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的故事總是很美,讓人心神嚮往而抬頭抑望。飛翔是人類共通的夢,但美麗的仙女,只怕是後悔偷了飛天的藥;卉月的嫦娥,其實是一片情愁吧?
「唉!」李蝶飛倚著牆,慢慢坐下來;雙手抱著小腿,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最近這些日子,她老是在歎氣。她才二十歲,但她卻覺得她老得如中年。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月裡的嫦娥,也是不知該怎麼辦,才會偷取西王母的丹藥吧?卻留著一顆癡情的心,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其實共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但天台上那曾照耀過億萬年前洪荒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湧起一種下意識的情感,想起這個淒清的神話。
就像童話的結尾,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神話的結果,多半是無疾而終的,甚至顯得草率。因為人畢竟活在現實裡,習於亦安於一套邏輯的標準來看待事物,逸軌於常理之外的等於不存在,亦不被承認。這社會自有一套中心,正確的思想,脫出主流之外的,便都是禁忌。
相對於傳統的道學,荒誕不經的神話自然是禁忌;愛情是神話,是以愛情也是禁忌。
「愛情啊……」李蝶飛喃喃地低吟起來,臉龐驀然一紅,無端想起羅葉的吻。
她愣一下,覺得荒謬極了,猛烈地搖頭,慢慢再抬起頭,心不提防地一跳,赫然遇見羅徹線條分明的輪廓。
「阿徹……」她呆住了,有點措手不及。他聽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嗎?「你回來了……」面對自己的弟弟,她竟如對生人般的不自在。
不!這不是她要說的。她是特地在等他回來的,有很多話要問他──羅徹冷淡掃她一眼,一言不發,掉頭往屋裡走。
「阿徹!」她叫住他,連忙站起來攔到他跟前。他將臉掉開,不想和她的目光接觸,對著空氣拋下一句無動於衷──「有事嗎?」
聽聽那冷淡的口氣!李蝶飛在心裡歎口氣。看樣子她還在生她的氣。
「我是特地在這裡等你的,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都快一點了。她從入夜等到現在,倚門盼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有事。」
「什麼事?你明天還要上課,這麼晚回來,我會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做什麼、幾時回來,多少應該有一點自由,不需要事事向你報備吧!」她的焦心關切處處表現在言談中,羅徹卻毫不領情,冷淡的態度猶帶幾分負氣。雖然算是回答了她的話,服從中卻有強烈的不滿。
「我並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擔心──」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必你操心。很晚了,我要去睡了。」
羅徹一言一行都帶著氣焰,心中的怒氣不肯輕易消除。他甚至不再看李蝶飛,越過她走向屋裡。
「等等!我還有話問你──」李蝶飛急忙又攔住休,從口裡拿出一個裝著錢的小牛皮紙袋,說:「這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的?」
如果不是喬突然交給她這些錢,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都不知道。
「我問過喬了──」她停頓一下,羅徹沒反應,她接著說道:「喬說,錢是你給她的,要她交給我。阿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喬告訴我,最近這一兩個禮拜,你每天回家後換了衣服又立刻出門,到了半夜才回來──你究竟在做什麼?」
