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初帶走白狸的那天,灰狸淒厲的悲嗚聲,還數度抓傷了大哥的手,大哥果然沒騙她。
儘管她努力解釋,可牠怎聽得懂?
後來,她解下腕中的對煉,一條繫在灰狸腳上,另一條繫在白狸這兒,表示牠們就像對煉一樣,不會被分開的。
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讓牠們安靜下來,趁灰狸不注意時快快抱走白狸。
這對小東西簡直有人性得嚇人。
每每對白狸說話,牠那靈性的眼兒,彷彿聽得懂似的,溫馴地偎蹭著她,於是她日裡抱著,夜裡同床共枕,對牠喜愛到心坎兒去了。
這幾天,感覺牠似乎沒什麼精神,對任何事都懶懶的,愛理不搭,餵牠吃水梨,也是咬了兩口就沒勁兒了。
她想,牠是在思念牠的小灰狸。
不知怎地,這些天,她腦子裡時常浮現大哥的身影,愈是不願去想,就愈是擾得她心亂,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吐了長長一口氣,她圍上披風,抱起小白狸。「走吧,我們去找大哥和小灰狸。」
白狸好似聽得懂,眼神都亮了起來。
半途中,遇上了管家,告訴她,莊主正忙著,最好別在這時打擾他。
她遲疑地頓住步伐。「怎麼辦?大哥在忙呢!」
莊裡上下都知道莫冷霄的習性,他在處理事情的時候,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以免受罰。這是規矩,而他一向賞罰分明,冷面無情。
「我看,等他忙完好了。」她半自言地低喃,怕惹他生氣,只敢站在書房外候著。
莫冷霄是習武之人,敏銳度何其之高,外頭細微的聲響自是不會遺漏。
他凝眉低喝。「誰在外面?」
「是我,大哥。」她怯怯地探進頭來。「我打擾到你了嗎?」
「寧兒?」他微訝。「進來呀,站在外面做什麼?」
確定他沒有不悅,她鬆了口氣。
莫冷霄放下毫筆,走向她。「吃過午膳沒?」
她點頭。「聽說大哥還沒吃?」
「嗯。有些事還沒弄好。」
「大哥最近好忙嗎?」待在書房的時間比以前還要長,這是聽下人說的,所以她才不敢隨便來打擾他。
「還好。」莫冷霄淡道。
所謂的「忙」,其實只是忙著收拾一隻小混蛋惹的麻煩罷了。
「我沒妨礙到大哥吧?」她不安地輕問。
「沒的事。」
她垂下頭,急忙道:「我只是來看小灰狸而已,看完我就走,不會打擾大哥大久──」
「在那兒。」他指了指床鋪,有時還真羨慕那隻小東西,能讓牠嬌美的小主人掛念地前來探視。
再度投入工作前,他拋來一句。「往後來了就直接進來,別在門外發呆。」
「可是……」他不是工作時不喜歡被打擾嗎?
一手輕撫玩鬧在一塊的灰、白狸,一面悄悄打量著他,其實,她到底是來看他還是灰狸,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悄悄移步上前,見他在謄寫帳目,而桌面上,擺著幾本殘破的帳簿。
「這──是小灰狸的傑作嗎?」她本來不打算出聲驚擾的,可是帳簿上的爪痕……她倒吸了口氣,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懷疑,小灰狸現在怎麼還能安好地和牠的小愛人玩耍?
「嗯。」那小東西大概是太思念白狸,在抗議他不帶牠去見牠的小愛人吧!
他又何嘗不想呢?只是……
呵!動物有使性子的權利,他卻沒有,有時想想,覺得牠們比他幸福多了。
「不能交代其他人謄寫嗎?」
「這些帳目很重要,不能外流。」小傢伙真會挑,存心折騰他。
身為主人,寵物闖了禍,雲求悔自是又羞愧、又內疚。「那──我幫大哥,好嗎?」
莫冷霄看了她一眼,緩緩搖頭。
「大哥不信任我?」
「不,太傷神了,妳會累壞。」
「不會的!」她急切道。「我想做一點事,整天無所事事,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所以她才會又煮飯、又洗衣、又擦桌子的,嚇壞底下一干僕傭?
