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官仲儀氣定神閒的操作著電腦,掃瞄,輸入,再用軟體補強,書冊上小小的一張圖列印出來加大了好幾倍。
林輝煌十分好奇,「你弄這幹麼?」
「工作需要。」
「是童正熙需要吧。」林輝煌一臉促狹的笑,「我聽凱聖說,你們書館要弄什麼王妃谷的相關展,童正熙要負責做小杯子桌巾之類的,你印這些圖片是要讓她參考對不對?」
「知道還問。」
「喂,」林輝煌用手指戳他的背,「我好歹也是天際航空的招牌空服員,跟我說話頭都不抬,一點面子也不給。」
「你同事知道你在家是這種德行嗎?」
穿著碎花上衣的林輝煌呵呵直笑,「所以我從來不跟同事一起租房子啊,省得破壞形象。」
「不要一直戳我,我要修圖。」
那些繁複的壁畫以及圖騰,除非學有專精,一般人根本看不太出來差別,為了避免製作磁器以及餐巾紙的廠商弄錯,官仲儀總是將圖片弄得很大,色澤也稍微加深,以加強辨識度。
「我看你一直對她很好,她對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
「愛情又不是算數。」
「是沒錯啦,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追我,我絕對嫁給你。」林輝煌嘻嘻一笑,「她知不知道其實你應該姓程?」
「她不知道。」官仲儀微徽一笑,「事實上我被列為一個很好,但無法給她安全感的人。」
她喔的一聲,向他靠過去,「你如果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可以幫你開口啊,假裝不經意的說,有一個地方一直等你回去接手,不過你太叛逆了,所以打死不肯回去那邊。」
「你不要想那些餿主意,我沒有辦法叫你忘記看到的事情,不過,我這輩子只想跟那些等著我翻譯並尋找出它們歷史的古文物在一起。」他頓了頓,「也沒打算用那個來換取愛情。」
在卡布裡的前一天晚上,他擁著正熙,她說了很多窮困的童年往事,那幾乎是他無法想像的世界。
「我很想要穩定跟安定。」許多不甚愉快的回憶言語中、他最記得這段,「小時候我搬家搬怕了,我不要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永遠在躲著什麼的感覺好可怕,就像浮萍一樣,沒有根,不由自主。」
他不覺得她堅持要嫁給有錢人有什麼不對,有那樣的過去,不會有人對愛情抱著天真想法。
他知道在她心中的理想對像是潘才駒。
但也知道,她已經陷入某種程度的拉鋸。
他是很喜歡她沒錯,但他的愛情也是有底線的——他的女人,不能因為看在他的附加價值上才跟他在一起。
他要的愛,沒有但是。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在你離開台灣之前,她都還丟不開所謂的安全感,你會怎麼做?」林輝煌好奇與關心參半的湊過來,「會放棄?還是告訴她說『其實我是有錢人,你大可放心跟我在一起』?」
「你的養分是全部跑到臉上去,所以腦力不足是不是?」據聞,林輝煌是天際航空的無敵八卦王,現在看來,傳言不假,「女人有自尊,男人也有,如果一個男人只喜歡你那張臉,你會接受嗎?」
只見她略微沉思後回答,「雖然他很有眼光,但是我不會接受。」
「同理可證,其他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我還是不太懂哎。」
就在官仲儀覺得神經快要爆裂的時候,一個清脆的少女嗓音替他解了圍——
