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凝香真正開始接客時,"香兒姑娘"的花名著實盛行過一陣子。人人都聽說她自幼被賣人青樓,經過花娘花了大半心血的調教,加上她天資聰穎、領悟力高,詩詞歌賦都超過一般姑娘,而且又是天人之姿、黃鶯之嗓,不知多少人擠破頭,只求見她廬山真面目。
但是,她並沒有一般青樓女子的手段,她不會扭腰擺臀、不會搔首弄姿、不會嗲聲撒嬌,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沒有自己的性子和主見,要她彈琴就彈琴,唱歌就唱歌。說她會討好人,偏偏她那絕美的臉蛋從不掛上勾引人的笑;說她冷冰冰,偏偏她又乖得很,要她唱歌彈琴她從不會拒絕。久而久之,公子哥兒也對這樣的"木頭美人"失去了興趣。
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人們的記憶總是容易淡忘的,過去的就算再風光,也會煙消雲散。不過她的琴藝和歌藝是絕頂的好,非一般姑娘所能取代,即使她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卻還有許多騷人墨客專為她而來,總算花娘沒有白白栽培她。
其實打從她進了"花月樓"開始,花娘也從沒虧對過她,她所吃的、用的、穿的,絕對優於她過去的那種窮苦日子,而且花娘十分看重她那圓潤的嗓子,還延請了師傅教她琴藝與歌藝,所以陸凝香一直都是很聽話的。從她被帶進了花月樓,她便學會了逆來順受的道理,她見過很多姐妹因私自逃走而被教訓得狼狽不堪,所以十分明白順從的好處。
"喂喂!你瞧,那不是花月樓裡的香兒姑娘嗎?"
"是耶!她還是那麼漂亮,而且她的琴藝和歌藝真是好得沒話說,我只聽過一次,到現在還是念念不忘呢!"
"漂亮是漂亮,就是像根木頭似的,一點兒騷勁也沒有,引不起人家的興趣,我覺得還是敏兒姑娘比較好。"
"說的也是。一想到敏兒姑娘那種勁兒,就令人蝕骨銷魂呢!"
"好好存他一筆錢,進去快活快活……"
諸如此類的話,對陸凝香已是習以為常,她充耳不聞,仍是一派神色自若地從評論她的人身邊走過,身後的丫頭翡翠連忙跟上。
"姑娘,轎子在後頭呢!"翡翠跟上陸凝香,向身後指著。
"我想用走的回花月樓。翡翠,你叫轎夫回去吧!"她幽幽地開口。練過歌藝的嗓子連說話都似乎有種清幽的音域一般,十分動聽。
"可是陽光……"翡翠眨眨眼,奇怪地看著她。坐轎子耶!多好啊!不必頂著大太陽,還有別人投來的羨慕眼光,有什麼不好?
陸凝香肯定地望著她點點頭,翡翠馬上附議。
"是,我叫轎夫回去。"
好個奇怪的小姐啊!為什麼花娘要派她來服侍香兒姑娘呢?如果是派在敏兒姑娘身邊,有好多貴賓名人來捧敏兒姑娘的場,或許她露臉的機會會大得多,說不定哪一個獨具慧眼的有錢人家看上了她,她豈不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好過待在香兒姑娘身邊,來捧場的客人全是衝著她會彈琴唱歌而已,一點其它意圖都沒有,讓她機會少了好多。
打發了轎夫,她奔回陸凝香身邊,為她打了把遮陽傘,一路慢慢走回花月樓。
陸凝香感謝地向她笑了笑,眼神又飄忽起來,不知想些什麼。
翡翠有時覺得香兒姑娘比她這個丫頭還有奴性,她似乎沒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自己的性子,是名副其實的木頭美人。
"真不知小姐的心肝到底是不是血肉做的?"她喃喃自語。
陸凝香聽在耳裡,一抹嘲諷的笑在唇畔飛揚。
誰的心肝不是肉做的?
