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知道搬家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以前她和阿徹跟著老媽東搬西遷的時候,有時候風吹雨淋日曬在外頭奔波了一整日,熬到半夜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沒有這麼疲累過;這回卻累得虛脫,全身骨頭好似散成一塊一塊。
「哇啊……這房子還真破!」羅徹扛著一箱書走進來,邊走邊四顧打量屋子裡的一切。那聲驚歎,嗓音是迸出的低,驚訝之外尚多出一分不可置信與曖昧不明的佩服。從聲調判斷,似乎是佩服竟然還有這麼破爛的房子。
李蝶飛維持「虛脫」的姿勢,跟著他的視線扭頭四處打量。比起他們先前住的那公寓,這房子的確算得上是「破」,到處都有「霉」過的遺跡,而且屋齡起碼也有三十年了,足足老了三倍有餘。
人會老,屋子也會老,而老了就比較不值錢,沒行情。這房子破歸破,不過就是便宜,一個月的房租只要一萬多,離原本住的地方也不太遠,對角拉開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以「天涯若比鄰」的標準來看,方圓五十里內的都算親戚。他們離開得不算太遠。
「真的有那麼破嗎?」嘴裡這麼問,她還是露出一個抱歉的眼神。
其實不只破,而且狹小,便宜有便宜「暗虧」的代價。四層樓建築的第五層違建,光是爬樓梯,累就累死人!小小的兩間房間,就算打通了,光要塞羅徹的長腿就很勉強。慶幸的是,一開門就是天台;面對著小公園,別無遮蔽,抬起頭就可以望見一片青湛湛的天空。
「還好啦!」羅徹咧嘴一笑,踢開擋路的鍋子。高大挺拔的身材在狹小的屋內顯得侷促。
「不好意思,請你要多忍耐。」李蝶飛歪了歪頭,一股腦兒爬起來,朝斜前方抬抬下巴,示意說:「你跟小昭睡靠窗那一間。桌子跟書櫃我已經請搬家工人直接搬進去。」
「搬家」,是她擅自決定後才通告大家的,他們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沒辦法,這是唯一的出路。他們負擔不起原先的公寓,又得送小昭到幼兒園──關於吃、關於錢、關於生活的事,都是很令人傷感的,碰上了,她也只能搖頭歎息。
而「歎息」是有重量的,往往壓得人透不過氣。
羅徹走進房間把那箱書卸下,立刻踅了出來。喬跟在他屁股後,亮晶晶的眼瞳裡流轉著對新環境陌生與不安的打量。小昭則哭喪著臉,別了一腔的委屈站在一旁。
「怎麼了?小昭?」李蝶飛抬手抹掉汗,停下忙碌的動作。不趁著今天把東西整理妥當,明天又有明天的事要擔憂和忙。
「我肚子餓了。」別了好久不敢張聲的委屈終於得到注意,小昭的小嘴立刻往下撇,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啊!」李蝶飛輕呼一聲,匆匆看一下時間。已經四點多了,一早到現在忙著搬家的事,中午只草草喂大家吃幾個麵包,難怪小昭會叫肚子餓。她覺得又抱歉又不忍,摸摸小昭的頭將喬拉到身邊,說:「對不起,我只顧著整理,不知道都這麼晚了。」直起身,從口袋掏出皺成一團的伍佰元鈔票交給羅徹。「阿徹,麻煩你帶喬和小昭出去吃飯,順便買一瓶沐浴乳回來。」
「你不一起去嗎?」
「我得先把這一堆東西整理好。」東西雖然不多,恐怕得整理到晚上才收拾得完。
「那我幫你帶些吃的回來。」
「不必了,餓了我自己會出去吃飯。」李蝶飛搖頭,她累得吃不下飯。「你們去吧,記得買沐浴乳回來。」
奇怪,怎麼會覺得這麼累?她看著他們走下樓,一屁股坐在尚未拆封的箱子上。大概是心理因素吧!老媽死後,她整個人就一直轉啊轉的,事情特別多,總有一堆麻煩等著,一直不能靜下來好好喘口氣。