羅徹抿抿嘴,漠然的表情如雕像般冷峻深刻不帶顏色。「你別管那麼多,那些錢收著就是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是我弟弟,我擔心你──」她忍不住提高聲調,換來的卻是他一聲略帶不滿的輕哼。
她歎口氣,靜下氣來,瞅他一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氣?那件事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只是──唉!」
話只說到一半,她就又忍不住嗟歎起來。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下去,他把對她所有的情緒全都表露在眼神中了,充滿了憤怒、不滿、慍怒以及妒惱埋怨。
她覺得無奈極了,她已經這麼低聲下氣了,他到底還要她怎麼樣!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她垂下臉,長長歎口氣。
羅徹沒表情的臉,這才稍稍一動,望著她,提出要求:「我要你把錢還給那傢伙,以後也不准再接受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就算是借的也不行。」
好任性霸道的要求!李蝶飛遲疑一下,只那麼一下,羅徹臉色便難看極了,她趕緊點頭,一口答應,說:「我知道了,什麼都聽你的。」
「真的?」他這才露出連日來難得見到的笑容。
「現在,你不生氣了吧!」看見他笑,她試探著。
「生氣?我怎麼敢生你的氣。」語氣還是有點酸酸的,多少言不由衷。「我還以為你不點都不在乎我呢?」
「你還說!」虧他說得出這種話嘔人。她埋怨的睨他一眼。「我不在乎你,在乎誰?這些天你對我不理不睬,你以為我心裡好過嗎?我好歹是你老姊耶!你對我卻像對陌生人一樣!」
他們相識太久了,又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她埋怨的同時,語氣不自覺地帶一點嬌嗔。
羅徹很自然的將她拉近,俯低了看她,也不說話,算是表達一點歉意懺悔。就這樣,薄嗔微怨中,他們之間耿礙著的冷淡生疏氣氛與不愉快瞬時化逝無蹤。
「現在不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了吧?」她收起嗔和笑,搖搖手中拿著的牛皮紙袋。
羅徹屏息半晌,知道瞞不過,老實回答說:「那是我打工賺的。我在一家酒吧當服務生,已經工作兩星期。」
「酒吧?你到那種地方打工?」這話教李蝶飛聽得又驚又痛,像被剌蝟螫了一樣跳起來。「馬上把工作辭了!我不准你再去打工!」
「阿飛,你聽我說──」羅徹摟住她雙肩,等她稍微冷靜了,才解釋說:「我知道你若曉得這件事一定會不高興,但我只是想幫一點忙──」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的事你不必擔心,我會想辦法,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她根本聽不進去,揮開他的手。
「我怎麼能不擔心!」他低叫起來。「看你每天那麼辛苦,我哪還有心情唸書!眼睜睜看著你接受那傢伙的施捨,我卻一點能力都沒有,你知道我心裡有何感受?我希望能幫忙你、保護你,在你累的時候可以成為你的倚靠,放心地依賴我!」
「阿徹……」她呆住了,泛紅著臉望著他,而後,輕輕地抱著他,又笑又罵他傻。「傻瓜!你根本不必那麼做。從以前到現在,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不都在我身旁嗎?我依賴得你還不夠嗎?」
「那不一樣──」
「一樣的,你別想那麼多了,答應我,聽我的話,不要再去打什麼工了,好好把書念好才是最重要的。」她伸出小指做信約。「來,勾勾手指──」
羅徹遲疑著,猶豫地看看自己的手。李蝶飛傾傾頭,略撇著嘴,斜睨了睨他,模樣嬌憨透了。「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要養我一輩子的,如果你不好好唸書,追求更高的才識,將來怎麼跟別人競爭?又怎麼養我,讓我過舒服的日子?」
「可是……」羅徹依然猶豫不決。他望著她,那眼眸那麼清澈、充滿期待──他握了握拳,下定決心,小指勾上她的小指。
李蝶飛歡欣浮上臉,嫣然一笑,嫵媚極了,但她不自覺。羅徹內心突地悸跳一下。月光照,情懷裊繞。
「其實,你真的不必擔心。我現在賺的錢,省一點的話,足夠用了。你千萬別荒廢了學業跑去打工,那樣的話只會讓我擔心而已。你已經跟我勾過小指了,可不許黃牛!」夜影將她視線遮蔽,他癡癡的望,她不知不覺。