只是在她親娘死的那日,她親爹賣了她,她被帶入青樓的那日,她就知道反抗是沒有用的。她也曾經逃回家過,卻被親爹親自送了回來,又目睹了幾個姐妹被保鏢折磨後,她再也不反抗了。
於是漸漸的,血也干了,肉也硬了,她的心慢慢化為木頭。
她自認奴性很強,但不想去改,只要乖乖順從,依附他人的意見就夠了。
陸凝香與翡翠一對佳人漫步在街頭,引來不少人的側目和議論紛紛。
陸凝香不甚在意,反是翡翠聽了閒言閒語大大地不悅起來。
"那些三姑六婆不知道又在說什麼是非了,真是吵死人!"翡翠真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忍不住又對香兒姑娘大大地埋怨起來。
"嘴長他們身上,說什麼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翡翠又皺起眉頭,好個沒脾氣的主子啊!
在她狹隘的思想裡,總覺得一個人有了名利、有了權勢,就該擺起該有的架子,若是氣勢少人家一籌,不就是矮人家一截嗎?
"可是什麼?是非成敗轉頭空啊。"陸凝香喃喃。
"什麼空啊?有了錢就不空了啊!花月樓裡的姑娘不都是因為家裡空才被賣來的,我才不要空呢!"翡翠聞言,口中唸唸有詞。
"大嬸,求您行行好吧,"
一旁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吸引了主僕倆的注意。
陸凝香和翡翠同時轉頭,見一名衣衫襤褸、渾身髒臭的乞兒正向一名婦人乞討,那婦人耐不住臭味四溢,捂著鼻子丟下一枚銅板便急急地離開。乞兒撿起銅板,歎了口氣搖搖頭。
翡翠鄙夷地扁扁嘴。"姑娘,臭乞兒沒啥好看的,咱們還是回花月樓去吧!"
翡翠的聲音吸引了乞兒的注意,他馬上轉向這對光鮮亮麗的主僕。
"兩位姑娘,求求你們行行好,賞一些銀兩吧!"說著,一隻髒手就抓向陸凝香。
"你幹什麼?別弄髒我們香兒姑娘的衣裳,這衣料你可賠不起啊!"翡翠眼明手快地將乞兒的手給拍掉,聲音又響又亮。
"真是對不起。"乞兒趕緊鞠躬哈腰。"只求求你們救救我們一家老小吧!"
陸凝香見他一臉悲苦,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你四肢健全,怎不謀份差事呢?"
"唉!我也曾做過零工,但總是入不敷出。我娘長期臥病,需要人照顧,我小妹身子也是三天兩頭生病,我得分神照顧。無論做什麼差事都做不長,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前陣子我娘病發作,小妹又病倒,我實在沒法子才會淪為乞丐啊!"乞兒說得涕淚縱橫。"姑娘,求你們行行好,救我一家大小吧!"
他的一句"我娘長期臥病"觸痛了陸凝香的心中弦,她立刻道:"翡翠,把你帶的荷包內的銀兩全給這位小哥吧!"
"姑娘?"翡翠皺著眉頭看向陸凝香,見她眼中的堅定,才不甘不願地從懷中抽出一隻小巧的荷包,遞給那名乞兒。"喏!拿去吧!"
乞兒喜出望外,顫抖地接過荷包。"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甭謝了,人總是有困難的。"陸凝香抿了下唇,看著那小小的荷包,又摘下頭上的金釵、取下手腕的玉鐲,一併交給那名乞兒。"拿去給你娘和小妹治病,然後謀份差事,別再行乞了。"
那聲音像是一陣春風拂過耳畔,乞兒當下以為自己遇上天女下凡。
翡翠則大吃一驚。香兒姑娘居然將價值昂貴的金釵和玉鐲一同給了那乞兒?
"姑娘,你怎麼把金釵玉鐲都……"翡翠見了真是心痛啊。
陸凝香沒事地跨出步。"咱們回花月樓吧。"顯然她不將那些身外之物當成一回事。自從娘死了後,她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瞪了乞兒和他手上的財物一眼,翡翠急急跟上前,替陸凝香打傘。
乞兒則是滿心感激與激動地看著陸凝香娉婷的背影,他發誓道:"我張小六一定會報答你的。"說完,他急急奔向醫館,請大夫為娘親治病。
太陽曬得人腦袋直髮昏,翡翠邊走邊覺得不甘心。好端端的將值錢的東西白白送給一名乞兒,值得嗎?
