」
「加陪對她好,否則我會講你壞話.」
「你不會.」他凝望著她.「錯過你恐怕是我今生最痛的事.」
「你又肉麻了,痛是最短暫的,幾秒鐘就過去.」
「痛會過去,遺憾──」
「不許三心兩意,我這兒斬釘截鐵,今後此路不通.」她說.
「我相信.」他望著她.「如果你早肯接受我──」
「若你倆有緣,情形依然會如此,」她說:「那時我恐怕就受傷慘重.」
「上帝保佑好人.」
「上帝保佑謹慎、小心、慎重的人.」
兩人相視微笑,舉杯共飲.
嘉芙心裡依然不舒服了幾天才慢慢平服.
這並非傷害,只是難堪.以為自己幸運,離開大學就事業愛情兼得,幸好──事業順利,家鎮的律師樓已正式聘用她為見習律師.
倒是治邦為了這事罵了偉傑好一頓.
「我以為你是全心全意,專一心致的男人,想不到你令我大失面子.」治邦責罵偉傑.
看嘉芙的模樣一切正常,他也就不再言語.當然啦,愛河中的人哪有心理別人間事?他和皓白簡直可以說一帆風順.
「為甚麼還不讓我見你父母?」治邦不只一次地問.他早已帶皓白回過家了.
「他們很少在香港.」皓白總是說.
「總會回來吧?」
「回來也忙.好吧!我會找個時間帶你見他們.」她說.
時間一直都沒到.
治邦剛當完更,在警署換好衣服後,接到皓白的電話.「我在馬會,你來吃晚飯.」
他答應著,她又說:「把嘉芙接來,不要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
「不要把她當成失戀者.」
「表面不是,心裡依然失落,」年紀小小的皓白懂得不少.「我瞭解她.」
治邦於是先接嘉芙.
「我已吃過晚飯.」嘉芙雖已坐在車上,但還是抗議.「我不想陪你們拍拖.」
「是皓白的意思.」
「真好笑.同情我失戀,沒拖拍?」她笑.
「不是,有你在熱鬧些.」
「不想看你們卿卿我我.」
「那麼快些找一個,做給我看.」他瞪眼.
「你們怎麼不同情嘉麒呢?他也不拍拖.」
「怎麼同?他是不拍拖,你是──」
嘉芙啼笑皆非.
幾次相同的情形發生,她開始想辦法躲避,不接電話,甚至有時遲回家.當然這不是長久之計,她是否該認真考慮找個人來拍拖呢?為拍拖而拍拖.
從高等法院出來,嘉芙突然看見前面一個依稀熟悉的背影,是──鄭之倫.她追上前,高聲叫.「師姐,師姐,鄭師姐.」
之倫轉身,意外駐足.「從來沒大叫我師姐.」她笑.「怎麼不來找我?」
「沒有藉口.」
「誰說要藉口?」之倫愉快地說.「想找我就像你現在從背後追上來一樣這麼簡單.」
「但是──我還需要些心理準備,」嘉芙有絲少見的稚氣.「你是那麼有份量的女人.」
「份量?你覺得我太胖?太重?」她擁著嘉芙.「無論如何,找個地方坐一坐.」
她們去了置地廣場內的咖啡座.
「很多年以前我還沒去英國,此地的凍檸檬茶非常可口,」之倫優雅地坐在那兒.「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還有,午餐時它有一種海鮮湯,有酥皮蓋在碗上,要預定的,極美味.」
「就是這一家?」嘉芙張望一下.
「是這地方,不過店名變了,裝修變了,」之倫喝一口茶.「茶味也全然不同了.」
嘉芙望著她一陣.
「是否你的回憶裡有感情分?所以過去的一切比現在好?」她問.
「不.我很實在也很清楚,」之倫不同意.「目前的香港比以前變粗糙了.」
「粗糙?!哪一方面?」嘉芙不懂.「香港的一切不是比以前更好更先進嗎?」
「也許香港多了更多新穎的建築物,更多新公司,但是──不再精緻,」之倫指指四周的名牌精品店.「即使店裡所賣的東西,價錢可能更貴,但質素方面絕對比不上以前.」
「質素?」
「人的質素,生活的質素,」之倫說:「香港人愈來愈不講究.」
「但是香港不是更多有錢人、更多豪宅、更多豪華房車嗎?怎可以說不講究.」
「表面上是豪華、是富裕、是講究,但是──」之倫笑.「我的感受是骨子裡失去精緻,原因或許就是太過分豪華、富裕和講究.」
嘉芙側著頭思索半晌.