她沒察覺他的沉默,轉身朝夜空伸個懶腰,雙手扳住牆頭,往後一仰,對著一片黑漆的天,不怎麼認真的說:「啊──我如果長得像天仙美女就好了,前幾天我公司的同事才在說怎樣釣個金龜婿呢!都怪老媽把我生得太不起眼了,不然,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我們一輩子,就不必那麼辛苦了。她們還說,要我多出去走動、去見識見識呢!」
「你該不會真有這種該死的想法吧?」羅徹以為自己聽錯,懷疑地盯著她。
她心虛地低下頭。的確有那樣想過,只是她很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一向不太喜歡昆蟲。
「你不會真的已經──」看她那心虛的模樣,羅徹驚心顫跳起來。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想到她可能和那個男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甚至親密的接觸,他實在無法冷靜。
「沒有!」李蝶飛紅紅臉,忙不迭地搖頭。「你想到哪裡去了,怎麼可能!再說,就算我想,也沒有人會要我啊!看看我,長得又扁又不出色──」
「誰說的!你長得很漂亮。」他心安了不少。表情柔和起來。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笑笑,當他是在安慰,不怎麼在意。
「不!」他卻認真看著她,很認真。「我是說真的。你真的很美,很令人心動。」
李蝶飛芳心驀地一跳!這種話出自自己弟弟的嘴裡實在有些怪異,但她卻不由自主地臉紅。猶其它的表情那麼認真,認真得教她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
而這種應該屬於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從他口裡說出卻那麼自然,有一剎那,她簡直產生一種錯覺,臉紅心悸。羅葉這麼稱讚她時,她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時羅徹這麼說,她的心卻跳個不停。為什麼會如此?她實在不明白──「你別胡說!我會當真的。你這麼亂說,害我太自我陶醉會讓別人看笑話。」她下意識提高聲調嘻笑瞎扯,破壞他們之間那一點詭異曖昧的氣氛,也掩飾掉自己不安的心跳。
「我沒有胡說,我是很認真的。」羅徹認真的表情未變,奇怪的情愫在眼裡縈繞。「看著我,阿飛。如果我──」
如果我──怎麼樣?他沒有往下說。她奇怪地抬頭看他──眼神一交疊,她不提防地感到一陣昏昡。是夜的惡作劇?那眼裡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將她裡繞──她下意識往後退,腳步卻虛浮站不穩,他伸手將她抱住。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地灑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裡嫦娥正躲著在偷看什麼吧?
她寬心一笑,確定是夜的惡作劇。
★★★
雨過天青,日子又重回尋常的軌道。平和的生活自有安祥的甜蜜,她很安於這種寧靜的感覺。自從老媽死後,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的感覺。
她的安祥,同事看了都起疑;才不過幾天前,她還唉聲連連,動不動就歎氣。不過,他們也沒有大驚小怪,似乎司空見慣。這種「情緒週期」,每個人都會犯,況且,比起那些失戀時呼天搶地,熱戀時引吭高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她的情況算是良好的了。
「唉,阿飛,」小何探過身來,拍拍她。「今晚你有沒有空?待會下班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已經快六點了,接近下班的時間,每個人都蠢蠢欲動。
「不行,我還要去打工。」李蝶飛搖頭。
「什麼啊!那個賺不了三毛錢的工作你還在做?!不是跟你說了嗎?與其那樣做得要死要活,不如找個有錢男人嫁了還比較快!」
她笑笑,沒有吭聲。真有這麼好的事,誰都搶著嫁,哪還輪得到她?!
