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日泡在人骨與破陶瓦片中,他已經許久沒接觸一整群的活人了,這樣說來或許有點恐怖,但事實的確如此。
所幸,大學時期玩樂王的本能還在,沒幾日,官仲儀已將卡農少數員工的個性全摸得熟透:阿福好酒,技安喜歡高爾夫,大雄對火車有特殊喜好,唯一沒有外號的孫佳成是那種在人群中見上一百次也不會有印象的,當然,他也知道這個毫無特色的人約過童正熙。
「他的」童正熙。
如果曾經喜歡過一個人,而她恰好又保有令人動心的特質——恰如其分的自信,偶爾的放鬆,以及大部分的認真,因為如此,要喚醒過往的心情並不是一件難事。
只不過曾經給她孟浪的印象,所以這次,他要慢慢來,讓自己像個朋友一樣的接近,這對彼此來說都會比較輕鬆。
至於。
男生的話,就容易多了。
同性別聊天容易,他也沒什麼避諱的話題,除了有次阿福突如其來的「下次去你家玩」給他打了回票之外,餘下的,都好商量。
「你不是一個人住嗎?」阿福問。
「我們共用一個客廳。」
「孤僻型的?」
「我想那兩個人不歡迎我帶朋友去。」四兩撥千斤的回答,「畢竟我們要相處很久,所以還是尊重一下對方。」
雖然注重私生活,但他的個性並不孤僻。
不願讓人來訪的原因無他,因為他那兩位名字閃亮的室友,林輝煌與韓凱聖。都是女人,而且都是美人。
難怪小毛離去時的表情十分曖昧,還丟下一些「如果要謝我的話,請我吃頓飯就好了」之類的話才走。
他雖然不是正人君子,但為了避免麻煩,多年來謹守著不吃窩邊草的戒條,而那兩位有著男人名字的大小美女,一個迷糊,一個坦蕩,對於他這突然冒出來的考古人,除了歡迎還是歡迎。
林輝煌是空姐,空姐送了他一個刻有航空公司名稱的杯子。
韓凱聖是學生,學生則送給他一包科學面。
她們兩人愛他的原因跟古文明研究博士的頭街,或者是曾經發表過的論文完全無關,他在沙漠跟雨林的重大功績比不上在這裡順手打死一隻蟑螂。
「因為啊,」林輝煌拉著長長的音,給了他一記足以顛倒眾生的亮眼笑容,「你又帥又不色啊。」
是啊,他又帥又不色,美女於他如過眼雲煙,想,即使美麗如林輝煌,過了一百年會是怎樣?好一點是一堆骨頭,但比較有可能會是一盆骨灰。
那日,他要出門購置物品,沒排班的林輝煌自動請纓陪伴,一日下來,只見她哀怨萬分的說:「你好像都沒被我電到。」
官仲儀簿唇一彎,「我只對死人有興趣。」
林輝煌咯咯一笑,完全不介意他的玩笑,「對喔,你是研究古文明的嘛,不過等到我的骨頭可以考的時候,你也早已經作古了,所以還是等不到你深情款款看我的那天,真討厭。」
「不會的,如果你現在跑去幹燥地區讓氣候將自己風乾,過個三、五十年,我還是會用顯微鏡與斷層掃瞄愛戀的看著你。」
林輝煌不愧是空中服務人員,被他這樣深層挖苦,還有辦法笑出來,「這樣對淑女說話,沒禮貌。」
「你是淑女嗎?」野蠻人還差不多。
「不是淑女,總是美女吧。」
唔,這他倒是不否認了。
「哎。」林輝煌輕拍了他,順便奉送一記標準的甜蜜笑容,「你們書館不是趁著下個月重新裝潢的時間,員工一同出國散心順便聯絡感情嗎?決定地點了沒?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看在你的份上幫忙買機票喔。」
兩人邊走邊說,邊談邊笑,西門町的俊男美女雖多,但這對因為身高都超過一百七,因此特別引人注目。
只要經過他們身邊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多看幾眼。
別人看得到他們,而身高過人的兩人,卻無暇顧及其他。
***
男人的友情好像建立得很容易,至少在正熙的眼中是如此。
官仲儀來還不到一個月,已經跟阿福,技安跟大雄混得頗熟,就連小惠跟媚媚好像也頗賣他的帳,於是,就在某個她有事告假的下午,他們決定了重新裝潢時的員工福利出國旅遊地點,義大利。
據說是官仲儀提議的,奇的是居然人人附議——怪哉,他們什麼時候這麼有共識了?