「因為他現在的樣子就是以後的樣子。」韓凱聖從玄關就聽到兩人的聲音,「所以他不想拿那些等著他回去接位的頭銜換取童正熙的愛——他雖然喜歡她,卻沒有打算改變自己喜歡的生活形式。」
林輝煌哼的一聲,「可是你看他現在也沒有什麼適應不良的問題啊,股票才玩兩個月就賺了一台賓士重型機車,沙漠的駱駝好騎,台北的捷運難道會輸給那些沙漠動物嗎?」
兩人同住已經一年多,韓凱聖對林輝煌的思維方式很習慣,見她一陣亂問,也不生氣,還是細聲細氣的解釋。
「那不一樣,仲儀哥現在雖然在台北朝九晚五的上班,可是整個考古團隊都在設計或是購買新的器材,他們是有計畫的準備在年底深入沙漠,現在不過是在打發時間而已。」
「都待上四個月了,那跟住下來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
「四個月也不短耶,算算一百多天住在同一個地方,怎麼會不習慣?」林輝煌不懂,為什麼在她看來這麼簡單的事情會被解釋成那麼複雜,「何況只要他留下來,事業愛情都手到擒來,有什麼比買一送一更棒?」
「這不是買一送一的問題。」
見林輝煌頭上還閃著問號,韓凱聖乾脆舉例,「你不是很喜歡去泰國嗎,仲儀哥在台北就像你在泰國的道理是一樣的,喜歡,但那不是自己生存的地方,偶爾去去可以,但無法久居。」
「喔,早說嘛,害我在那邊莫名其妙的想一堆。」
林輝煌的抱怨聲中,官仲儀與韓凱聖相對一看,不禁同時笑了。
***
晚餐時間,正熙與小惠到附近的深海複合式餐廳——正確的說法是小惠約了正熙。
小惠說:「不方便在工作的地方講。」
「可是,我跟官仲儀約了七點要討論王妃谷展覽的事情哎。」正熙不喜歡延改約定,「我跟他談完後,我們再約地方見面好不好?這樣的話時間比較松,也不用趕。」
小惠似乎是有話非說不可,「不行,一個小時夠了。」
因此,兩人出現在「深海」。
正熙很喜歡這家餐廳,巨幅的海景油布剛好將整面牆填滿,深藍色的椅子,白色的桌巾,海豚造型吊飾從天花板垂掛而下,當然,也少不了一個大型魚缸,裡面養了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可愛得讓正熙可以不介意制氧機發出的撲撲聲,而選擇魚缸邊的位子。
兩人點餐後,準備速戰速決的正熙馬上開口,「現在可以說是什麼事情了吧?」
一向脫線的小惠在這時候顯得有點彆扭,「那,我、我說了……可是你不要笑喔。」
正熙點點頭,做了一個發誓的手勢。
小惠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正熙猜她應該是想擠出一個笑吧,只不過因為表情太過僵硬,看起來十分詭異。
「小惠?」
「我在準備。」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正熙也只好讓她「準備」。
只見小惠一下絞動手指,一下扯裙角,直到正熙將服務生送來的辣子雞丁吃完,小惠都還在扯桌巾。
會讓女人這麼難開口的……喔……不會吧。
基於女人與女人間的奇怪默契,半個多小時一字不吭的小惠居然在這時候開口:「正熙,我……好像懷孕了。」
嗚哇,還真讓她猜對了。
小惠說的是「好像」,這兩個字對女人來說是最恐怖的。
「你是晚了,還是自己用驗孕棒驗過?」
小惠囁嚅半晌才回答,「晚了。」
「阿福知道嗎?」情急之下,正熙忘了改口。
「我自己不確定的事情怎麼跟他說。」
「你不要告訴我,你打算偷偷的驗,然後偷偷的自己想辦法。」正熙還特別強調「辦法」這兩個字。
小惠是初戀,一下就陷得很深,她的愛雖然毋庸置疑,但卻也深受戀愛教主陳媚媚的影響。
