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兩個喜字燈籠高高掛,中間繫條紅彩便是門面了,只是今日嫁女兒的潘府內儘是哀傷氛圍,與門外馬不停蹄、連趕半個月路程的冷家大陣仗迎親隊伍相比,可是天差地遠。
街道兩旁的群眾擠著、看著、指著迎親隊伍前後近十名高大英挺的護衛連連讚歎,接著又忍不住談論那頂金碧輝煌的花轎看來又大又舒適,當然,還有那迤邐得老遠的送禮隊伍中,一箱箱亮澄澄的聘金、珠寶、綾羅綢緞有多麼貴重。
雖然這些豐厚的聘禮令人側目,卻沒人想要自家的女兒去坐那頂轎子。
說白了,這根本不是一樁喜事,而是一件悲慘的事,因為新嫁娘的未來只有兩種結果——一是當寡婦,二是入棺木!
說來,這一切都是「天妒英才」,要不,原該是一樁金玉良緣才是。
新郎官的來頭極大,是本朝開國元老唯一的寶貝孫子冷耆。
據說他十七歲時,就在爺爺的力薦下,跟隨先皇平定邊陲戰事,展露光芒,很得先皇喜愛,甚至能自由進出皇宮,與先皇話家常,二十一歲時,先皇更是將他收為義子,再加封他為「齊郡王」,至此,朝中流言蜚語即起,說先皇與他的父子情更勝東宮太子趙恆,日後,也許登基為王的就是冷耆,一時之間,王公貴胄爭相結交。
富貴權勢幾達高峰的冷耆也的確比趙恆來得優秀,他五官俊俏,才情出眾,一身霸氣在王公貴族之間更形出色。
只是前年先皇崩逝,有風聲說先皇的遺詔遭到竊換,所以最後才仍由趙恆登基。
新皇登基後沒多久,冷耆卻染上怪病,被下毒施咒等怪力亂神之說頓時傳得沸沸揚揚,而且這怪病拖了一年多,冷耆的病不僅沒好,還愈來愈嚴重,聽聞已是半個死人了!
這次潘家獨生女之所以下嫁,就是要去當沖喜新娘的。
擁擠的人群中,有人壓低聲音八卦著,「你聽說了嗎?冷家對外說是要沖喜,實際是要靠陰陽交合,把那種怪病過繼到新娘子的身上呢!」
「太荒謬了吧!人都快死了、不能人道了吧!」另一位男人立即低斥。
「聽來是荒謬啊,但齊郡王那怪病來得又急又猛,不死不活的,全身癱軟,冷家人全慌了,當然什麼方法都要試。」
「沒錯,聽說從皇宮裡的太醫、坊間名醫,甚至找來江湖術士,皆束手無策呢。」
「就是束手無策啊,不然,冷家的梅姥姥怎麼會對外表示,誰能讓她的孫子恢復健康,那人就可以向冷家要求任何一件事,不管合不合理、有沒有可能,冷家都會無條件去完成,傾家蕩產也成呢。」
「這我也聽說了,只可惜,就是沒人有這個能力!」
「是啊,王爺、王妃還找了法師及廟裡高僧到府裡去誦經祈福,但同樣一點用也沒有。」
「比較可怕的是,聽說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已全毀、爛到幾可見骨了。」
「意思是潘紫嬣這個世間難見的水靈俏美人也會毀容了,她才十七歲啊!」
眾人交頭接耳、七嘴八舌的談論著,皆為潘紫嬣掬一把同情淚,低頭歎息。
儘管潘府裡也是一片愁雲慘霧,但在居中的閣樓裡,穿著一身精工刺繡新娘喜服的潘紫嬣倒是沒什麼太大情緒,反正,她心裡已有打算,要她當寡婦,她還可以勉強接受,要是搞什麼陰陽合體,把怪病染到她身上,那可不行,她也是人生父母養的,為什麼要承受?
而且,她也不想帶著一張爛臉、癱瘓著身子離世,那太可怕了,她不想死後被自己的鬼臉再嚇死一次!