「這話要回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她說:「我成長於這個年代,沒有這種感受.」
「以前聽長輩說,他們的年代如何如何,令人十分嚮往,」之倫又說:「現在回憶我們的年代也覺不錯,你們這一代卻不羨慕,很奇怪.」
「別以我為標準,」嘉芙立刻說:「我太理性、太實在、『太法律條文』.」
「甚麼叫『太法律條文』?」
「太死板、四方,」她說:「甚至為考慮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因此錯過了它.」
這回輪到之倫好奇地望著她.
「也沒甚麼,」嘉芙意外自己怎麼就這樣對之倫說了,這件事她甚至沒與母親提過,「反正還沒真開始.」
之倫臉上有願聞其詳的表示,嘉芙於是一五一十地傾吐而出,自然又流暢,說完後心中立刻變得舒暢.
「以前有首歌──《未曾深已無情》.」之倫搖頭.「遺憾.」
「不不,應該未曾開始已結束.」嘉芙說:「本來還有一絲不開心,告訴你後,煙消雲散.」
「這麼容易變心的男人,不要也罷.」
「時間、空間、地點沒配合好,怨不得人,」嘉芙聳聳肩.「而且我也愛上他.」
「真正愛一個人不是這麼容易的.」
「我也這麼想,」嘉芙立刻說:「我要的感情不是易熱易冷的,我會把它放進保暖瓶,小心地保持恆溫,有多久就多久.」
「怎麼不說永恆,不說一輩子?」
「現代有永恆,有一輩子嗎?」嘉芙懷疑.
「有,但不再單純.」之倫說.
「甚麼叫不再單純?」
「若想讓一段感情保持永恆,或說一輩子,要有無的妥協、無盡的犧牲,甚至──還要委曲求全,不單只是互相有愛就行,」之倫說:「愛情永恆,是上輩子的事.」
「我認為現代也可以永恆,只要兩個人有絕對信心.」
「天真的想法,」之倫輕歎,眼中掠過一抹難懂之色.「如果真有,是天大的幸運.」
兩人之間有一陣沉默,她們都在想.怎麼談到這麼個怪題目上?
「你到法院上庭?」嘉芙問.
「不,探一位朋友,我還沒有正式開始工作.」之倫說:「或者──不工作.」
「不工作?不在香港開業?」嘉芙叫.
「嗯.」之倫淡淡地應著,不以為意.「突然很懶,想享受一陣閒散.」
「那多可惜,你是這麼『棒』的人.」
「這麼『棒』的人?這個字怎麼學回來的?」
「北京話,不是嗎?」嘉芙笑.「愈來愈多人說北京話,說國語,很自然就懂了.」
「你看來工作得很開心,很起勁.」
「是,我有個很好的老闆,」嘉芙笑.「能跟他學到很多東西,我很幸運.我希望自己將來能像你.」
「像我?」之倫搖頭.「目前我甚至不想工作.」
「太累?或是有別的原因?」
「都不是.」之倫沒有真正回答.「生命中往往會面臨許多不同的取捨.」
「你捨了事業?但是浪費了你當年的努力,你會甘心嗎?」
「沒有甚麼甘不甘心的,事業再成功又怎樣?嘉芙,你還年輕.」
「你也不老,為甚麼口氣這麼老?」
之倫凝望她片刻.「你不覺得現在的我很快樂嗎?」她問.
「是.你快樂,你神采飛揚,但與捨棄事業有關嗎?」
「有一些不直接的關係,」之倫不想深談.「對我來說,事業不那麼重要.」
「你不像那樣的人.」嘉芙有點固執.「第一次見你,就被你那種事業成功女性的風采所懾,你該是事業型的女強人.」
「可以說曾經是,」之倫考慮著措詞.「但是遇到更吸引我的事物,所以放棄.」
「還有比成功的事業更吸引的事物?」
之倫但笑不語.
「愛情?!」嘉芙立刻否定.「不,你一個人住,你不相信愛情永恆──不可能有更吸引人的事物,真的.」
「你真孩子氣.」之倫搖頭.
「除非──出家?奉獻自己給宗教?」嘉芙小聲叫.「你不是──不是──」
「當然不是.」之倫站起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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