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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流轉 第5章(1) 作者:槐綠
    出了成元鎮,馬車的速度頓時輕快起來。

    宮四咳嗽了一聲,忽然道:「這段路的風景很不錯呢,張乙一個人趕車大約無聊得緊,我出去透透氣兼陪他打發一下時間,免得這小子不小心打瞌睡走岔了路。」他說著,人已鑽了出去。

    車聲轟隆,宮無策溫和笑問:「是無釋找到你的嗎?這幾年你在哪裡?」

    「京城啊。好不容易出來,當然要找個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見識見識,然後我就開了家醫館,再後來不知怎麼莫名其妙就成了京城第一神醫。偶爾也有京城分行的人找上門,我都有打八折哦。」

    宮無策慢慢地點了點頭,「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難怪無釋動用了拂心齋的人力都找不到你。」

    「我跟了大哥這麼多年,躲人的法子總還是學到一二的。」她有些得意地揚眉,「而且,我走的時候就打算要開一家醫館,雖然看了那麼多書,但如果無法實踐的話,也只能算是紙上談兵而已。」

    「你過得很好。」輕淺笑著,溫柔的語氣一如哥哥對妹妹般,所以,接下來的話才尖銳得讓人猝不及防,「四年前的事你似乎已經忘得徹徹底底了,果然無知比較幸福呢。」

    凝眸僵住,片刻後歎息著搖頭,「大哥,和四年前一樣,你還是不適合說這些惡毒一點的話,就不要再費什麼心思改變形象了,還是繼續溫文爾雅下去吧。」

    「原來那件事給你的全部感想就是我適合哪種形象嗎……」哭笑不得似的搖頭,心底的算計不動聲色,摻和了些微的莫名情緒。對於這樣不知死活又自投羅網的獵物要怎麼辦才好呢……「那麼你當時的傷心難過不會是因為我失敗的形象吧?」

    「大哥那麼入戲,我當然也得配合一下才是。畢竟我是最貼心的妹妹嘛,再看不下去也不能做出拆自己大哥的台這種事吧。」同四年前一樣毫不臉紅地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少女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啊,多了一個木箱外加四個輪子果然就是不一樣啊,比顛簸的馬背舒服多了。」

    「舒服得你……眼含熱淚嗎?」馬車「吱吱呀呀」地走著。像恍然了什麼似的,眉梢輕揚,「那件事——就算你不相信,就算你只是當成一場玩笑也還是覺得難過的吧?難過到僅僅是想起就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看穿了真相背後的真相——你真正哭泣的,是這個吧?」

    「大哥你在說什麼啊,」少女茫然地看他,「一般人打哈欠伸懶腰之類的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吧,難道這也算做什麼深奧的道理,要用『真相背後的真相』這種詞來鄭重形容嗎?」

    宮無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算了,你不想說的話我總不能逼你,無釋應該有叫你回去掌管拂心齋吧,與其在這兒陪我顧左右而言它,還不如回去做點正事,要不要我叫鳳凌陪你一道?」

    「我這麼辛苦地追上來,還沒說兩句話你就叫我回去?」凝眸驚呼,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大過緊張,「不好意思,你似乎忘了你武功全失這回事,我好像沒什麼必要聽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說的話。」

    「有鳳凌聽就夠了。」宮無策笑問,「你是希望我叫他點了你的昏穴還是直接敲昏你?」

    「啊,不用勞煩四哥了,大哥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吧。」凝眸立即笑靨如花,見風轉舵。

    「還要我問嗎?」眉頭輕蹙,似覺勉為其難。

    「不用,當然不用!怎能讓大哥開金口,我自己招就是了。」笑容愈加慇勤,「其實我說那是一場戲也沒錯啊,那時候的拂心齋正是風雨欲來之際,想找我下手的人不知有多少,范東遙就是第一個例子,為了我的安全及拂心齋著想,我當然得躲遠點。但四個哥哥是都不能露面的,拂心齋內部有多少人可信也是未知數,所以只好演了場『決裂』的戲給有心人看,這樣就算哪天我在外邊被人認出來,活下去的希望也大點。大哥如此用心良苦,」笑容淺淡下來,她輕聲道:「我怎能不配合?」