主僕倆各懷心事地走回了花月樓。
花月樓白天是不營業的,宏偉的兩道紅門深鎖,陸凝香撩起裙擺踏上香階,翡翠立即向前去敲門,喚人開門。
紅門隨即應聲而開,開門的竟是花月樓的主子——花娘。
"香兒,你可回來啦!娘盼你盼了好久。"花娘一臉喜色地迎了上來,歡歡欣欣地抬起她的手輕輕地拍著。
"香兒讓娘久等了。"她福了身。
"不久不久。"花娘笑著扶起她。"出去上香也是好事,只是太陽這麼大,怎麼不坐轎子呢?是不是嫌轎夫扛得不好,搖搖晃晃的。"
陸凝香隨著花娘踏過門檻,輕聲道:"不是的,只是香兒心血來潮想走走罷了。"
她的聲音還是這般怡人,花娘的笑更大朵了。
"瞧你的小臉給曬得紅通通的,娘可是會心疼的。"花娘作勢替陸凝香抹了下汗,一面斥責正在掩門的翡翠。"翡翠,你到底有沒有好生照顧香兒姑娘?怎麼曬成了這樣?"
翡翠嚇了一跳,門栓落了地,她囁囁嚅嚅地說:"我有給姑娘打傘……"
"哼!粗手粗腳的丫頭,門栓落了地還不快撿起來,真是一個冒失的丫頭。"
翡翠急急地將門栓撿起鎖上了門,心中又開始盤算著如何使自己變得更美麗,當個青樓的姑娘總比當個青樓的丫環要好得多。
"娘,翡翠很盡責的,別指責她了。"陸凝香輕輕地為翡翠說話。
花娘又瞪了翡翠一眼。"冒失的丫頭,永遠成不了氣候。"她轉向陸凝香,又恢復了笑顏。"香兒,來娘房裡,娘跟你商量件事。"
進了花月樓也十數載了,她豈會不知道花娘心底在想些什麼。每當花娘向她露出這般的笑臉時,她就知道自己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來替花娘爭取利益。
花娘的房間很豪華,許多價值不菲的瓷器花瓶點綴出房間的氣派。這樣的氣派不都是姐妹們賣笑得來的,出賣靈肉的豪華貴氣,值得嗎?
陸凝香低低地歎了口氣。
"怎麼啦?是心裡不開心嗎?"花娘一聽低歎,連忙像對祖宗般的詢問著。
"沒事。娘找香兒來有什麼事嗎?"陸凝香開門見山地切入主題。
命中了要點,花娘濃妝的老臉又浮起了討好的笑。
"香兒,娘是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商量,看看你有什麼意見?"
"香兒不敢,娘儘管交代就是。"
呵!這就是花娘喜歡她的原因:乖巧、順從、聽話且從不反抗,雖然這樣的性子會令尋芳客很快地膩了,但是卻方便她處理事情。
花娘揚著笑。"聽說李二少打算出五百兩銀子替你贖身是不是啊?香兒。"
那李二少是個嗜琴成癡的人,一次偶然機會中聽了陸凝香的琴曲,自此成迷,揚言贖她回去,從此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好不快意。偏偏是李老爺那關過不了,嫌棄她出身青樓,有辱門風,遲遲不肯將錢交予李二少,而李二少倒也有心,四處奔波想湊出五百兩替她贖身。
只是不知花娘突然提出此事,有何用意?
"那李二少人品端正、相貌堂堂,是個托付終身的好伴侶,只不過……"花娘先是大肆誇讚一番,之後卻遲疑了起來,彷彿有什麼不好啟齒。頓了一會兒,花娘又道:"只不過五百兩是兩個月前的價碼,今兒有人向我出了一千兩說要贖你,你說這可不就是件好事嗎?"
一千兩?她的身價提高了呢!陸凝香不動聲色,眼中閃過自嘲。
"是嗎?"她眨眨美目,低吟。
"當然。"花娘自以為是地點點頭。"你想想有哪一家的閨女不妄想自己嫁入豪門?雖然你嫁過去是林老爺的九姨太,不過只要你耍一些手段,不就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了嗎?"
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就是喜事?
"九姨太?"
花娘看出她眸中難掩的怨慰和不滿,挽起她的手安撫著。
"孩子,我當然知道這兩樁親事你一定比較屬意李二少,但你想想,若是你進了李家門,人家瞧得起咱們這樣出身的人嗎?你去了豈不是更加受苦?與其嫁入李家受人家冷眼,不如嫁了林老爺當九姨太,起碼出身不會太計較,而且你的性子溫順,與其他姨太相處應該不是大問題。香兒,其實娘也是為你想過的。"
口口聲聲說為她想,骨子裡還不是為自己?