小何瞪瞪她,搖頭說:「你啊,就是死腦筋!我看你最好還是趕快把那工作辭了。看看你,面黃肌瘦!」邊說邊誇張地捏著她臉龐。「聽我的話沒錯,趁著年輕好好享受,談幾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才不會枉費身為女人。哪天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你啊,就是缺少戀愛和男朋友!這是很要不得的,女人就是需要愛情的滋潤!」
真是的!在瞎說什麼!她輕輕撥開小何的手,抿著嘴,不跟她抬槓湊和。小何還要纏她,後頭有人在叫,才讓她鬆口氣。
下班後,她怕小何又來糾纏,趁著她在洗手間補妝時,草草收拾好東西,趕緊離開辦公室。出到街上,夕陽尚依戀著西天,染著一層層粉紫橙紅的波浪。她留戀地貪望了幾眼,方低下頭,冷不防一輛機車煞停在她面前。
「阿徹!」她先是嚇一跳,看清了機車上那個人,輕呼聲轉為驚訝。
「上來。」羅徹朝後坐傾個頭,要她上車,口氣帶著命令。
「去哪?」李蝶飛一時反應不過來,呆站著,腦中冒出一堆問題。「你哪來的機車?你又沒有駕照,這樣騎車太危險了!該不會又去打工了吧?」
羅徹充耳不聞,見她站著不動,索性張她抱上機車,踩下油門,說:「抓緊我,我要走了!」
李蝶飛驚呼一聲,叫說:「你要我去哪裡?不行啦!我還要工作──請假太多次的話,會被開除的!」
「那就辭職吧!」呼嘯的風中傳來羅徹的不以為然。他有他的打算,再忍耐一些日子,他就畢業了;這段時間,他寧願生活過得辛苦一些,也不要她一個人那麼辛苦。
「可是──」一陣強風灌過來,吞沒了她的顧慮。
她沒辦法,只得抓緊他。幾次道路坑洞引起的離心顫慄感,嚇得她不由得抱住他。驚悸過後,她鎮靜許多,內心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阿徹的背,寬闊得教她陌生,不再是她記憶和認識中那個小小的少年,而全然是個陌生的男體。她感覺荒謬的猶如在抱著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臉紅。
什麼時候,阿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不再是少年?第一次,她意識到他身為她弟弟以外的,屬於男人的部分。
有一天,他也會像現在這樣,載著他喜歡的女孩如此在風中穿梭飛揚;女孩會柔順地緊抱著他,而他會愛憐地對她笑──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那一天一定會來到的。她簡直不敢想,不願去想──風聲呼嘯不停,車子駛離市區越來越遠。夕陽在墜,路旁的景色越去越荒蕪單調,終而放眼望去一片山坡野草。
「這是什麼地方?」機車在黃土小徑上停住,小徑兩旁儘是一波波的野草。遠處有燈光點點,天空間歇地有飛機從他們頭上嘯飛而過,低得幾乎伸手就可勾到那垂降的機翼。李蝶飛張大著嘴,驚喜又迷惑。
「來!」羅徹只是笑,牽著她找了過高地坐下來。
剛坐定,轟隆聲遠遠傳來,只片刻,從夕陽那方浮現出一架飛機,帶著彩霞飄過來。聲音越來越大,飛機越靠越近,越飛越低,「轟」一聲,她彷彿來不及眨眼──便從他們頭上翩嘯而去,緩緩地降落在遠處那片寬土上。
「喜歡嗎?」羅徹含笑望著她清亮的眼神,看她興奮的神情像小孩一樣。
李蝶飛胡亂地點頭,感動得說不出話。或許是落日的關係吧?或許是因為寬廣寶藍的背景天空,更或者是遠處那點點燈光,還或是西天那染了一片一片的彩霞,再平常不過的飛機起落景象,竟讓她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羅徹似乎很瞭解她的心情起落。「前幾天有個同學提起這地方,我就想帶你來看看。」
「謝謝。」李蝶飛泛起一個甜笑,輕聲道謝。