明白她的心情,莫冷霄遞去一本帳簿。「如果累了,就別勉強。」
「好!」雲求悔用力點頭,開心地笑了。
兩人各據一方,時間在靜默之中流逝,初始,莫冷霄猶不放心地時時分神留意她,關切她的心神遠比帳目上還多,進度落後許多。
直到確定她真的沒問題,他才拉回注意力,專心手邊的事務。
不知過了多久,他想起時,再度投去一眼,抄了一半的帳簿端端整整的擺在桌面上,而她斜躺在他的床鋪上睡得正香甜,身邊偎著兩隻玩累的小傢伙,隨小主人夢周公去了。
隨意翻了幾頁她抄寫好的內容,他合上帳簿,來到床邊,替她拉好被子,凝視著她甜美的睡顏,良久、良久──
***
雲求悔變得三天兩頭往莫冷霄那兒跑,第一句話總是說:「我來看小灰狸。」
知道小灰狸又毀了莫冷霄什麼重要帳冊,她就陪他抄抄寫寫。
小灰狸玩亂了他一床枕被,她就替他鋪床疊被。
小灰狸打翻了他的餐點,她把她的端來分他吃。
小灰狸抓壞他的衣裳,她開始替他裁衣制鞋……
久而久之,她總是一來就放白狸和灰狸玩成一團,她停駐在他身上的心神,與小傢伙們根本不成比例。
她到底是為誰而來?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人,是很奇怪的,以往對他懼之避之,可是當真正靠近他、習慣他之後,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他和從前那個疼寵她的大哥並沒有兩樣,是她自己在心中做了劃分。
雖然,他表面上還是淡漠不多言,但她已能感覺到他對她的關懷,大哥一向都是深沈內斂、只做不說的人。
有如找回兒時的依戀,她覺得,就這樣與大哥相互扶持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她很想、很想陪著他,看他變成老公公的樣子……
「想什麼?」
莫冷霄輕淡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盛了湯,見她沒接過,面露疑惑。
「啊?」回過神來,怕內心羞人的想法被他窺見,她匆忙接過想掩飾困窘──
「呀!」她驚呼,沒捧牢的湯灑了一身。
「寧兒!」莫冷霄臉色一變,沒多想便拉來她,拭去那片湯漬。
「大哥……」她怯然低喚,小手被牢牢握在他掌中,如此契合親暱,更加凸顯她的纖柔與他的陽剛,純然的男人與女人……
她因這想法而羞紅了臉。
莫冷霄指腹輕撫柔膩的手背,因那片紅燙痕跡而眉心深蹙。「妳到底在慌什麼?寧兒。」
「啊?」被他這一問,她又羞又慌地退了步,撞著桌沿,踉蹌地往後跌。
這回,莫冷霄反應夠快,迅速張臂一攬,將她帶進懷中,沒讓她傷著,卻讓兩人的身子不期然地密合貼觸──
兩人同時一顫,難言的震撼與悸動,麻了身體感官,也迷惑了彼此的心魂。
帶著深沈得幾乎令他無法呼吸的莫名情緒,他好輕、好柔地撫上粉嫩醉顏,一直都知道的,寧兒美得令他心痛──
壓抑了許多年,他讓自己掏空了知覺,什麼都不去想,心就不會煎熬痛楚得難以成眠,但是這一刻,她就在他懷中,她的柔媚絕艷,幾乎將他吞噬,他不能,也無力再掙扎了!
雲求悔屏住氣息,看著他愈來愈貼近的面容,有那麼一刻,她幾乎以為他要吻上她了──
她不想、也無力去逃,甚至顫悸地期待著。
就在幾乎碰上柔唇的前一刻,莫冷霄突然鬆了手,驚悸地退開。
天!他做了什麼?他差點就冒犯了寧兒!
他別開眼,重重地喘了口氣。
頓然失了依靠,雲求悔茫然望向他。
他……不要她?
悔不當初的神情刺傷了她,她都已經在他懷中了,他卻推開她──
是羞愧,還是被拋棄的委屈,她分不出來,就是傷心得想哭,淚水一顆又一顆,收不住的掉。
無聲的哭泣,致命地穿透了他的心,早已不堪一擊的理智全然潰決,莫冷霄摟回她,深深地、不顧一切地吻上柔唇。
她的淚,始終都是他受不起的傷,她一哭,他就什麼都亂了,亂了呵!