「喝杯茶吧,小主子。」
恩靜賢端了杯茶遞到潘紫嬣眼前,也打斷她的沉思。
潘紫嬣朝她微微一笑,接手仰頭喝下。小賢打小就跟她一起長大,溫柔貼心的她從不會將過熱或過冷的茶交到她手上,所以,她才能這麼放心的喝。
潘紫嬣將杯子放到桌上,抬頭看著杵在自己身邊卻魂不守舍的貼身丫鬟,嫣然一笑,「放心吧!我很快就會讓冷耆入土為安,那對他來說,才叫解脫。」
但這樣不是成了殺人犯就是寡婦啊!恩靜賢難過的看著她,「小主子,妳真的不逃嗎?」
「我逃,下一個倒霉鬼是誰?真可惡,沒時間去找那個算命仙算帳,說什麼我的生辰八字旺夫益子、此生富貴逼人,」她做了個鬼臉,模樣俏皮,一雙慧黠明眸滴溜溜的一轉,「可瞧瞧我的下場?算命仙的話要能聽,狗屎都能吃了!」
「小主子!」恩靜賢交纏著十指。她都快急死了,她還有心情說笑!
看她眼眶都紅了,潘紫嬣才收起笑意,「妳幹啥?哭什麼?不,不對,是該哭。」
恩靜賢柳眉一皺。
「是該哭,跟我一起長大,也跟我一起走楣運。」潘紫嬣大歎一聲,但隨即又笑了,「好在爹娘托故人之友,要把妳送到遠遠的軒騰堡去當丫鬟,那個死纏著妳不放的杜惡霸礙於北方霸主軒騰堡之名,肯定不敢去招惹妳了。」
恩靜賢眼泛淚光,她才不怕杜堅,她擔心的就只有這個小主子啊。
潘紫嬣靜靜凝睇著外貌及個性都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丫鬟,一身短襦長裙的她人如其名,溫柔嫻靜,還有一副天生的菩薩心腸,說話輕聲細語,廚藝、刺繡皆一把罩,那雙澄淨的水漾明眸柔柔一笑,真會勾人心弦。
不似她,天生嬌蠻,看不慣的事不管不成、不說不成,謾罵、打架全難不了她,有時候,她都懷疑小賢才是主子,她是小婢……
雖然自己也算是名門之後,但也嘗到了名門起落的悲哀,以往是僕役成群,這會兒她卻只剩小賢一名丫鬟,府裡也一片蕭條,而這全拜杜堅之父,轉運使監察大人杜德開之賜!
明明冷家一開始相中的是杜德開的閨女,但杜奸人不願自己的閨女成了怪病的犧牲品,便隨便安了個什麼貪污的罪名,先貶了父親的官職、沒收她家財產,還恬不知恥的故作慈悲,說什麼只要她願意嫁進冷家,他就願意向皇上力保潘家數口的生命,不必人頭落地。
可惡!她愈想愈生氣,這齣戲根本是杜奸人演的獨腳戲,霸佔了她家財產不夠,還敢講什麼做人情!
突然,外頭傳來劈哩啦的鞭炮聲。
恩靜賢心一顫,「小主子,時間差不多,妳該準備上轎了。」
大大吐了一口長氣,潘紫嬣看著放在桌子一角的鳳冠,「也是,早死早超生啦——」她乾脆地從椅子上起身,可身子卻驀地一軟,又跌回椅上,「奇怪……小賢,我怎麼頭昏昏的……」
「對、對不起,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小主子去赴死。」
恩靜賢的眼神真摯而愧疚,她上前將暈眩搖頭的主子扶靠向椅背。
「什麼意思?奇怪……我怎麼好想睡覺……」
潘紫嬣皺著柳眉,努力想將那股濃濃的睡意甩開,但不成……她愈來愈困了。
「小主子,妳千萬不要怪老爺跟夫人,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是我哀求他們讓我有這個報恩的機會……」恩靜賢澄澈的眸中盈滿了淚水,「只是,小主子得代替我到軒騰堡去當丫鬟,妳委屈點,那至少比染上怪病死掉要好……」
她邊說邊拭去淚水,「小主子,凡事都要忍著點,千萬不要想逃出來,聽說那裡是銅牆鐵壁、固若金湯,堡裡的守衛可是滴水不漏的守備,妳偷偷拜師學的三腳貓功夫在那兒是沒用的……」她哽咽說著,淚水又拚命掉,「一切都安排好了,小主子,妳就以我的身份好好在軒騰堡生活下去,老爺跟夫人會找機會去看妳的……小賢在這裡先跟妳說聲永別了。」
不可以!不可以……潘紫嬣在心中拚命吶喊,但卻無力阻擋,現在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來,可隱隱約約的,她知道小賢正脫去她的新娘袍服。