小惠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帥啊。」
帥?不覺得。
正熙還是比較喜歡潘才駒那種長相,英挺、俊美,哎,用白話一點說,就是卡農書館中的金城武就對啦,誰會說金城武不好看?答案是沒有,所以也不會有人嫌潘才駒的相貌,何況,上星期才有時尚雜誌來訪問他這位最年輕的原文書店店長,實力不言自明。
只是,各人喜好不同,小惠如果覺得那個官仲儀長得好看,只能說人各有志,喜好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正熙,你好像不太贊同我的話,可是,你真的不覺得官仲儀長得帥嗎?」小惠一臉迷醉,「如果現在讓我票選卡農中最好看的人,我會從潘才駒那裡倒戈,倒向官仲儀。」
「帥又不能當飯吃。」
小惠給了她一個天真浪漫的微笑,「可是醜也不能當飯吃啊。」
「袁惠日,你一定要這麼白目嗎?」她說的是要發掘別人的優點與長處,不是要她接那句「丑也不能當飯吃」。
大和拜金女中的女主角有過那麼一個名問,「有錢的老頭子跟負債纍纍的大帥哥,哪一個能給女人幸福?」女主角的答案是前者,正熙雖沒那樣現實,但也沒那樣天真,帥很好,但若只有帥,就萬萬不好。
「小姐。」
正熙回過神,迎向櫃檯後聲音來處,哈,說人人到,正是那個讓小惠有點眩暈的官仲儀。
只見小惠一臉心花怒放的樣子,「仲儀!」
正熙一臉不敢置信,仲儀?
他才來卡農上班到現在連一次薪水都還沒領過,兩人的交情什麼時候好到可以叫名字啦?
「討厭。」小惠輕捶了她一下,語氣十分撒嬌,「你幹麼這樣看我?」
「我只是驚訝你們的感情這麼好。」
「我們是同事嘛。」
根本就是重色輕友,正熙原本想考考小惠說阿福叫什麼名字,技安叫什麼名字的,不過看到對著官仲儀時滿臉心型符號的模樣,算了。
她喜歡就讓她這樣叫好吧,又不關她的事。
「來找我啊?」小惠喜孜孜的對著官仲儀發問。
咖啡館的另外一端,媚媚難得的大叫起來,「袁惠日,這是不是你的傑作?你給我過來!」
她話中的殺氣太重,小惠不敢推托,匆忙丟給官仲儀一個微笑,走向讓媚媚大叫的地方。
大大的空間,剩下他們兩人。
陽光斜映,咖啡香氣肆無忌憚的飄散。
韋瓦第的協奏曲像是在昭告天下他有多厲害一樣,音符嘩曄的從音響中傾洩而出。
正熙看著小惠的背影,想到她心花怒放的樣子,忍不住想笑,「要什麼咖啡?」
「那不勒斯。」他喜歡微酸的口感,「淡一點。」
「淡一點?」
「奇怪嗎?」
「是很奇怪。」她熟練的操作起身後那台不太可靠的咖啡機,一邊回答他,「大多數人喜歡濃度加倍。」
「淡」這個字在卡農算是冷門的,不知道是誰把「濃度高」跟「有品味」畫上等號,搞得來這裡的人總喜歡在點完咖啡後補上一句「濃度加倍」,好像喝濃度加倍的咖啡就會像湯姆克魯斯一樣,其實她很想告訴他們,帥不帥跟咖啡的濃度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帥的人硬要要帥的結果跟要笨是一樣的,可惜明白的人不多。
三分鐘後,香氣四溢的咖啡端上桌。
「正熙。」
她?起頭,「嗯?」
「我有票,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經過這幾天的觀察,官仲儀知道她喜歡看電影。
她會留意新片上映的時間,不只是娛樂片,也注意一些藝術電影。
前幾天,他聽見她跟大雄討論西區考克。
「你怎麼會有票?」正熙狐疑的揚起眉,「不會是特別去買的吧?」
官仲儀露出「怎麼會」的表情,「訂報紙送的。」
不過他隱瞞了一點沒說的是:他是為了要那兩張票才訂報紙。
他跟正熙雖然和平相處,但基於過往的不良印象,她對他還是稍有戒心,所以對她的好,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果不其然,在聽到是不看便會浪費的贈票後,她挑起的眉毛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開始顯得有興趣,「什麼片子?」
「穿越時空愛上你。」
她耶的一聲,「我喜歡梅格萊恩。」
他當然知道她喜歡,要不然幹麼指定要這部電影的贈票--只不過,不能說就是了。