但是……她仰起頭,閉眼看著天花板,重重吐出一知氣。她還是覺得累。奇怪?她並不是那麼嬌嫩的女孩,怎麼──「啊──」她大叫一聲,舒服多了。
累歸累,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一堆的東西等著她整理,她沒時間想得太多,也沒時間喊疲倦,那些對她來說都太奢侈了。
她把一堆堆的東西從箱子裡掏出來,該擦的擦,該洗的洗,該清除的清除,才整理到一半,就聽到開門的聲音。小昭學做小飛俠雙臂展開飛進來,摟住她脖子撤嬌說:「阿飛,阿徹帶我們去吃炸雞,還有漢堡,有這麼大哦──」他以小孩特有的誇張揮手比量著。「很好吃哦!我們下次一起去!」
「好!」她笑著反手拍拍他。小昭越長越大,越來越重,兩隻小手肥嫩嫩,攀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小子光是會吃和撤嬌!」羅徹一把將小昭拎開,蹲下身說:「我來幫你。」
喬也跟在他屁股後,小昭又跟著擠過來,狹小的空間四個人擠成一堆,不但十分侷促,且非常不舒服。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她搖頭投降,這些傢伙只會越幫越忙。
天台上的霞光漸移漸淡,餘暉慢慢在變暗,夜要降了,天空已向晚。
她直起身子,攀附著羅徹的肩膀站起來,開亮了電燈。日光燈將她的臉龐照得蒼白,照映她疲累的容顏如白色花開,風情可憐。
羅徹心裡小小地疼,他手撫了撫她的臉,掌觸輕輕帶著疼惜憐愛。
「看你累的!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來整理。」細語輕輕,一腔的牽懷掛心。
她搖頭又笑,不怎麼認真。「多謝你的關心嘍!我看還是我自己動手會比較快。你就幫我替喬和小昭洗澡,再帶他們上床睡覺。」轉頭拍手說:「喬、小昭,跟阿徹去洗澡。」趕鴨子一般趕三人離開。
隔一會,浴室傳來小昭戲鬧的笑聲,她對自己一笑,呼口氣,晃晃手臂,自言自語念道:「工作吧!」
門外夜已黑,銀白的月是唯一照耀的光亮。牛郎和織女在天河兩端遙遙相對,薄雲覆去相聚的信道。
世界是從黑暗開始的。黑暗的一切混沌未知,所以夜充滿著不安的氣味,存在著一切的不可能與不可言喻,以它特殊的波動為結界,自外於所有光明的磁場意識的道德規範,文明的倫理禮教,在夜裡失去了它的重量。混沌和黑暗形成了夜的原色與狀態,張納所有的情態與想像。
「阿飛?」羅徹從浴室裡出來,肩上披著條乾毛巾,頭髮濕濕的,剛梳洗過,尚還未干,發尾滴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他抓起毛巾,很不經心,隨便地抹擦幾下,髮絲散落在額前,參差著一種凌亂的美。
「阿飛──」他又喚了一聲,聲音讓四壁的牆吸納進去,不吐一絮回音。
四下整理得井然有序,早先的凌亂已不留痕跡,只剩一個個掏空的箱子疊膩依偎在一起,小小的屋子仍然顯得擁擠。
李蝶飛趴在桌子上,一半的臉龐藏在臂彎裡。
「阿飛!阿飛──」羅徹走過去,伸手輕輕搖她。
她沒反應,如一屋子的沉靜。
「睡著了……」羅徹喃喃自語,倚在桌傍。微傾著身,凝視著她睡臉。她緊閉著雙眼,可能在深深的夢中;長長濃密的睫毛並簾著神秘的引誘,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以那樣的姿態俯看她許久。許久,他慢慢俯下身,背著光,身影遮去她睡夢的臉龐──緩緩的、輕輕的,親吻住她紅麗近艷的嘴唇。
「啪」一聲,門口處傳來一聲突然,有人用力擊拍著門板,擾亂寧靜的氣氛。
羅征靜靜不動,維持俯身的角度與感情姿態,慢慢才直起身,轉身過去;對這個突然,一臉無動於衷的無表情,沒有絲毫畏縮。
「你又來做什麼。」他直視著不速之客,口氣冷淡,語調沒有高低起伏。
聲音驚動了李蝶飛;那一簾濃密的睫毛眨動一下,睜開了眼。