四下草葉窸窣,微微起了風,空氣漸漸在涼。她穿得單薄,羅徹脫下薄夾克遞給她。「穿上吧,著涼了就不好。」
「我不冷。」她搖頭,也怕她著涼。
「騙人,看你都起雞皮疙瘩了。」他皺眉了。看看她,帶一種親愛。「那麼,這樣吧──」薄夾克一罩,將她裹在懷中,雙臂將她緊抱。
「阿徹!」李蝶飛輕呼一聲,有一些不安。這個不安來得太莫名其妙,她覺得有一些羞慚,為內心深處那個意識過度。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對了?還是神經太過敏?想著想著心一寬,對自己失笑起來。
她想羅徹鬧著好玩,就由著他吧!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背對著夕陽,靜靜望著遠處的燈光。他裡抱著她,她偎在他懷中;流風四起,草叢間私語唧唧,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走吧!」羅徹站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去了就知道。」
飛機在身後了,最後一點天光逐漸被城市的霓虹取代。
★★★
音樂聲轟隆隆的,霓虹、雷射燈光及旋轉綵燈滿場亂舞;煙霧裊裊,滿室的幽暗瀰漫著一股頹廢又新潮的矛盾情調。整個節奏是輕快的,充滿青春的搖滾熱力。
「阿徹,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都是一些高中生嘛!」李蝶飛轉頭看看週遭,幽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在喝啤酒果汁的,談笑聊天的,或者隨著音樂擺動身體的,不管男女看起來都很年輕,十七八歲左右。
羅徹沒有回答,朝四處隨意望望;圍在音響旁的幾個男孩瞧見他,全都圍了過來。
「阿徹,你真的來了!」走在最前面和羅徹差不多高大的男孩像是很驚訝,沒意料到。
羅徹松個肩,另一個矮了半個頭的男孩搶著接口說:「南門剛剛才跟我打賭說你今天絕不會來,嘿,還是我神算!」轉向那個高大的男孩,賊笑說:「南門,阿徹來了,欠我的三客牛排可別忘了!」
南門翻個白眼,算是認賬了。皺眉瞪著羅徹,說:「怎麼搞的!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怎麼──」目光瞥過李蝶飛,將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幹嘛帶你老姊來?」羅徹瞅他一眼,晃晃手中的機車鑰匙,下巴朝剛羸了三客牛排的矮個子男孩抬了一下,說:「沒辦法,車子是跟活寶借的,這是交換條件。」對帶李蝶飛來的事,隻字不提。
南門立刻轉身搥了矮個子男孩一拳,佯怒說:「活寶,你居然敢使詐!」
活寶挨了一拳,吵吵鬧鬧一頓,目光溜到李蝶飛身上,大概聞出了什麼不尋常的氣味,曖昧地用手肘推推羅徹,壓低聲音問:「你馬子?」
幾個人立即把目光投向李蝶飛。一下子成為注意的焦點,她嚇一跳,楞了一下。「啊!我是他的──」話還沒說完,活寶就搶著接下去說:「女朋友對不對?阿徹真不夠意思,有女朋友也不說一聲,瞞著大家!」一副自以為是的瞭然。轉對羅徹興師問罪:「阿徹,你也太不夠朋友吧!有這麼正點的女朋友也不跟大家介紹介紹!」
「活寶說得對!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
幾個人三言兩語的夾攻,李蝶飛想尋隙澄清,羅徹卻說了更讓人曖昧誤會的回答。
「我這不是帶來了嗎?」他掃了他們一眼,不像是在開玩笑。
「真有你的!」幾個人笑成一堆,搥來揍去的。
李蝶飛皺了下眉。這種話怎麼可以隨便亂說!但看他們幾個男孩打打鬧鬧的,她告訴自己神經不必太過敏。
一陣強烈的節奏搖滾驀地響起,幾個人哄然一散,各去尋邀獵中的舞伴。羅徹也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舞池。
