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認得出我?」她的嗓音失了方才和人搶海報時的潑蠻,傻愣愣地,與其說是興奮還不如說是驚嚇來得多。
「我的眼睛或許不認得妳,但我的耳朵和手指,卻不會認錯。」夏天鬆開她,蹙緊眉頭無法理解,「小靜,妳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找你?」
她盯著他,眸底的光芒很複雜,看得出重逢為她帶來的喜悅遠不及他。
「找你做什麼?恭喜你的眼睛重獲光明?恭喜你成為人人稱羨的音樂家?還是問問你當年不告而別的原因?」
夏天微微一愣,她那含諷的嗓音讓他感到陌生,他不知道這幾年裡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麼,竟會讓個陽光似的女孩變得如此多刺且多疑。
她不但連長相都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就連性格好像也都變了。
他試圖解釋。
「小靜,當時我會離開是為了去動手術,為了想用眼睛好好看著妳,為了能在未來的日子保護妳不受傷害,就是為了想給妳一個驚喜,所以我不告而別,沒想到僅僅一年,已然人事全非。」
「世事多變,我們不過只是凡人,想像不到的事情……」寧靜語氣黯然,低垂著小臉,不勝欷吁,「太多太多了。」
她的眼神落在他觸不著的冰冷空間,好半天後她才能夠回神。
「遲來的祝福仍是祝福,小天,我恭喜你!」
他握住她伸來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好冰好冷,他想搓熱她的手掌,她的眼神卻出現了排斥及恐懼,她匆忙掙開了他,並退了幾步才和他講話。
「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見我,因為當年的你欠了我一句再見,而現在你終於能有機會說出了……」
她僵硬著臉色,卻仍然試圖輕鬆微笑。
「做人嘛,本該有始有終,現在就讓我們好好地說聲再見吧……然後……」她淡淡覷著他,「永遠別見。」
「小靜!」夏天著惱,「妳在說什麼?妳知道這幾年裡我找妳找得有多苦嗎?我人雖不在台灣,卻經常和妳乾爹聯絡,我在各大報刊登尋人啟示,我甚至請了徵信社幫忙,但沒有人知道妳在哪裡──」
寧靜微諷打斷他的話,「你請的徵信社找錯了方向,他們實在是該有些另類思考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在哪裡。」
她直直看著他,冰漠眼神刺進他心底。
「你找不到我,因為我在坐牢。」
一切靜止,連風也是。
她看出了他的震驚與不信,她卻只是緩緩往下說。
「罪名是傷人,我殺傷了我堂叔,因為他想強暴我……」
寧靜嫌惡地盯著自己的手,似乎同那日一般,看見了上頭那被沾惹了的血腥。
「我傷了他,然後去自首。我一點也不後悔,他用我爸媽辛苦了一輩子的血汗錢去賭博、去嫖妓、去幹壞事,最後竟還想染指我爸媽的寶貝女兒!」
她冷笑。
「他是該死!只不過他並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他是出醫院之後不久染上急性肺炎才死的,真是好笑,算是我爸媽在懲罰他的吧。那時我才十五,未成年,法官憐憫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將我送進少年感化院,我的文憑都是在那裡頭拿到的,在那裡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若非扒手就是毒販,我學會了很多技巧……」
她苦笑睞著他,緊盯著他那尚未從震驚中褪去的眼神。
「只是這些技巧你一定不會想學的,我會壓人浸馬桶、我會用一根鐵絲撬開鎖、我會在人毫無知覺間偷開錢包搜刮裡面的錢、我會用舌尖來分辨上等海洛英,你的手是用來拉小提琴的,而我的……」
她譏誚地瞧著自己一雙小手。
「卻只懂得怎麼幹壞事或做點小工藝,我在牢裡表現不錯提前假釋,出來後我也想要重新開始,但因為有前科沒人敢用,所以只能到處打零工、擺地攤,我不想回去找乾爹,不想讓他知道我曾經遭遇過什麼,因為那只會讓他心疼,卻是全然的於事無補。」
「為什麼妳不找我?」夏天青筋畢露,表情惱火,「我在台灣的各大報上長期刊登尋人啟事,上面有所有我的聯絡方式。」雖然這種方式為他惹來了不少冒名頂替的假寧靜,但他都不怕麻煩依舊花錢登載,因為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允許自己放棄。
「找你?」她冷笑,眼神滿是戒備。「我怎麼可能還會去指望你?當年那樣的寧靜你都能捨得放下不理了,更何況是你眼前這個已經不同了的寧靜?」
她的聲音低緩,片刻後她抬起頭,眸底已經換上了吊兒郎當似的無所謂了。
「怎麼樣?」她冷嗤,「或許無法與你這大音樂家相比較,但我這十年也是挺精采的吧?好了,你都明白了,雖然我也叫寧靜,但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寧靜了,現在,你可以讓我離開了嗎?」
她舉步想走,卻讓他給用力箝緊了。
「我不許妳走!」
他的聲音既沉且痛,他在生氣,他在難過。
氣他竟會讓她經歷那樣不堪的過去!他恨自己!就像當年她載著他跌落山谷時所滋生出的感受一樣。
他為什麼沒能及時找到她?他為什麼會讓她忍受那一切?