「阿徹……」最先映入眼裡的是羅徹,好很自然地叫喚他,撐著桌子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洗完澡了?真是的,我怎麼睡著了──啊!羅……葉先生!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笑意轉為驚訝,充滿不期然。
那種未期待的態度讓羅葉有點洩氣。太明顯了,她心中的意緒。她根本未曾將他放在心上,所以,才沒有期待,才會對他的出現覺得訝異意外。
「聽說你們搬家了,我過來看看。」雖然有點洩氣,他風度依然翩翩。他受重視慣了,對別人的招迎習以為常。儘管他不在乎,但日久成理所當然,李蝶飛的態度逸出這邏輯外,多少有些不尋常──不,異常。
「有事嗎?」李蝶飛的反應相對於圍繞在他周旁的那些女人,實在過於冷淡。
「沒什麼事,只是奉老頭他們的旨意,過來看你們好不好。」他將視線投向羅徹。這件差事他根本是不得已才接受指派,只想早結早了,可是現在他的感覺有點不一樣了。這一家問題重重,處處是陷阱,處處藏誘惑。
「你看到了,我們很好。」羅徹的態度一貫冷漠不客氣。「現在你要的回答已經有了,你可以請了。」
他是不歡迎他的。並不是因為他方纔的情態被窺探到,而是他本來就不喜歡他。他不喜歡別人太接近他們,或者說,太接近李蝶飛;羅葉探得太近。越界侵犯了他們的感情領域,他不歡迎這種自以為是的親近。儘管他是羅家二少的孩子,但在他心裡,他可不認為他是羅家的人或者和羅家有什麼關係。血緣和宗族那一套,對他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就是他,自己;天地間一個獨立的個體。
「阿徹!」李蝶飛小小地斥他一聲。但她知道這樣是沒用的,阿徹太不馴,禮教規範對他不具任何約束作用。他只憑自己的意思去行事,聽任自己主觀的抉擇。她稍稍拉開他,替他道歉。「對不起,阿徹說話太沒禮貌,請你別介意。」
比較起來,她想得多,顧慮也多。老媽太任性,生前不管做什麼,就只憑自己高興,拖累得她跟著團團轉,以致於她太早入世,太早明白綱常人世的秩序,瞭解伺候別人臉色、情緒的妥協必要,反而不懂得撤嬌──就算想,也沒有對象。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羅葉一臉不以為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反倒對李蝶飛溫柔低低的姿態感到對她太抑壓。她被生活的現實磨得謙遜有禮,將放肆的自我壓抑在禮教規範的最底。
他向前一步,尚未開口,裡頭房間傳來小昭魘醒的哭喊。哭聲擾亂了客廳內原就不平衡的氣流。
「對不起,我去看看小昭。」李蝶飛丟下一句抱歉,快步走進去。
她像風刮走,留在廳內的氣流更為紊亂,而且不兼容。羅葉倚著牆,點了根煙,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看著羅徹;以他對這種事的敏感,羅徹剛剛那舉動不是那麼簡單。
「喂,小子,」他口氣相當隨便,不怎麼客氣斟酌。「有件事我得說清楚,你們可是姊弟!」
羅徹沒說話,冷眉一掃,大有「那又怎麼樣」的意味。
「你不懂嗎?」羅葉擰熄香煙,雙手插在褲袋裡,走到羅徹面前,神態懶懶的。「我這個人是沒什麼道德感,但該有的神經還是有的。你跟阿飛可是有血緣關係的姊弟,有些禁忌,可是不能隨便鬧著玩的。」
「你想說什麼?」羅徹語氣冷得凍人神經。
羅葉眼皮一抬,有些挑釁。「我想說什麼,你這顆聰明的腦袋難道聽不出來?」
面對面相覤,距離這麼近,他才發現,從羅徹眼眸蘊散出的是屬於男性成熟、獨立的眼神。他雖然比羅徹大了一輪有餘,但他不僅與他比肩高,流露的氣質神態也尋不出青澀的痕跡,有的只是……怎麼說,一種不流群的高傲──羅家的男人都有這樣的性格。