「我不會跳舞──」她急叫了起來。她跟本不會跳舞。
「沒關係,你只要隨著音樂擺動身體就可以。」音樂聲很吵,他貼在她耳畔輕聲叮嚀,才放開她。
她猶豫著,看看左右。場中的男女都盡情恣意地扭動著身體,陶醉在節奏強烈的旋律中,放肆的,根本旁若無人,也沒意識到其它人的存在,激情狂放,完全沉浸在個人的搖滾世界裡。但她還是僵硬得動不了,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
羅徹乾脆牽住她,牽引著她舞動;剛開始她仍遲疑僵硬,慢慢,她身體開始感受到舞動的節奏,身影奔放起來。
連續幾首快節奏舞跳下來,她呼吸幾乎跟不上音樂節奏,停站下來,逕自走下舞池。
「累了?」羅徹跟著走下來。
她揮個手,微微喘氣說:「我沒事,你自己跳吧,別管我。」她全身都是汗,黏答答的,又累又渴又燥熱。
羅徹轉身走開,立即又折回來,手上多了杯果汁。「哪,應該覺得很渴了吧?」
「謝謝。」
李蝶飛微感一些意外,表情有些受寵若驚。阿徹並不是那種事事仔細、小心、體貼的人,但卻將她在意,在心裡為她放了一些心思。
咕嚕喝下半杯果汁後,她覺得清爽多了,不再那麼燥熱,比個手勢,說:「我想再多坐一會,你去玩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羅徹不置可否,在她身旁靜靜坐著。他的安靜,和重金屬樂聲狂暴嘶吼的喧鬧形成極不相襯的畫面。她伸手推推他,要他不必理她;他煩不過,反抓住她的手──玩笑的,或許是帶幾分狎暱──用力一帶,太用力了,將她帶進懷中。她因為不提防,心頭一陣驚嚇,惱怒他一眼,帶些嗔。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一切發生得無聲,距離外,只看得見那種親密的感覺,和一點你儂我儂。
「嘿!你們兩個──」活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逮人。「太那個了吧!躲在這裡卿卿我我,存心叫我們吃味!」
「你胡說什麼,活寶。」羅徹如劍的眉不打折扣的皺蹙起來,有些惱兩人的世界被打擾,他只想靜靜和李蝶飛並肩坐著、笑著,這些人卻不識趣地過來攪和。
活寶賊笑一聲,吆喝了兩三個人過來,硬是拉把椅子擠在他們之間。
「你誤會了,我們──」李蝶飛試著解釋,卻被鼓噪聲打斷。活寶帶頭,起哄著要羅徹「坦白從寬」。
「從實招來,阿徹你跟阿飛認識多久了?在哪兒認識?怎麼認識的?交往到什麼程度?你是不是用了什麼招術欺騙人家,不然人家長得這麼正點,怎麼會看上你這種粗魯沒品味的傢伙?」
「我們是──」聽他們越鬧越離譜,李蝶飛想再澄清,羅徹卻阻止了她,用一種半不正經的玩謔態度睨了他們兩眼說:「我跟阿飛啊……」他故意壓低嗓音,故弄一些玄虛。「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算算有十幾年了。至於我們交往到什麼程度……嘿嘿!當然不會告訴你──」
「什麼嘛!原來是青梅竹馬!」活寶嘖一聲,言下之意,根本乏善可陳,沒什麼搞頭,什麼「泡妞術」那一套壓根兒沒派上用場,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小子,就會亂放炮!」掩不住幾分失望。
南門哈哈大笑,扣住活寶的脖子,說:「阿徹,活寶哈得要死,指望你傳授他兩招,哪曉得你也只是『幼兒園』程度!」他跟羅徹交情好,其實知道李蝶飛和羅徹的關係,故意不說破,伙著羅徹逗活寶。
活寶幾分惱,又失望。
「青梅竹馬」,可想而知,光靠近水樓台之便就能搞定,談不上什麼「罩馬子」技巧,自然就沒什麼「招數」好傳授。他們這些明星中學的學生,雖然個個天資聰穎,泰半是天之驕子,還是對感情感到好奇,滿腔青春情懷。