雲求悔怔然,止了淚,望住他。
這──就是吻嗎?從未與人如此親密,心與心貼得好近,狂跳著,凌亂無章,幾乎融合為一,分不清是她還是他的。
他的吻,並不激狂,只是深刻地與她體息纏綿,似在傾瀉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情緒,強烈得震顫了她的心扉──
是什麼呢?讓他痛得刻骨、痛得縈懷,卻又痛得心甘情願──她不懂。
***
悄寂深夜──
一罈酒狠狠往喉裡灌,瘋狂地飲,也希望自己瘋狂地醉,醉到什麼都不能想!
偏偏,無論怎麼灌,意識依然清楚,他從沒有一刻這麼恨自己驚人的好酒量!
「莊主──」這種喝法太恐怖,韓剛憂心地阻止。
「走開!」他狂聲斥喝。怎麼不醉?他為什麼還不醉?
再不醉,他真的會想起吻她的情境啊!
在那之後,他心亂地奪門而出,沒有勇氣看她一眼。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也不敢去猜測她會如何看待他,那都無所謂了,因為連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寧兒很少哭的,她外表柔弱,內心其實堅毅無比。多年病痛的折磨,她都不曾因此而掉過一滴淚,也因此,一見她哭泣,他就無法思考了,在那樣的情況下,長年壓抑到了臨界點,他放縱了自己的渴望,吻她,止淚。
好糟的藉口,他唾棄自己!
「又是為了小姐嗎?莊主,再這樣下去,你會逼死自己的!」韓剛看不過去,甘冒大不韙地頂撞他。
「你不懂!」他推開韓剛,一拳重重捶向桌面。「我吻了她!你知道嗎?我還是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灑脫,每天看著她,卻要不斷壓抑著,不能碰她、不能有非分之想……那種感覺有多痛苦!其實我一直都不想把她拱手讓人,其實……我比誰都想要她……我放不開……」
「那就要了她啊!」追隨莊主多年,韓剛很清楚,他是怎麼走過來的,為何不敢放手爭取,只曉得苦了自己?他未必要不到啊!
「我怎能要?像我這樣滿身罪孽的人,怎能拿我的污穢,去褻瀆她的純淨無瑕?」
「莊主哪裡污穢了?你愛她比誰都久、比誰都深,你甚至連命都可以給她,還有誰比你更有資格得到她?」
「韓剛!你明知道,我──」他痛苦地抱著頭,逸出聲來。「我殺了自己的父親啊!給我生命,育我成人的父親……寧兒如果知道……不,她的心太純善無垢,她不能接受的……」
「那也是為了她!她的純善無垢,是你推自己下地獄去換來的!否則,早在你那個變態父親想染指她的時候,她就算不死也瘋了!她有什麼資格鄙棄你為她而染上的血腥陰晦?」是的,韓剛什麼都知道,這一家子的恩怨糾葛,他知之甚詳。
當年差點餓死街頭的時候,是莫冷霄助了他,從此,他便忠心追隨,將一條命奉獻給他。
那年,雲求悔愈長大,愈是出落得娉婷絕美,最要命的是,她美得像極了生母,也就是莫無爭愛得發狂,卻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這引起了莫無爭病態的慾望,將滿腔愛意,移情到雲求悔的身上。莫冷霄機警地察覺到父親看待小妹的眼神不對勁,暗中偷看父親的手札,震驚地恍悟了一切。
他試圖勸過的,但都沒用,壓抑了一輩子的愛早已成狂,在雲求悔葵水初來時,也將莫無爭噬血的掠奪慾望撩至頂點。
在撞見父親偷窺雲求悔入浴那一刻,他便知道,一場憾恨悲劇將會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他無法眼睜睜看著一路呵疼著長大的小妹被毀掉。
於是,他選擇了這條路,那一夜,韓剛也是幫兇,茶裡的化功散就是他弄來的,否則以他當時的武學修為,根本不是父親的對手。
他不是沒掙扎過,只是這是唯一的一條路。只要能保住寧兒,他不惜身陷地獄!