他驀然發現,他不是小孩了,雖然他並沒有如此看待他。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征戰南北;眼前的羅徹,正當這個年紀,亦正當這分頂天立地。
羅徹依然沒有作聲,帶冷的雙眼對上他的挑釁。他一下子懂了!羅徹根本知道他在做什麼,彷彿理所當然。
但只是「彷彿」;既然是「彷彿」,就表示他內心不是那麼決然確定,仍有掙扎的隙縫。這種感情怎麼能夠理所當然呢!它是禁忌,是道德所不容許。
「你們可是姊弟,可別搞出什麼──」他逼視著他,認真警告:「這種事太危險,沒有人會認同你們,只會害了阿飛,你最好打消那種念頭。何況,外頭那麼多女孩,你盡可以找個你喜歡的,別再找阿飛的麻煩。」
羅徹英俊的臉孔微微扭曲了一下,輕微地察覺不出。用一種更無動於衷的態度,反盯著羅葉。「這不干你的事。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心裡很清楚,不需要別人干涉。」
這般無動於衷,讓羅葉原先的肯定與懷疑有些動搖。或許是他太多心了,他也不相信羅徹會明知是禁忌,還故意惹火上身。而且羅徹的無動於衷與一貫對他冷淡的態度,並沒有洩露出任何可疑的痕跡。他雖然那樣回答,也是基於他性格必然的傲慢。他開始覺得是不是自己先前太多疑、判斷錯了。但是……他還是不確定。只要是一般、正常的人,安份於道得倫理的規範,與文明的忌諱,絕不會發生這種錯誤。但問題是,羅徹並不是「一般」人,他太不馴,太有自己的主見與看法;制度歸制度,禁忌歸禁忌,他並不認為層層社會制度與規範架構下的禮法傳統和道德條規、倫理秩序,以及一切不可違的禁忌,都是那麼不可懷疑或天經地義。
「你可以請了。」羅徹再次下逐客令。「我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們一點都不歡迎你,也不想和羅家扯上任何關係,不要再自以為是,大搖大擺的出現在這裡。」
這些話不客氣極了,羅葉卻顯得漫不在乎,嘴角掛著笑,似嘲非嘲。「我很遺憾我的出現冒犯了你。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跟羅家就是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我想撇清也撇不清。」
「那是你們自以為是,別以為──」羅徹逼進一步,話說到一半,卻驀然住口。李蝶飛正從裡頭房間走出來。
「怎麼樣?小傢伙乖乖睡了嗎?」羅葉搶快了一步,越過羅徹,帶著關愛的表情和藹地探問。
「嗯,睡了。」李蝶飛輕快地點頭。
「睡了就好,這種小不點的年紀最難哄了。你別盡顧著照顧弟妹,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看你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太累了?有沒有好好休息?」一連兩聲輕輕的探詢,問得柔情百轉。羅葉的口吻、態度展現一個溫柔的守護者對柔弱的體貼疼憐。或者,更深或淺的關係,從「親近」到「親密」都形成可能。
羅徹反射地揪緊眉頭。羅葉這種「一家人」般理所當然的親密態度,讓他覺得相當不舒服。因為那使羅葉和李蝶飛的相對,形成一個曖昧的角度;他排斥這份曖昧。與李蝶飛之間的這種親密感,不該發生在他之外的人身上──這世界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和她有著親近且親密的關係!而羅葉,卻自以為是地僭越了他的角色。對他們來說,在感情的濃度上,他只是個陌生人,和他們毫不相干,他憑什麼這般理所當然?就因為血緣這種強迫的關係嗎?他以為僅憑體內流著一滴同源的血,就被賦予一種正當性干涉他們的生活?