    「只是如此嗎?」低柔的聲音歎息一般,「那麼你應該只是覺得感動吧?可是當時我感覺到的明顯不止於此,那麼……痛徹心肺的憤恨,是為什麼呢?你在恨著什麼又痛著什麼呢?」

    「我只是想讓效果更加逼真而已。」凝眸有些招架不住地回答。她要收回之前的話,她的運氣哪裡是不錯,糟糕至極還差不多!

    「那真是好高明的演技。」打啞謎似的說著雙關語,宮無策的嘴角似揚非揚,「原來一直以來的預感並沒錯呢。我自小與你為難,每次你皆以裝傻混過,難得一次顯出才智,便不僅騙盡戲外人,連戲中人的我也未能倖免。那個『神童』的傳說,果然是真的呢。」

    「啊?」眨了眨眼,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記得曾聽拂心齋的下人說過,你兩歲識字,四歲能賦文,五歲知琴譜棋譜,武功方面自四歲起,舉凡輕功、暗器、刀、劍皆有涉獵,七歲時已皆有所小成。所謂神童,即是如此。但不知為什麼,你八歲時卻突然變成一個與尋常人無異的普通孩子,所有的聰明才智在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是、是嗎?」凝眸傻笑,「我早不記得了,你提這個幹嗎?」

    「因為我想知道原因,你突然變笨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笑顏不動聲色地逼近她,「你忽然裝笨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恰恰是我來到拂心齋之後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假設,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必然的聯繫?」

    「大哥你、你在說什麼啊,什麼裝笨又什麼聯繫的,」她很努力地傻笑再傻笑,「完全都聽不懂。」

    「聽不懂還能這麼準確地抓住重點,真是厲害。」宮無策微笑著拍兩下掌以示鼓勵,「現在你不妨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糟糕,事情是怎麼會急轉直下到這一步的?「那個、大哥,我想有一句話你一定聽過,叫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小時就算是也許、一定聰明過,不表示我長大後也會一直聰明下去嘛,你說對不對?」

    「有點道理。很好,繼續說,把你所能想到的理由通通都說完再說事實也不遲。」笑顏持續逼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你知道的。」

    「這個當、當然。」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不過大哥你身子不太好,還是多休息休息吧。像這種勞心費神的問題就別想了,反正又不是很重要。」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再逼近。

    如畫的容顏近在咫尺,凝眸眨了眨眼,這張臉看了這麼多年,印象中卻似乎從沒這麼近過。心頭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戰慄,真是好、好恐怖的笑容啊。

    凝眸嚥了口口水,順道再往後退一點,「可是我好像沒什麼事要大哥幫忙吧。」玩得太過火了嗎,所以要算總賬了?

    「何必這麼客氣呢?」低柔醉人的嗓音催眠一般,聽得她寒毛直豎,「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怎能沒有一絲回報呢?」

    「呃,我每次除了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任何的建樹吧……」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不祥預感呢,好像有什麼不妙的事馬上要發生似的。

    「知道什麼叫做欲蓋彌彰嗎,凝眸?」宮無策歎息,溫熱帶著淡淡藥味的吐息縈繞上她。

    「……」凝眸屏息,臉不自覺地微熱起來,不安地想再往後退,卻發覺背已抵住了車壁——無路可逃。

    「我不是瞎子,何況這麼昭然若揭的事實擺在面前,我想忽視也很難呵……」宮無策直起身,靠在車壁上,窗簾被風吹得一起一落,陽光一晃一晃地照進來,照進他眼底,竟有某種類似於失控的情緒一閃而逝,「那個時候,懶散得除了混吃等死外什麼事也不願做的人,私底下竟成天抱著枯燥艱澀的醫書研究——總不會是因為所謂的『興趣』吧?」他勾起唇,「你剛才說的『我為護你而趕你出去』只是第一個真相;你為救我而學醫才是真相背後的真相。只是我原以為能借此讓你死心,卻沒料到反被將計就計。說來真是有些好奇呢,究竟——你是幾時知道我活不長的?」