當初他會肯點頭動眼睛手術,不就是為了想要保護她的嗎?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
寧靜生氣地掙扎著,看得出相當排斥與人過於親暱,於是他只能鬆手。
雖是鬆手,但夏天卻沒有半點要讓她離開的意思,他擋在她面前,一臉強勢。
「因為我有個答案要告訴妳。」
「答案?」
她不解地瞪著那像堵小山似地擋在她面前的他。
「那最後的一道配料叫做『紅豆沙圓』,也叫做『滿腹相思』,我是自己吃出來的,如果不信,妳可以去問妳乾爹。」
她繼續發愣,不懂他的意思。
瞧著她傻愣愣的表情,夏天終於容許自己出現了鬆懈笑意。
「小靜,當年是妳自己說的,妳說只要我能猜全了所有的配料,就要終生供我差遣的,妳是當人家老大的,可不能不守信用。」
「所以?」她依舊傻著。
「所以……」他認真睇視著她,「雖然時隔多年,但我依舊有權來兌換我的獎品。」
獎品?!供他終生差遣?!
寧靜語帶諷刺,「別告訴我,堂堂的一個大音樂家,家裡還會缺少傭人。」
「我是不缺傭人……」他溫柔搖頭,「但我缺個可以供我差遣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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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疾走在前,沒打算理會身後那瘋了的男人。
「走慢點!親愛的小靜!」
夏天也無所謂地跟著她快走,沒打算顧及他那小提琴王子的形象。
幸好他戴著墨鏡又穿著長風衣,否則她真要擔心兩人會被那些媒體記者給盯上。
自從新聞時段增多了之後,這座城市出現了一種SNG現象,台北街頭常可見著連排的SNG車,大小新聞全程可用SNG伺候,那些冗長且未經剪輯的垃圾新聞每天可見。
但可見是一回事,寧靜並沒打算讓自己成為主角之一,所以她只能再度加快腳步。
卻偏偏,後頭又響起朗聲──
「親愛的小靜!親愛的小靜!親愛的……等等我!」
他不斷地喊,害她不得不咬緊牙根,放慢了腳步。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他,她沒有名聲可毀無所謂,但她知道今時今日的他,眼前一切得來不易。
一個又高又帥的絕世俊男一路狂追個丑不拉嘰的小胖妹?!
還口口聲聲高喚著「親愛的」,這種詭異的街頭奇景八成只會出現在整人的綜藝節目裡,又叫那些路人怎麼能夠忍得住不看?
「別再喊了!」
她放慢腳步等他追上,由牙縫間擠出了威嚇低音。
「別再喊什麼?」見她投降他走近,笑出了一口亮白潔牙,「親愛的小靜嗎?」
要命!
她幾乎想要呻吟了,他是故意的,故意將那句曖昧的稱謂喊得更大聲了點。
「我說了……別喊。」
她壓低黑框大眼鏡,毫不掩飾想殺人的眼神。
「為什麼?」夏天裝出一臉願聞其詳的乖寶寶神情,「我還記得當年如果我不肯這麼喊,妳還會用黏鼠板修理我的。」
黏鼠板?!
她瞪他,敢情他現在是準備挾怨報當年她整他的仇囉?
她沒好氣地哼了哼,「你還記得?」
「那當然!」他笑得斯文,眸中卻飽含著深意。「有關於妳的一切,我沒有一件事情會忘記。」
「那你就記好了……」寧靜向他伸高了尖尖五指,齜牙咧嘴的表情像只惡貓。「我現在已經不用黏鼠板,都改用捕鼠夾了!你再喊,皮肉可要遭殃。」
「如果夾一下可以讓妳開心一點,可以讓妳別不理我……」
她的原意是要他離她遠一點,沒想到這笨男人竟還傻傻地朝她伸長手臂,一臉的執意無悔。
「妳夾吧,我現在的皮比當年厚,我承受得起。」
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她瞇緊惡瞳一把推開他。
「果真是厚多了,尤其是臉皮。」她不屑的輕哼。
她繼續埋頭快步走,然後,一個快步竄身閃進了一條小巷。
她知道他很久沒回台灣了,對於台北的小巷弄肯定沒轍,她左閃右鑽,一心一意只想要快點甩掉他。
她自知他們的世界,再也不可能會有交集。
她不會許他,更不會許自己,再去作這種久別重逢、前嫌盡釋、相擁而泣的不實際傻夢。
寧靜氣喘吁吁連續穿越了幾條小巷,回過頭去果然不見了夏天。
就在她半是失落半是慶幸時,卻看見巷子口站了個雙手環在胸前好整以暇等待著她的夏天。
「你……怎麼可能……」她瞠目結舌,幾乎要以為他除了「小提琴王子」外,還另外有個「蜘蛛人」的身份了。
「怎麼不可能?」夏天溫吞吞地笑著。「親愛的小靜,妳別忘了我是在台北出生的,而這裡恰好又是我小時候四處學琴的地方,台北許多大街道都變了,幸好小巷還沒改,我只是沒想到幾年不見,妳還是這麼孩子氣,居然喜歡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他故意逗她。
「我不是在玩遊戲!」她咬牙切齒兼滿臉惱火,「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他放下雙臂緩緩朝她走近,眸子裡的溫柔足以將天底下所有女人都給溺斃。
「妳還不懂嗎?小靜,我已經永遠永遠都不可能再放開妳了。」
「你這個笨蛋!」
寧靜一邊吼叫,一邊不許自己心軟,更不許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了霧。
她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至少要有一個要保持理智,而那個人,就是她!
「我到底有什麼好?」
她垂低著螓首,一寸寸地緩緩審視起自己。
她看了很久很久,卻只看到了個略顯癡肥、毫無自信、刁鑽古怪、善疑多刺的小胖妹,她又抬高雙掌,她的手甚至還曾殺過人、偷過東西、發狠鬥毆過。
她能不能拜託他,別再讓那段太過美好的回憶,將他的眼睛給蒙蔽了,而看不清他與她之間明顯的差異?
「我不知道妳有哪一點好,也不知道有哪一點不好……」
夏天繼續朝她走近,直至站定在她面前。
「我只知道妳是寧靜,而我,是個只要寧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