這太荒謬了!這世界實在有太多奇怪的邏輯,不管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但凡有過某種關係的牽扯,不管這牽扯是情不情願,出於被動或無奈,人們就理所當然自以為取得某種特權,擁有干涉對方一切的正當性。
羅家的一廂情願,大概也是基於這個邏輯。想到此,羅徹不由得冷冷哼了一聲。
羅葉掉頭看他一眼,嘴角斜撇三十五度往上揚起來。
「看樣子有人已經對我感到很不耐煩了。」他要笑不笑,意有所指。「我也該識趣一點,該摸摸鼻子離開了。」
「請你別這麼說,歡迎你有空隨時過來,只要你不嫌棄這地方太簡陋。」聽他那番話說得那麼嘲諷帶委屈,李蝶飛老實得覺得過意不去。「對不起,沒能好好招待你。」
「阿飛。」羅徹沉聲喊出來,似乎非常不滿。
「我只怕有人不歡迎我……」羅葉目光一轉,斜晲著羅徹,帶點得意。接著話鋒一轉,笑容可掬。「不過,沒關係,只要你歡迎我就可以。」
那種笑容讓人看了生厭,羅徹眉一蹙,想拉開李蝶飛,羅葉巧妙地擋住,阻礙他的不滿。
「阿飛。」他無視他的忿憤,轉向李蝶飛。「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你能不能送我下樓?」
李蝶飛遲疑著,猶豫地看看羅徹。
她大概猜得出羅葉想說什麼,但她似乎沒有回拒的理由與餘地,早晚都要面對。
她無奈地點頭,不敢再去看羅徹。臉龐一低,對著地上,像解釋,說:「我馬上回來。」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氣。他們相依那麼多年了,彼此的情緒起伏不用明白表露,光憑感覺就知道。
羅葉伸手一攬,輕輕、禮貌性地搭著她肩膀走下樓。夜底空氣很新,如水清,帶著一絲薄冰的涼。
李蝶飛心情忐忑著,等著羅葉開口,偏偏他卻作沉默,她吞口口水,鼓起勇氣說:「羅……葉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阿徹畢竟是二少的孩子,如果你們有什麼要求──我是指,要阿徹回去羅家這件事──我也沒有理由反對。不過,這件事必須讓阿徹自己做決定,我不能代替他決定。如果阿徹他希望回羅家,我絕對不會反對,一定會尊重他的意思。但如果……如果他不想回去……」她把底下的話含住,黑白分明的眼瞳盈水晶晶默默地把意思道分明。
「我明白,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羅葉微微一笑,頗有安定的效果,讓她心安了不少。
「不過……」語氣一轉折,她的心跟著又忐忑起來,顫兢著。聽他皺眉說著:「老頭是好溝通,老太婆可就固執得很──簡直是頑固,我看她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你最好有些心理準備。」
「你是說羅夫人她……?」僅是提到這個名字,她就覺得心沉甸甸的,並沒有把話問完。
「你不必擔心。」羅葉拍拍她肩膀,笑說:「我看阿徹那小子比老太婆還固執,十頭牛都拖不動。」口氣很輕鬆,就像他稱自己的母親「老太婆」般地恣意放肆。
可李蝶飛卻無法像他那麼樂觀,暗暗為不知何時會來臨的麻煩愁歎。羅葉輕輕再拍拍她,說:「你不必擔心那麼多了。你剛剛不是說,一切都尊重阿徹的意思?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己做決定──我想,他早就做了決定吧?」說著頓了一下,露出一個似乎沒什麼意義的微笑。「既然如此,你就沒什麼好擔心了。老太婆再怎麼頑固,也是沒辦法。現在,你與其擔心那些不知是否會發生的事,倒不如把心放在弟弟妹妹身上,你還有兩個小傢伙需要照顧是吧?小昭還那麼小,你又必須工作,怎兼顧得來?」