    再裝下去……好像確實沒什麼意思了。

    凝眸歎氣,「很早。那時你剛來拂心齋,一身是傷,爹說你體內至少有五六十種毒,但不知是湊巧還是下毒的人刻意為之,這些毒彼此間有種很詭異的牽制關係,所以你在那麼慘的情況下居然活了下來。後來爹費盡心力也只能縮減你毒發的次數,卻無法徹底根除。那時我正好閒著沒事,想想你若死了可沒人幫我管拂心齋了,我可不高興自己累死累活,所以就去爹的書房偷了幾本醫書出來。再後來的事,」她攤了攤手,「我不說你也猜得到的。」

    「……原來如此。」宮無策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你竟是這麼以為,忘記了真正的原因便拿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呵呵……」他抑制不住似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笑得越厲害咳得也越厲害,咳得喉嚨湧出血腥味也不能停止,一直一直一直地笑下去,笑得光華燦爛流光溢彩,讓人喘不過氣的清華寂艷。

    不管怎樣,無論真假,都是——與他無關的啊——

    「大……哥?」凝眸遲疑地喚了一聲,猛然伸手摀住胸口——好痛!為什麼?為什麼看見大哥開心的笑容她卻會覺得痛?尖銳的刺痛一波波襲來,用力地眨了眨眼,為什麼她會有難過得想哭的慾望?她不是已經不會痛了嗎?她不是已經忘了痛……嗎?!

    宮無策終於停下來,卻還在輕輕地笑,墨漆漆的眸子魅黑如夜,「無所謂了,不管是為了什麼,真心也好,利用也罷,我都已經給過你機會。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

    「大哥,你沒事——呃?」

    手上忽然一緊,凝眸怔然抬頭,一張清雅秀致的臉正正對著她壓下來。

    她瞪圓了眼,大哥——要做什麼?沒給她思考的空間,沁涼微溫的唇輕觸著她的,接著,修長的手指掩上她的眼。

    夜。

    天上無星,只一輪血色的圓月高懸。凜冽的山風吹過樹林,發出簌簌的聲響,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咆聲。

    最高的枝頭上,一烏衣人負手而立在滿月之下,山林起伏,他腳下巍然不動,清冷的月光水一般傾瀉在他身上。

    「嘖,莫少主,這麼顯擺地站在這種地方,您似乎很有當靶子的興趣呢。」清朗帶笑的聲音忽地響起,聽不出褒貶。月白色的身影輕輕一縱,躍上烏衣人身旁的樹頂,亦是雙手負後,卻是說不出的悠閒自在,怡然自得。

    烏衣人微側過頭,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叫你去做什麼了?有膽子一個人回來,你似乎有找死的興趣。」

    他的聲音輕柔,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聞言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道:「我已經找到縱月了,只是臨時發生了一些事,我想還是回來和你說一聲。」

    「是這樣。那麼你說吧,最好小心些說。」烏衣人溫和地道,「說得不好,你就要小心你的命了。」

    「又威脅我——啊!」青年驚叫,險險躍至左近的一棵樹,他原先站的那棵在凌厲的掌風下已轟然斷成了兩截。

    「火氣太大會傷身的——啊,我說我說!是拂心齋傳說中四年前被趕出去的小齋主啦,她現在跟縱月在一起,還不知怎麼和拒靈攪到一起,在成元鎮把他教訓得慘兮兮——」

    「拒靈找上他們了?」烏衣人慢慢向他側過臉來,俊秀清雅的容顏在月光下說不出的妖魅,「那你還敢在這時候回來?他們不知道拒靈是什麼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眠雲,你是真的回來找死了。」