只是……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和寧兒沒有未來。
「我心甘情願,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並不欠我什麼,真的……什麼都不欠……」他喃喃自語。
「她可以什麼都不欠,但起碼欠你一份情!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
莫冷霄渾身一震,哀淒地閉上眼。
愛情……他碰都不敢去碰觸的字眼……
外頭傳來異響,莫冷霄倏地清醒無比,飛快驚跳起來,拉開房門──
門外,雲求悔慘白震骸的面容映入眼底。
「寧兒──」她,聽到了嗎?又聽到了多少?
莫冷霄腦海一片空白,完全說不出一句話。
「真的嗎?這一切……都是真的嗎?」聲音輕弱而顫抖,她眸底蓄著淚,望住他問道。
「寧兒──」除了喚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說啊,是不是!」她揚高了音量逼問。
「寧兒──」莫冷霄憂慮地看著她,她太激動了。
「寧兒、寧兒、寧兒……呵!原來我的平安康寧是這樣換來的……」一聲聲的寧兒,如今聽來只覺椎心刺骨!
「寧兒!妳不要這樣,這不是妳的錯──」
「現在才知道,爹的死,是因為我,是我殺了爹,是我殺了爹!」雲求悔用力推開他,無法承受地轉身狂奔。
「寧兒!」他一驚,迅速追了上去。「不要這個樣子,快停下來!妳的身子會受不了的──」
受不了又如何?為了她這無用的身子,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值得嗎?
「聽我說,寧兒!」莫冷霄心急地追上她,扣住她狂亂的身子。
「你不該救我,你不該救我的!我情願被毀掉的人是我,也不要你去背這麼重的罪孽,我承擔不起,你知不知道!」她掙扎著、捶打著他的胸膛,痛哭失聲。
莫冷霄沒為自己辯駁一句,默默受下一切。
「你早就該告訴我了,這幾年,我為了這件事,避你、怕你,將你當成沒有人性的禽獸,我錯待你這麼久,自己卻在你的保護下,活在無知的幸福當中……」如果不是他,她的人生早就毀了,可是他卻用毀掉自己的人生為代價,來保有她純潔無瑕的世界,她有什麼資格鄙棄他一身的污穢?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她啊!
他為她付出了多少?她怎還得起?窮盡今生、來生,她都還不完……
心,好痛、好痛,痛得無法呼吸,她揪握著胸口,漫天襲來的急劇痛楚,佔據了每一根知覺神經。
「怎麼了,寧兒?」趁她的身子癱軟地滑落於地面之前,他急忙抱住。「胸口又痛了嗎?妳的藥呢?在哪兒?」
他發慌地在她身上摸索,雲求悔悲傷欲絕,將藥狠狠往古井裡丟。「還活著做什麼?我只會拖累你,帶給你痛苦,帶給所有人不幸,早在五年前我就該死了──」
她動作太快,莫冷霄來不及阻止。
「不許這麼說!我救妳,不是為了看妳死在我面前!」他驚痛地低斥,撫在掌下的臉兒愈來愈慘白冰冷,情急下,他沒深想,抽出她發間的銀簪,往自己的手臂劃去。
鮮血流出,他移近她唇畔。「喝下去,寧兒!」
雲求悔震驚地瞪大眼看他,抿緊了唇猛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喝呀,寧兒,這能救妳!」
他,用他的血來救她?
這當中,又隱藏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事?他又為她做了什麼?
想起被她丟棄的那瓶總覺血腥味極濃的藥;想起那夜他虛弱蒼白的臉色;再想想他現在的舉動……她倏然領悟,淚水洶湧滑落。
傻呀!他怎麼能如此對待她?
「不要,我不要你救我……」她泣不成聲,怎麼也不肯喝。她寧可就這樣死去,也不要看他再為一個命不久長的人,做更多的傻事。
「妳是要我陪妳死嗎?」莫冷霄不顧一切地吼了出來,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她真的一心求死!
「如果妳真的覺得愧負於我,那就給我好好活著來回報我,才不枉我為妳所做的這一切!」深濃的恐懼壓在心房,他已經不能思考,深深往臂上又劃了道血痕,鮮血狂湧而出,將她雪白的衣裙染得血跡片片,觸目驚心,可他不管。
「求妳,寧兒──」幾滴不屬於鮮血的透明液體滴落她臉上,她震撼不已。
他……哭了!
一個傲然剛強的男人,竟為她而落淚──
她微微啟唇,受下了他的心意,淚,卻默默墜跌。
她知道,她不能死,在他如此待她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