「我前幾天才在電視上看過那部片子的幕前幕後看電影,梅格萊恩真美。」她看起來很是愉快,雙眼閃閃,「雖然不太喜歡後來的皆大歡喜結局,不過看在梅格萊恩的份上,勉強接受。」
他提醒她,「創新通常會死得很慘,那樣的結局才符合愛情喜劇的標準。」
「就是因為太標準了,所以有一點,有點……」
他替她介面,「缺乏驚喜?」
「對。」正熙一笑,說起嗜好,整個人都亮了起來,「你不覺得如果讓男主角留在紐約會比較有創意嗎?」
「如果照你說的,那梅格萊恩就得養活一個對生活講究卻不事生產的人,不事生產喔。」不用她提醒,他也知道這樣的結局有點沙文,但電影是電影,娛樂用的小沙文是可以被原諒的,他強調最後一句,「你能接受嗎?」
她想了一下,坦白回答,「電影的話沒問題,現實生活不太喜歡。」
「所以當然是梅格萊恩回到過去。」
「問題是梅格萊恩回到過去一身本事完全無用武之地。」看得出來她很介懷,「那多可惜。」
「為愛妥協並不算犧牲,至少在我的感覺是如此。」
她皺起眉,似要找出他的語病,眉毛皺起又舒展,如此三、四次之後,突然似夢中醒來,啊的一聲,「什麼時候的票?」
「今天晚上。」
她露出了可惜的表情,「我要上法文課。」
法、文、課?沒記錯的話,她婉拒某個同事的邀請也是用這句……她果然把他當一般同事,不輕不重的關係。
以前,他在她心中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他在什麼地方什麼人面前都吃得開,就連那風化千年的木乃伊都賣他的帳,讓他一眼看穿,唯獨在她面前例外。
但若換個角度想,至少也證明了他的眼光不壞——工作輕鬆,環境高雅,薪水又比上班族高出許多,一般人如果處在這樣的環境,通常都是混吃等死等出嫁,她還在力求上進,值得嘉許。
「官仲儀?」
他看著她,發出一個單音算是回應。
「沒禮貌喔。」正熙笑意盎然,「跟人家說話的時候出神。」
「我在用腦。」想你的事情。
「喔,用腦啊。」她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小心用腦過度,會、禿、頭。」
「放心,我的男性賀爾蒙很正常。」
「現在正常不代表以後正常,根據我閱人無數,嗯。」她做出古代相士捻鬍子的表情,一臉促狹,「你不到四十歲一定會禿。」
「為什麼我覺得你今天講話特別沖?」他裝出無辜的樣子,「我還以為我們已經盡釋前嫌了呢。」
她微微一笑,顯然不打算回答他的話。
***
星期一是卡農書館的休館日。
若是平時,正熙絕對是睡到自然醒,但今天不行,她答應要陪瑋玲做產檢順便買孕婦裝,於是很努力的起床,撐著眼皮化妝更衣,然後迅速出門。
感激化妝品的發明人,它讓睡眠不足的女人也有好氣色。
到了醫院婦產科,看到一個人影在跟她招手。
快步跑過去,看到人之後一驚——懷孕真是女人的大敵,瑋玲的肚子還沒大可是臉已經先腫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瑋玲微微一笑,「這是肉,不是水,我變胖了。」
正熙將視線下移,唔,那像是四個月應該有的尺寸嗎?璋玲至少重了八、九公斤。
視線上移,對上瑋玲的眼,笑咪咪,喜洋洋。
「你看起來很高興嘛!」
「是啊。」她撫著因為吃太多而突出的肚子,神情滿足,「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覺得自己很有母性的光輝。」
「你是有啊。」
「我知道自己變了一些。」
看著瑋玲,正熙心道:那不是一些,簡直像整個人調了包,不管是說話還是動作,都沒有一點過去那個瑋玲的樣子。
「你呢?」瑋玲審視著她的臉,「還是沒有戀愛跡象啊?」
正熙看了她一眼,幸福的人就愛問別人什麼時候也會開花結果,問題是,不是人人都那樣好命啊。
「繼那個孫什麼的後面,還有沒有人約你?」
「有。」
「誰?」瑋玲的精神來了,據她所知,卡農書館來往的都是中上階級人士,所以可以想見的不會太差,「客戶?贊助的企業?啊,新的圖書管理?」
正熙笑,「不是你想的那種約啦,他只不過剛好有多出來的電影票,可惜我那天要上法文課。」
「什麼樣的人?」
「你,咦,你見過他哎。」她跟瑋玲的感情就是等公車等出來的,「高中時,不是有一個大學生開玩笑的過來約我嗎?」