這種充滿柴米油鹽人間煙火味的瑣碎,一向不是他會關心在意的俗事,但愛屋就要及烏,她那蒼白的模樣,教他看了不忍,為她感到心疼。
他奇怪他怎麼會有這種心情,太不像他了!勉強牽扯起來的話,李蝶飛也算是他二哥的女兒,他則是她的叔叔──這點理由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吧?這種奇怪的心情,不過……叔叔──他搖搖頭。罷……罷!叫都把他叫老。
「謝謝你的關心。」李蝶飛淺淺一笑,很客氣,客氣得有距離。「我送小昭上全日制的幼兒園,下課回家有喬會照顧他,阿徹也會幫忙分擔一些家務。」
「這樣的話,錢夠嗎?」他直接挑現實的問題。
李蝶飛臉兒驀然一紅,一時困窘得說不出話。
沉默足以說明很多事,他也不追問,不多廢話,拉起她的手,放了一隻信封在她手中。
「這些錢你拿著,不夠的話,我會再送來。」
男人給女人錢,總難免夾雜曖昧的成分,形成一種依附的關係。李蝶飛倏然收回手,連連搖頭說:「不行!我怎可以拿你的錢──」她覺得很彆扭。
「這不是我的錢。這些錢是老頭上回要我交給你們的。」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羅葉頗覺有種興味,愉快的笑起來。她就連驚慌的樣子,也呈現一股風情的美。「收著吧!就當是先向羅家借的,以後等你有錢了,再把錢還我就可以。」
這種話陳腐又老套,偏偏卻很有說服力。李蝶飛猶豫著,決心在動搖。
「收下吧!」羅葉霸道地把信封塞進她手裡,用力按了按她的手,不准她再拒絕。
「羅……先生……」她猛然抬頭,不知該怎麼說,冷白的臉,橫過鼻樑,漲著一點是羞是澀的紅。
羅葉表情異常的柔和,含著笑,含著一點甜膩。「叫我名字就可以,不必那麼客氣。」
她低下頭,望著手中的白信封,低聲保證說:「我一定會把錢還你的。等下個月,我領了薪水,我就──」
聲音嘎然而止。他修長的手,摀住了她的口。
「我相信你。不過,不必那麼急,你什麼時候還都可以。」說著溫溫一笑,順勢拂理她的發須。「你知道嗎?阿飛,你是個很有味道、耐人尋味的女孩。你有著一種很美的風情,非常感動人,但就是拘謹了一些。」
他這是在讚美她嗎?李蝶飛張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在笑,眼底的笑意好深。
她覺得很不自在。從來沒有人這樣稱讚過她,當面,這麼直接。她有些承受不住,吶吶地說:「謝謝你的稱讚。老實說,我很高興,從來沒有人這樣稱讚過我,可是……」她搖搖頭。「我知道我不像你說的那樣──我自己知道。」
「那是因為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羅葉笑意更深。「相信我,我一向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說得信心十足,似乎在他面前正站著一個絕代的天仙美女。李蝶飛卻更加不自在,對他帶著品量的目光感到不知所措,手足不知如何舉擺。
眼見為憑不是嗎?女人的美麗,就決定於外表,皮膚那一層的深度,不是嗎?女人的性感,更是取決於身材的高低與曲線的凹凸尺度,不是嗎?美麗的條件,她連一項都達不到,還談什麼風情味道?