    「拒靈不一定就是衝著他們去的吧——」青年有些心虛地道,「他又沒有看到縱月,只是和那個小齋主打成一團,縱月出現的時候他已經被打暈頭了。而且你不是說拒靈不會動縱月的嗎?」

    「但是他會動我。他並不知道縱月的存在,見了他只會以為是我。然後——」烏衣人微笑著,「他會做什麼不用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

    「你以為我真這麼呆,連這一點也想不到?」青年得意地揚眉,身子在樹頂隨風晃來晃去,「如果不是看見縱月家的老四也在,我哪敢就這麼跑回來送命?那小子雖然熱面冷心,對什麼事都袖手旁觀,但縱月有事他是一定會伸手的,只要他在,十個拒靈也未必是對手。」

    「拒靈的武功的確很差,恐怕連你都打不過。只是你恐怕忘了,」烏衣人看著他的眼光已經像看個死人了,「拒靈殺人是從來不用武功的,而是下毒。你不會認為他在孤騖門第二名的排名是說著好玩的吧?」

    青年怔了怔,仍然很樂觀地道:「沒事,你不是說過縱月不怕毒的嗎?」

    烏衣人點點頭,「你對我說過的話倒記得很清楚。」

    「命捏在你手裡,想不記清也不行啊。」

    「那不知道你是否也記得我說過,縱月武功全失這件事?」輕柔的話語在夜風中劃過,暗紅色的滿月下溫柔的笑顏卻詭異得叫人心中一抖。細碎的卡喳聲連續響起,烏衣人腳下的樹枝承受不住他的殺氣,竟節節寸斷。

    「好、好可怕……」青年喃喃看著已飛身縱上另一棵樹的烏衣人,想到自己的下場和那根樹枝相比好不了多少時,腿一軟,險些由樹上栽了下去。

    「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個、那個縱月聰明絕頂,他應該有辦法的吧……」青年目光虛浮,語氣軟弱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拒靈最可怕的並不在於他下毒的手段,他本身才真正讓人防不勝防。

    「廢話。」烏衣人一拂袖,氣勢傲然之極,「你當月是什麼人?他武功全失並不代表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廢物,只要他沒死,哪怕只剩一口氣,這世上就沒人能動他一根毫髮!」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青年一個勁地道,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縱月不會有事?」他尖叫,「那你嚇我半天幹嗎?!很有趣嗎?害我以為我就要見——」閻羅王了!

    烏衣人淡淡地收回手,「你再不走就真要見到他了。穴道兩個時辰後自解,滾。」

    「……」亂七八糟地比劃一陣,在發現得不到任何回應後,青年洩氣地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沒入黑暗中。

    「月……」歎息般地低吟,舉首望向那一輪大的有些孤寂的圓月。

    ——二十幾年的噩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是天對不起我們——

    那個到底算什麼呢?

    凝眸托著腮冥思苦想,目光無意時地飄向窗外。唉,腦子太久沒動果然是會生銹的啊,都已經想了三天了……

    咦?目光驀地凝住,微瞇起眼,好熟的身影——不見了?她揉了揉眼。那人影果真沒了。是眼花了吧,這種地方她從沒來過,又哪會認識什麼人——

    宮四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恍若未覺,忍不住問:「你思春啦?」

    「四哥!」凝眸回過神來,一掌拍下他礙眼的手,瞪過去,「你發春還差不多!哪家哥哥會跟自己純潔無暇的妹妹說這種話?」

    此時已近正午,經過幾天不分晝夜的趕路,這日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姑蘇城境內,便就近找了家酒樓坐下,為防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宮四特地挑了二樓角落靠窗的雅座。

    「純潔無暇?!」宮四險些被口水嗆住,「能說出『發春』這種字眼的人基本上離純潔有一段距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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