十幾年前爹賣了她時,不也說要讓她吃好的、穿好的嗎?
瞧見陸凝香眸中的輕視與無奈,花娘心虛且不自在地別過眼神,清了清喉嚨。
"說穿了,誰不想有個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誰不希望嫁入夫家當個正室呢?如果你真不想嫁給林老爺就說一聲,娘馬上派人退了他的聘禮,就算得罪人也不打緊。香兒,你要不願意,就說出來吧!"話雖如此,花娘的一雙眼睛仍是充滿期盼地望著陸凝香。
她靜默,反正,又如何呢?
從爹將她送來花月樓時,她就不再是自己了。她從未打算為自己謀取些什麼,她的存在對誰有利益就拿去吧!她不在乎嫁給林老爺,不在乎成為九姨太,她無心也無力為自己爭取反抗,嫁給誰不都一樣。
她悠悠的圓潤嗓音滾了出來。"我看,就嫁給林老爺吧,全聽娘的安排。"
花娘的艷妝老臉上儘是喜不勝收。一千兩耶!栽培這丫頭總算是回本了。
一抹苦澀的冷笑卻悄悄地浮上了陸凝香的唇邊。
***
苦澀的冷笑在陸凝香的唇畔悄悄地泛開。她自夢中清醒,映入眼睛的是房內簡單的擺設和自窗口投射進來、灑了滿地白玉的月光。
怎麼最近總會夢到以前的事呢?那些不堪的回憶和往事每讓她思及,心頭總是無奈和悲傷。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隨風而逝,何必再讓自己想起?就當自己已經死過一次,摔下懸崖之前的回憶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只想安分地待在這兒,無慾無求地待在"裴莊",應該不算是奢求吧?
在裴莊已待了好些日子,陸凝香差不多已認識這兒的人,除了收留她的姜老爹、姜大娘,還有個小小的胡大夫,另有一對母女,母親姓江,一頭的銀髮,女兒天真可愛,名喚紅袖。聽說還有個裴莊的主人,因下山到城鎮去辦貨,過一陣子就回來了。
她聽姜大娘說,在這地方的每個人都有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去,這裡是專門收留走投無路的人,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這裡已是重生。
重生?陸凝香歎了口氣,不知該感謝老天爺沒有奪走她的生命而令她重生,還是該怨老天爺讓她繼續苟活於這個不堪的世界?活著太苦、太澀、太悲哀了。
她走出小木屋,隱約還可聽到姜老頭的打呼聲。其實裴莊美其名是個山莊,事實上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屋子,而且簡單樸素得很,在這兒吃的是自己種的蔬果,偶爾胡庸醫會上山去採些野菜,姜老頭會去溪邊釣幾尾魚,大家的生活極為單純,若想添購什麼生活用品或是瑣碎的東西,全都交由每月下山一次的裴莊主人去購買。
這樣的日子,沒有燈紅酒綠和喧囂繁華,正是陸凝香嚮往很久的平靜生活。
她踏著透過樹梢、灑下遍地碎玉的月光,靜心享受著萬籟的自然聲音。她喜歡這種寧靜,彷彿天地是一塵不染的,彷彿紅塵俗世間沒有污穢骯髒的事物。
突然間,有個幽然深沉的旋律自遠方慢慢地揚了起來。
陸凝香傾耳一聽,是簫的聲音。
那簫聲悠悠地、輕輕地、柔柔地,像在訴說著戀人的呢喃,也像在表示著分別時的不捨和傷痛,如夢如幻、如泣如訴、如詩如歌,淡淡地在風中飄揚著。
陸凝香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就她的音樂涵養,她知道能吹出這般樂曲的人需要投注多麼沉、多麼重的感情,她可以瞭解那簫聲中所蘊藏的苦痛和傷悲。
她的眼中含淚了,朦朧了眼前的樹木、花草和一切。
真奇怪,她以為自己是沒血沒淚了,沒想到居然會為了這簫聲,牽引出她內心最深沉的情感,那種原始的感動令她冷冰冰的心有了些許的溫暖。
她不由自主地隨著悠揚的旋律向前走,月光下的簫聲有一種超脫的感覺,她著迷似的找尋著聲音的來源,走進一座濃密的樹林當中。
風兒一吹,吹動樹葉,揚起一連串的沙沙聲,她抿了抿唇,加快腳步迅速穿過樹林。樹林外又恢復月兒的掩映,入目的是一大片湖泊,波光粼粼,月兒倒映湖心,竟比高掛在夜空中更加迷人,陸凝香看怔了。
湖畔的一顆大石頭上坐著一名青衣男子,正背對著她專注地吹著簫,如此近距離地聆聽,簫聲中的淒苦更是明顯、更是動人。
簫聲戛然而止,青衣男子放下手中的簫,低沉地歎了口氣。
"唉!"