李蝶飛聽得好笑,勉強忍住,晶瑩的雙眼卻忍不住地流出盈盈的笑意。羅徹看在眼裡,嘴角也隱約揚起笑意。
活寶見他們「眉目傳情」,故意作弄,起鬧說:「阿徹這小子光會說大話,誰曉得是真是假!我看啊,搞不好他連阿飛的手都沒牽過,更別提什麼親吻!」他原差點脫口說出什麼ABC,還好臨時煞住了。
「活寶,你別胡鬧。」南門斥他一聲。
但幾個人聽活寶這麼說,開始拍手喊叫,鼓噪起哄,要羅徹親吻李蝶飛。羅徹很大方,俯身吻了李蝶飛的臉頰,男孩們叫笑狎鬧,樂不可支。
「不行!」活寶又來捉弄,故意丟出一個更大的難題,賊笑嘻嘻的說:「你別想這樣就矇混過去。都什麼時代了,這年頭哪有人吻女朋友只親臉頰的!」
一席話又將男孩們狎鬧的情緒帶到高點,幾個人又吼又叫又拍桌子,鬧瘋了。李蝶飛尷尬極了,困窘得無處躲避,偏又有口難辯。
她望向羅徹,他也正在看她,周旁鼓噪不休,鬧烘烘的全等著看他們「情投意合」。羅徹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烘鬧得更厲害。看樣子,他不作任何表示的話,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
他表情壓淡,心事藏在深層的心中。靠近李蝶飛,在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環抱住她,親吻著她的唇。
「好啊!」吆喝聲四起,大家又拍掌又吵鬧,還有人吹口哨,場面熱鬧到極致,也興奮到極處。
李蝶飛卻嚇了一大跳,心慌亂極了。她沒想到羅徹會跟著他們起哄,竟真的親吻她,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哦!不!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是……他們的關係……這太荒謬了!
有一世紀那麼長,羅徹才放開她,但在唇離開她的唇之前,不知是出於一種不自禁,還是難以名目的情愫,他竟又吮吻一下她的唇,帶一種戀戀。
哨叫聲一直沒斷過,久久,狂躁的情勢才慢慢冷卻。南門略皺著眉瞪瞪羅徹,似乎在說他玩得太過火;羅徹揚了揚眉,一貫自我的神態。
等烘鬧的人散開後,藉著音樂的掩蓋,李蝶飛才悄悄聲埋怨羅徹說:「你不該這樣亂來的!」
直到現在,慌亂已經穩定了,但她的心還是顫跳不停。他不該這麼亂來的。
「不這麼做,那些傢伙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會一直鬧到你投降。」羅徹冷峻的輪廓漾著一種說不出的柔和。他一直壓抑著他內心深處的渴望,而今那渴望潰堤了,這以後,他不曉得他還能抑壓多久。
李蝶飛搖搖頭。「一開始就應該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他們也就不會誤會。」這種情緒該怎麼收拾?她發現她竟然不敢直視他雙眼。那擁抱的感覺還遺留在她體內,那親吻也還殘存在她唇齒之間,感覺是那麼真實,她簡直難以面對。
「就讓他們誤會好了。」羅徹毫不在意。是他造成這種曖昧的,在他下意識裡,也許渴望這種曖昧。
旋轉綵燈不停地旋轉出繽紛的光影;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依然忘我地在舞動。剛剛發生的那一場騷動,像是一場夢,隨著流動的旋律滑過去。
「阿徹!」南門招手叫喚羅徹,好似音響出現了什麼問題。
「我去看看。」羅徹起身過去,走幾步回頭看看她。
她對他比個手勢,表示沒關係,順手拿起果汁把原先喝了半杯的果汁喝完。擱太久了,味道怪怪的,有點走味。
她吐吐舌,兩個女孩往她這邊走過來。
「你叫李蝶飛嗎?你跟羅徹是怎樣認識的?」
問得沒頭沒腦,李蝶飛先是楞了一下,才瞭解話是對著她講的。
「我……呃……」她有點吞吐,該怎麼說呢?