媚媚永遠不吝嗇於分享她的人生經驗。
她會告訴她們,男人有多壞,多可惡,多麼愛沾糖卻又不懂得善後,而且越聰明的男人越懂得逃避責任。
放著心靈音樂的幽雅餐廳裡,小惠抽抽噎噎的哭,「我很愛他。」
「如果他讓你一個人面對,一個人想辦法,那他沒資格得到你的愛。」
「如果他叫我拿掉呢?」她哭喪著臉,「我要怎麼再相信別人?」
「是男人就該負起責任。」
「可是我們在一起又沒有很久。」
「袁惠日,這是大事情耶,你不要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跟媚媚遇到的那些人一樣。」正熙忍不住激動起來,「如果有孩子,那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你不可以因為害怕而自己決定要或不要,說不定阿福會很高興的買戒指向你求婚,跟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想想看,那多棒啊。」
「萬一他露出很苦惱的神情呢?」
「你怎麼不想,他會像麥當勞廣告的那個人一樣大喊,」正熙模仿著那支她非常喜歡的廣告,「我要做爸爸了。」
驀的,一個飽含笑意的聲音穿過她們之間,「你要做爸爸?」
兩人轉頭,看到熟人的臉後齊齊叫了出來,「官仲儀?」
叫完之後,正熙瞥到餐廳牆上的時鐘,七點整——是她要他七點過來深海找她的。
「我有一件事情要問你。」
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正熙看了看淚眼汪汪的小惠,心一橫的轉向官仲儀,「我懷孕了。」
哭到一半的小惠突然止住眼淚,呆掉了,「你們?」
「我跟他有過……有過……一夜情……」正熙結結巴巴的講完,又轉向官仲儀,「你、你要怎麼辦?」
天啊,她可是為了小惠豁出去了,拜託官仲儀的答案要能增加小惠的信心才行,要不就枉費她自曝八卦了。
要是他的回答跟媚媚之前告訴她們「男人可能的標準答案」一樣的話,她一定會咬死他。
「回答我!」
官仲儀揚了揚眉,眼中閃過一抹奇特的笑意,「你要不要嫁給我?」
小惠嘴巴張成O字型,正熙也很驚訝——她知道自己講什麼,可是,官仲儀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我……要不要……要不要……」正熙潤了潤唇,「嫁給你?」
「我講的不是印度話,沒有那麼難瞭解。」
「我只是在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她最近很常說這句話,「不過從你的反應看來,我確定自己沒聽錯,所以你不用重複了。」
她知道他很喜歡她,這段日子來不著痕跡的對她好,她不可能一點發現都沒有,在她的感覺裡,他的愛情完全不強迫,而且非常內斂,她不懂他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霹靂的話?
嫁給他?
他們之間甚至連培養感情的記憶都沒有,他居然就願意肩負起「家」這樣大的責任,會不會太勁爆了。
疑惑……不,現在不是疑惑的時候。
官仲儀的薄唇勾起一記笑容,「如果兩人相愛,最好的負責方法就是結婚,可是我們之間並不算是兩情相悅,所以我問你要不要嫁。」
「我、我,哈哈,等一下再跟你說,」正熙轉向呆滯了五分多鐘的小惠,「看,一夜情都願意負責了,阿福應該沒問題。」
至此,小惠終於破涕為笑,「謝謝你。」
她站起來,伸手抱住了——官仲儀?
「謝謝你讓我有勇氣。」
正熙呆呆的看著小惠對官仲儀的感謝,犧牲演出的是她耶,小惠為什麼會謝他?