或許是心有所感,陸凝香的唇畔也不自覺地溢出一口歎息。
"是誰?"
青衣男子驚覺地轉過頭,對上了她的眼眸,陸凝香來不及迴避,只有冷靜地回視著他,眼中閃著絲絲的抱歉,歉於她闖入了他的世界。
裴劍晨一接觸到她閃亮亮的眼,月光下映射著她的一襲白衣白裙,有股熟悉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手中的簫應聲落地,他怔怔地凝視著她。
"挽兒,是你嗎?你回來了?"
背對著月光,他看不清陸凝香的整個臉龐,便自以為是地將這名白衣女子當成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挽兒。他低低的聲音中合著顫抖又含著驚喜,不敢相信地輕輕詢問著,似乎怕她消失一般。
陸凝香看著他發亮的神情,垂下眼輕輕地搖搖頭。
原來這名青衣男子吹簫是為了等待一名喚挽兒的女子,瞧他那濃密的劍眉中蹙攏著痛楚,想必又是一名為情所困的癡情人。陸凝香自嘲地輕抿唇畔。今生今世,她有可能遇到一個如此真心為她情癡的人嗎?
罷了。紅塵俗世,除了利益,何嘗會有真心?就算有,也是利益上的真心。
陸凝香轉身正要離去,纖細的手腕馬上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用力一扯,她整個人立刻被一雙堅固無比的男性手臂給圈環住,背部則緊緊靠在一個堅硬的胸膛。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夾雜著他低低的呼喚,和一股濃濃的酒味。
"挽兒,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挽兒,你是聽了我的簫聲才回來找我的嗎?別再離開我了,挽兒……"
裴劍晨使勁地將懷中佳人抱緊,彷彿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挽兒,你知道我有多麼怕失去你,多麼怕你又離開我,我求你今後都待在我身邊,別再消失了。失去你我好像失去一切,即使你的身子不好,也一直讓我伴著你吧!請你不要再消失了,我會發瘋、崩潰的。"
他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頸窩,吸取她淡淡的幽香。屬於女性的氣味縈繞在他的鼻間,他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髮際、她的耳後、她的頸項。
他的吻和撲鼻的男性氣息令陸凝香皺起眉頭,她的頭往旁輕閃避開他,她微微掙扎,想掙開他的桎梏,奈何他的雙臂是那樣地堅牢,仍牢牢地鎖著她。
"挽兒,你還想走?還想離開我?"裴劍晨鎖著眉,眼中更是沉痛。
陸凝香仍是搖頭,身子已不作反抗,反正也掙脫不了他,反抗無益。
他見她的身子安靜了下來,喜色襲上眉稍,將她擁得更緊。
"挽兒,你離開了這麼久,肯定很想唸唸挽吧!念挽長高了,也聰明了,還天天問我要娘呢!現在你回來了,念挽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一家三口總算是團聚了。"
他如囈語般的聲音伴隨著酒氣充斥在陸凝香的耳鼻間,她的眉頭愈鎖愈緊,不想讓這誤會又繼續加深。
她在他的懷中轉過頭,想讓這個男人認清楚她的模樣,並非他口中的挽兒。
誰料她才一轉過頭,那男子竟像是發了瘋似的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挽兒,挽兒……"
裴劍晨將他的所有思念之情都付諸在這個狂吻上,他尋求著她的香甜,不斷吸吮著。他日夜的簫聲、想念和輾轉難眠,總算喚回他的挽兒……
被他突如其來的吻給嚇了一大跳,陸凝香睜著驚愕的大眼瞪視著他陶醉的容顏,她不悅地掙扎、擺脫。
她高高地揚起手,狠狠地甩向他的臉頰;一聲又響又亮的"啪"揚了起來。
這一巴掌,嚇壞了裴劍晨,同樣也嚇壞了她。
"挽兒,你……"裴劍晨抬起頭,原本已經驚愕萬分的眼此時更是閃著奇異的光芒。"你不是挽兒?挽兒呢?"