瑋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嗯,你還說什麼沒腦袋的女人比較適合他之類的,害他在朋友面前糗得要命……喔,不會吧?」
瑋玲記得那個大學生。
自信,好看,薄唇總是帶著玩笑的意味。
在那之前,他們不曾看過那個人出現在公車站,在那之後,反而三不五時會見到他,正熙對那個玩笑邀約很不高興,之後便堅持等車時絕不回頭看他,但是,那是正熙,不是她。
在她們畢業之前,他總是用微笑的眼神看著正熙。
剛開始也許只是好玩,後來有次瑋玲因為社團活動要提早到學校,在清晨五點四十分的公車站,她看見他正在……她相信他是真的喜歡她。
只不過正熙有驕傲,他也有。
時間將兩人分散。
沒想到繞了一大圈,兩人居然又在卡農書館重逢,這次的緣分深了些,但不知道情懷是不是還存在。
「那你們現在相處得好嗎?」
「就是一般同事。」正熙避重就輕,「他有跟我道歉,我也接受他的道歉,所以我們約定好好相處。」
瑋玲一眼就看出她想轉移話題的意圖,但憑著多年交情,當然不可能就此打住,「說不定他對你的感情會死灰復燃喔。」
「想那麼多。」正熙嗤的一笑,「人家有女朋友了。」
原本她也在擔心兩人能不能真的像朋友,但上星期看到他跟一個比媚媚還要媚的超級大美女相偕在西門町出現,兩人打情罵俏的,一下說什麼深情款款,一下又說什麼愛戀的目光等等等,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想太多。
不過話說回來,官仲儀也實在很厲害,回國沒多久馬上交到那樣漂亮的女朋友,書館中號稱是潘才駒忠實擁護著的小惠已經變心,現在連卡農書館隔壁的花店小姐都常常沒事跑來東晃西晃。
真受歡迎……雖然她不瞭解他為什麼會這樣受歡迎。
「話不要說得太早,你們不是要出國嗎?說不定一趟旅遊會因為心情放鬆迸出愛的火花。」
「五男三女,走到哪都是團體活動,何況,我遺憾潘才駒不去都來不及了,才不想迸出什麼火花呢!」
有蠟燭就該偷笑了,火花?
出國?那又怎麼樣?騙她沒坐過飛機啊,況且她原本是想去英國或紐西蘭的,沒想到大家卻在她缺席的情況下一致通過要去義大利,義大利有啥?羅馬,翡冷翠,皮飾,還有小得讓人頭昏眼花的幣值嗎?
她想去的是哈利波特的故鄉或是魔戒的拍攝地點說……
「潘才駒?你說卡農的店長喔?」瑋玲哈哈一笑,「我賭你只是喜歡看他,而不是真的喜歡他。」
「你就這麼有把握?」
「當然。」
瑋玲太瞭解正熙,童年生活的不愉快讓她對人生有著異於常人的解讀,她要穩定,要保證,要安心,卻忘了愛情可以有條件,卻不可以畫框框。
畫框框雖然能讓自己在等待的時候心平氣和,但同時也會讓自己無法愛,甚且不能愛。
但如果是他的話……如果他還是以前她在淩晨五點四十分看到的那個男生的話,也許……
「正熙,要不要打睹?」
「賭什麼?」
「我決定跟他去英國了。」他,指的是孩子的爹,「如果這次旅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送你機票來英國參加我們的婚禮,但如果真的迸出什麼火花的話,那機票你自己買。」
正熙大驚。結婚?
前陣子在電話中,說什麼未婚生子也很棒的那個人是誰啊?
「別那樣看我,我改變主意了,等孩子生出來後就結婚,當然前提是我們還相愛的話。」瑋玲揉了揉她的頭髮,「你知道我很小氣,不過這一次,我倒是心甘情願的奢侈浪費。」
診療室的門打開,護士探出頭來,「余瑋玲?換你了。」
看著瑋玲明顯發胖的背影,正熙覺得懷孕不只是外型的大敞,甚至連帶減損了腦力——十天七夜的團體行程,能發生什麼事,簡言之,瑋玲的機票是買定了……至少在當時正熙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早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麼令人不知所措的事情,打死她也不去義大利了,真的。
浪漫的發源地,浪漫的小夜曲。
去到義大利,當地的人會告訴你,小夜曲的英文Serenade,源於義大利文的Sera,亦即夜晚,是晚上唱給情人聽的曼妙歌曲。
只是,人家的小夜曲開啟的是愛情,她的小夜曲開啟的卻是走調的人生。
一切的一切,都從那個壞掉的鬧鐘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