羅葉似是會透視、看穿她的疑怯,笑說:「並不是長得好看的人,就能吸引人。女人的美,只是女人自己製造的神話。希望你弄清楚一點:漂亮不等於魅力,外表也不等於風情;身材玲瓏、胸圍豐滿亦不等於性感。有魅力的女人才是漂亮的女人;能散發出自我風情的女人更才是性感動人的女人。」
一番長篇大論,聽得李蝶飛一片混亂,似懂非懂。不過,這對她並不重要。雖然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天仙大美女,但她也沒有多餘的心情感到自卑,要愁煩的事情太多了,皮貌既然是天生,她只要當好她自己就可以。
「我明白你是想安慰我。謝謝你,其實我不會怎樣的,這種事是沒辦法的。」她抿著嘴,嘴角往上揚,抿成一個彎彎翹翹的弧度,笑得流動自然。
羅葉傾傾頭,看著她,沒再多說什麼。他相信他的眼光不會錯,而且他已經驗證過。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情韻美得可動人,流露得不自覺。不過,就是這點不自覺,讓她更耐人尋味。
「你應該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看看你的弟妹們,喬、小昭、阿徹,哪個不是人見人愛。」他尋味的笑容一直沒變。
話是沒錯,但他顯然忘了他們的情況不太一樣,繼承基因也有一半不相同。
「特別是阿徹──」他繼續說,話題很自然地轉回羅徹身上。「他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啊?」李蝶飛楞了一下,一時會意不過來;問題來得太突然,好一會大腦才發生作用,期期艾艾說:「呃……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吧!他不怎麼會跟我提起這種事……不過……我好像沒看過他和別人來往過……」
她也根本沒想過。沒想過,有一天,阿徹會認識別的女孩,或者遇見喜歡的女孩,擁著另一塊只屬於他自己而她卻不能參與其中的天地。
「我想也是。」羅葉一副在意料中的表情。「阿徹是個帥氣的男孩,應該很受女孩子歡迎,而且,他這個年紀,也應該正是對異性感到好奇的時候,有一兩個談得來的異性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好像對女孩子的事不怎麼感興趣──」他頓了一下,以玩笑的口吻,不怎麼認真的戲說:「我看他眼中除了你這個姊姊,再看不到別的女孩,根本不把別的女孩放在眼裡。」
他究竟想說什麼?李蝶飛不懂,投視的眼神在問。
羅葉無聲笑起來,仍用玩笑的口吻。「我看阿徹有很嚴重的『戀姊情結』,你最好多注意他一點。」
「怎麼可能!」李蝶飛失笑出來,只當羅葉開玩笑,沒有認真放在心上。「阿徹如果聽見你這麼說,一定會抗議。他比我還像大人,怎麼可能。」她搖搖頭,根本不以為然。
「是嗎?反正我也只是開開玩笑。」羅葉聳個肩。忽然停下腳步收斂戲笑的神色,變得認真。「阿徹的事,暫且不去管。倒是你,阿飛,你年紀正燦爛,該為自己多想想。認真交個朋友,分享屬於你年紀該有的歡樂,美麗的戀情正等著你。」
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李蝶飛反而靜默起來,又感覺不自在。她沒想到羅葉會這麼泰然大方地和她提起這種事。他竟然勸她交友談戀愛,太……她不知該怎麼形容,更不知如何回答,尷尬極了。
「你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說話?」羅葉驀然靠過來。她嚇一跳,忙不迭搖頭。
「沒什麼!」她覺得連笑都不自在。
羅葉沒追問,抬頭看看左右,很親愛地對她笑了又笑。說:「送我到這裡就可以。時間也不早了,你趕快回去吧!」
「那麼……」李蝶飛含蓄地對她點過頭,慢慢轉身走開。
走出了幾步,突然聽羅葉「啊」了一聲。她停下腳步,回頭探看。
「忘了這個!」羅葉走過來,雙手捧住她的臉,唇齒燙著熱,印上她額頭,緩緩,再吻住她的唇。
她呆住了,因為驚訝,愣愣的。
黑暗的世界,變得無聲。夜,善意地覆上一層黑天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