「你念哪個學校?」高校生最在意念的學校好壞了,因為其中關係著意識的優越。
李蝶飛老實地回答。女孩俏麗的臉上立刻露出一些不屑。「原來是那間職校,不用考都進得去。」
不用她們特意提醒,她也知道。她本來說不擅死讀書和考試,但天生我材,又何止讀書拿高學歷一途才能出類拔萃?
她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是啊!不像你們,必須念得那麼辛苦。不過,我對考試不太行,也是好不容易才畢業。」
「畢業?你畢業了?那麼你年紀比羅徹還大嘍?」聲音十分驚訝,表情相對的不平與輕蔑。對十七八歲正青春的少年男女來說,相差一兩歲已是很難弭平的代溝,宛如相差一世紀。她們想不懂,羅徹怎會看上一個又老、頭腦又普通的女孩!
李蝶飛困難地擠出個笑容,低下頭假裝尋拿飲料。她怕她們接下來要問她跟羅徹是什麼關係了。
「你們交往多久了?」逼過來的問題差不多的難以面對。
她支吾著。不知怎地,不敢解釋自己其實是他的姊姊;這種感覺與心情她奇怪,似乎有一些疼痛和不甘。
「阿飛!」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羅徹走了過來。呱噪的重金屬搖滾戛然停止,燈光暗了下來,滿室揚起柔和沉緩優美的旋律。
女孩子看看他們,文換一個眼神,轉身走開,她鬆了一口氣。不管她們的用意是什麼,至少提醒了她,她和這場青春舞會的不相襯。
「阿徹,我們該回去了。」她站起來,頭一低,表情有些黯。
「時間還早呢,來!」羅徹一貫他的獨行獨斷,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走進舞池。
燈光昏暗極了,故意讓人彼此看不清的那種色調。音樂聲冷冷地像呢喃,催酵著人感情中的某種不自禁。舞池中許多對青春男女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隨著音樂緩緩左右擺動,身體幾乎緊貼著,傳送彼此的心跳。
「我不會跳舞──」李蝶飛還是找著那個借口,不敢讓視線亂瞟。
「沒關係,你只要抱著我就可以。」羅徹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後,跟著雙手環抱著她的腰。
然後,然後她感到他身體慢慢貼靠著她的身體,輕輕的……緩緩的,一種小心的接觸;又然後,環抱她的力量一緊,她整個人貼住了他的身體。她彷彿全身都感覺到他身體的存在,耳際迴繞的全是他的心跳。
「阿徹……」李蝶飛不安極了,全身緊繃著。這是屬於情人們的舞,他們不該跳的。
但力量反而更緊了。他在耳邊輕輕說:「抱著我,放心靠在我身上,不然你會很不舒服的。」
是的,她的確覺得很不舒服,反作用的的關係。因為不安,她的手不敢抱住他,又極力避免讓臉和他相偎,整個身體僵硬無比。反而給肌膚增加不少負擔。
「可是……」昏暗的燈光太容易教人意亂情迷,週遭這種曖昧的昏暗越來越讓他們看不清自己。
內心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某種禁忌,但她抓不住,幽暗的燈光下,那微弱的聲音如此的縹緲。
「靠著我吧。」羅徹又將她環繞得緊一些,全心要將她擁抱。也就在這一刻,她無法再理智的思考了。
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這一刻的,就還給這一刻吧!
李蝶飛放棄掙扎,略遲疑著,慢慢地,將臉龐貼偎在他身上,跟著雙手緩緩地環抱住他。
她沉浸了,沉浸入某種她原想抗拒的不該中。原本走在軌道中的他們,現下卻脫軌了,脫出一種正確的範疇,跌入禁忌中。
她不知阿徹心裡是怎樣想的,但她慢慢察覺了,察覺那深埋在她內心底處的異常感情。
她覺得無地自容,她怎麼能夠──耳畔的音樂懶懶又輕柔,在他們心中撩亂著──愛是一條河,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不回頭,不回頭,一旦愛上就無法回頭。
即使是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