帶著百般不解的心情,正熙打電話給阿福,「你現在過來深海,小惠有話跟你說,對,很重要,快點來。」
三十分鐘後,阿福氣急敗壞的到了,「什麼事情那麼緊急?」
「讓小惠自己跟你說。」
將空間留給他們,正熙與官仲儀離開了深海。
***
接下來好幾天,官仲儀總能感受到正熙那帶著疑問的眼光。
她的忍耐力顯然還不壞,小惠懷孕事件已經過去將近一星期,她還能夠穩住情緒。
只是,她若不問,他也不會主動解釋。
愛情有時候是貓抓老鼠,而此刻,她是貓,存於心中的疑惑是鼠,而他,是那個操縱老鼠的人。
他等著。
週一的公休日,兩人約好要去鶯歌陶瓷廠看看那批特別訂製的器具,官仲儀開車去接她,正熙上車後,一反常態的不吭聲,官仲儀微微一笑,按下CD鍵,密閉的小空間中有了聲音,感覺好了些。
半晌,她終於開口了,「那天……你說的是真的嗎?」
「部分。」
「我想聽全部的想法。」
「全部?」他勾起一抹笑,「完整版就是,你有了,我會負責,但如果你有了且愛我,我們就結婚。」
他結婚絕對是因為「愛」,而不是因為有孩子。
如果兩人之間沒有愛情,勉強在一起,也不過就是增加一個不幸福的婚姻而已,更深層來說,是為了逃避別人說「你是個不負責的男人」而假裝負責,那樣的假負責,是最糟糕的負責。
就像輝煌說的,他只要亮出背景,處於掙扎狀態的童正熙絕對不會再有所猶豫,只是,他不想用金錢換取兩情相悅的假像。
摻雜了「估量」的愛情,已然失去最珍貴的意義。
正熙的聲音低低傳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愛你,不管怎麼樣,你都不會跟我在一起對不對?」
「沒錯。」
「那……你那樣幫我做什麼?」她很困擾,「你難道都不會覺得我每天花七、八個小時研究,甚至連法文課都停掉,拚命要將王妃谷的相關展覽弄好,是為了引起潘才駒注意嗎?」
「這是工作,工作跟私事不能相提並論的。」官仲儀將車子平穩的往前開去,「再者,幫助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對?」
在回加州之前,他會讓她好好想一想。
她在掙扎,他便推她一把,贏面是一半一半,她要不就順勢到潘才駒身邊,要不便會丟掉「金錢等於安全」的觀念來跟他。
雖然有點危險,但他的耐心與時間都不容許他什麼都不做。
既然正熙因為猶豫而止住腳步,他就想辦法讓她走,不管是走向誰,都比原地踏步要來得好。
他的逆向操作效果顯然還不錯,因為她已經跳起來了。
「你喜歡我?」正熙的聲音大了起來,「那你幫我贏得潘才駒的好感又是什麼意思?」
他還是氣定神閒,「工作歸工作。」
她的眉毛都快掀起來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呢?你不喜歡我就不會對我這麼好,如果喜歡我就不要一直增加我跟潘才駒獨處的時間。」
「冷靜一點。」
正熙大叫,「我很冷靜。」
她真的不懂身邊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一直以為在義大利的一切都是意外,前幾天跟媚媚談起,她才知道不是那一回事。
他留在威尼斯等落後一班飛機的她,不是為了向媚媚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是想跟她獨處。
知道她去不成哈利波特的故鄉,所以他帶她去Harry』sBar。
在拿波裡的酒吧中,她連喝了四杯調酒,趕在搖搖欲墜之際他將她帶回飯店,媚媚說他一直都在注意她。
他們在華納威秀的友好宣言根本不算數。
他沒有把她當朋友,沒有。
「正熙。」他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童正熙的想法。」
正熙不語。
「如果你一定要有金錢後盾的感情,那麼,我就不在你的考慮之列。」
她低聲問:「你覺得我很拜金?」
雖然她曾說過要安全感,也從不介意讓別人知道她對窮困的恐懼,可是當想到他可能把自己跟時下的拜金女畫上等號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難受。
「你沉溺於物質生活嗎?」
「我哪有?」
「那就不叫拜金。」官仲儀的語調平穩,「我只是點出幾個事實,我喜歡你,你有一些喜歡我,你受夠了為錢苦惱的日子,不過很不巧的,我沒有什麼資產,我的興趣是考古,即使是十年二十年,我還是會追隨著古文明的印記移動。」
接著,他們沒有再說話。
到了鶯歌,兩人拿起為了王妃谷相關展覽特別做的幾項物品,確認花紋無誤後,下了訂單。
正熙表面如常,但心中始終翻翻滾滾。
她不明白官仲儀是在幫她,還是在逼她。
只要想起他說「我不在你的考慮之列」這句話,她就覺得心裡好酸好難受。如果這是愛,為什麼痛苦會多於快樂?
但如果不是,那樣的酸澀又是從何而來?
不懂……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