不要……她不要她代替她……不要……
穿上喜服的恩靜賢拿起鳳冠戴上,再拿了紅帕,臉色蒼白的看了小主子最後一眼,才勇敢的轉身離去。
半個月後,位於杭州,宏偉氣派的明倫山莊處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準備迎接新嫁娘。
為了迎接這名「勇敢」的新娘,明倫山莊在兩個月前就大肆佈置新房,並邀請眾多賓客,力求今日熱鬧非凡的景象,好沖淡一些新郎無法拜堂的愁緒。
然而,前來的賀客們雖然送上大禮,但心中著實忐忑,憂心的當然是冷耆的怪病。可不來也不成,冷家財大勢大,就連皇上也三不五時從汴梁派人南下慰問,何況,萬一冷耆要是沖喜成功,將來沾他的光,在政商方面更上層樓可就容易多了。
所以,時間不過午後,賀客已是川流不息,但都被安排在前廳,至於山莊後方以一座高高紅牆相隔的「流酣齋」,則是新郎冷耆獨居養病的院落,在兩扇厚重的木門前,兩名冷耆的忠心侍從在外站崗,僅有特定的人得以進出。
大門後,是一深幽的亭台樓閣,清靜幽雅。
紅瓦亭台上,圓石桌前分坐兩人。
其中一名俊雅不凡、神采過人,身著一身大紅喜袍,有著天生的懾人貴氣,仔細一看,竟然就是當今皇上曾經派遣多名太醫親自診療,並讓太醫作出「病入膏肓,時日不多」結論的冷耆!
至於坐在他正對面的,是他的摯交損友卓相文,他懂醫術,但更擅易容。
喝了口茶,卓相文看著快要出頭天的好友。
說來,光芒畢露就是這個好友災難的開始,除了宮中原本就廝殺激烈的權謀鬥爭外,新皇趙恆的猜忌心重,易信讒言,腦中塞滿了冷耆欺君叛國、意圖謀反的言論,即便近年來,冷家已遠離紛擾的朝政,移居明倫山莊,從事陶器製造買賣,並將經商版圖拓至海外,沒想到,這又讓一些怨妒冷耆平步青雲的重臣有了新的攻擊點,說冷家累積財富是為了奪回帝位。
為此火冒三丈的冷耆誓言揪出那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所以,才在他的建議下刻意裝病,另一個用意也是要讓趙恆放心,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還會跟他爭什麼權位?
此時外頭鑼鼓喧天,震耳的鞭炮聲亦愈來愈近,甚至還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人潮的熱鬧歡呼,可以想像山莊外的街道肯定是萬人鑽動。
「新娘子快到了。」
卓相文饒富興味的瞅著好友看。
「又如何?」冷耆懶洋洋的反問。
「又如何?你不好奇那個倒大楣的新娘長啥模樣?」
「只要不是杜大人的千金,我都不在乎。」
杜嬌嬌是標準的金枝玉葉,目中無人、嬌生慣養的個性讓他很受不了,從她十三歲見到他之後,就一直對他糾纏不休,這一次幸虧好友腦筋動得快,想起陰陽交合,把怪病過繼到新娘的說法,果真嚇得她裝病閃避,讓她爹緊急找人代替,如此一來,日後就算他健健康康,相信杜嬌嬌也沒有臉再纏上他吧!
想到這裡,冷耆嘲諷一笑,起身走往張燈結綵的正廳,眼角餘光注意到好友也跟上前來,兩人一前一後的經過古典雅致的廳房,再轉往右後方的新房。
拉開床上的層層紗簾,冷耆脫了鞋子躺回床上,再接過好友遞到手上的人皮面具。
「不去拜個堂?」卓相文打趣的問。
「以這副鬼樣?」冷耆指著自己戴上面具的臉反問。
他目光含笑的看了自己的得意作品一眼,「不能,不過,我比較擔心新娘子。」
「她看到我之後,不是尖叫就是昏厥,何須擔心?」
「還有一種——嚇死?」
冷耆冷冷勾唇,「她有膽子嫁過來,就得承受後果,怪不了誰。」
說到底,他對這樁婚事還是心不甘情不願,雖然成功擺脫了杜嬌嬌,可是他也有一種落入陷阱的感覺,而設了陷阱的人,極可能就是卓相文跟自己的長輩,但爭辯已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