陸凝香睜大著眼搖頭,她不可思議地看看自己打了他一巴掌的手,她不是都不反抗的嗎?而她今兒個居然甩了他一巴掌,如此的摟摟抱抱、親親吻吻,以前在花月樓倒也是常有的事,她一直都是逆來順受的,怎麼剛剛會……
她不明白自己方纔那種莫名其妙的反抗情緒。是委屈?是羞憤?是不甘?
她不懂,真的不懂。
裴劍晨盯著她靈性的大眼,寫著好多閃亮亮的情緒,是那樣的耀眼。
他奇異於挽兒居然轉眼間變為陌生的姑娘,被酒精沖昏頭的他竟崩潰了。
"你是誰?我的挽兒呢?你把她藏在哪裡了?"他失控地搖晃著她纖細的肩膀,好像挽兒就是被這樣一個陌生女子給藏起來一樣。"你把挽兒還給我,快把她還給我……"
他向她大聲地嘶喊著,看著陸凝香眼中滿載的無辜和無奈時,他猛然放開她的肩膀,跌坐在地。
"挽兒,回來!"
裴劍晨向空中大聲吶喊,悲愴的聲音劃破雲霄,響徹山谷。
陸凝香感到歉然。若非自己無端地闖入了他的世界,說不定他仍是幽然地吹著簫,沉浸在他自己淡淡的憂愁中,也不會讓他有得而復失的痛楚和苦惱。
他的眼底佈滿了血絲,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因為傷心。他坐在地上,口中不斷唸唸有詞,不外乎就是一些"挽兒回來"之類的話。
不應該再打擾他了。
陸凝香輕巧地站起身子。依照他的年紀,她猜想他該是這座裴莊的主人,或許她應該回去叫醒姜老爹來將他帶回去,以免他待在這兒受夜露著涼了。
她站起身子,手腕卻被他抓住,陸凝香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他無助地看著她的眼眸,深深地、沉沉地。
"別走,挽兒。"他的聲音瘖啞。
陸凝香向他搖搖頭,淡淡地推開他的手。
他的手被推開後,他更是心慌地想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腕。
她閃開他的手,急急地轉身向前走著,不想剛剛的情形又重來一遍。裴劍晨則是不死心地在後頭跟著她的腳步。
由於陸凝香太過注意裴劍晨,以致於忽略了方從樹林裡走出的一個小小身影,她疾步行走,碰巧撞上了那個小人影兒。
"爹,你怎麼還沒睡……哎呀!"
小人影兒被撞倒在地,是一個個兒小小的小男孩,他坐在地上大呼小叫著。
陸凝香連忙將小男孩扶起,就這麼一個耽誤,她的手又被裴劍晨給握住了。
"挽兒,這一回你可不會再走了吧!"
小男孩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氣急敗壞地對裴劍晨說:"爹,你可別亂抓,她不是娘啊!你抓錯人啦!"
一提醒,裴劍晨的手一縮,陸凝香跌入他懷中,眼睛不避諱地看著這名冒失的男子。
他一細瞧,果真是認錯了,手不自覺地一推,放開了陸凝香的手腕。
一縮一放間,陸凝香還來不及反應,向後退了幾步,右腳卻被湖畔的石子狠狠地絆了下,她一時失去重心,整個人向後跌去。
身後正是那片美麗而波光粼粼的湖泊,陸凝香直直地往湖心跌去,闖禍的裴劍晨急忙往她的方向一撈,卻撈個空,只抓到她飄揚的白袖。
不識水性的陸凝香在湖中害怕極了,她覺得身子浮浮沉沉,腦子也跟著昏昏沉沉。她張大口想呼叫,一大口水卻充斥著她的口鼻,令她難受地嗆咳起來。
她的頭疼著,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而不切實際,她彷彿又看到了從前,又看到了自己不堪的過往,一直在腦海裡閃爍著、轉換著。
朦朧間,似乎有人向她靠近,她不自覺地將身子向著那靠近的人影,腦子愈來愈模糊、愈來愈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