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說什麼?」方本心愣愣地看著剛搬來她家對面的新鄰居,滿臉就像聽到女生居然得義務當兵一般不可置信。
「你要出門不是嗎?」新鄰居看向她肩上的皮包,而且她正從家門步出,沒道理是剛回到家。
「呃,是啊,我是要出門沒錯。」她老實地回答,沒想過要說謊。
所以了,「我載你去。」他又重複一次。
「你要載我去?!」她真的沒聽錯,這位新搬來的對門鄰居的的確確打算載她出門。
他點頭,非常肯定。
為、為什麼啊?
她和他根本沒有交集不是嗎?
嚴格說起來,他搬進這棟公寓式的大樓大約一個星期,除了搬來的第一天禮貌性地登門造訪外,他們完全沒有過任何接觸。
方本心只記得當天她回到家裡,便發現客廳裡除了雙親外多了一位陌生人,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也輕輕向她點了個頭,經父母介紹後才知道原來他是剛搬來的新鄰居,就住在他們家對面,取代了先前住在裡頭的王媽媽一家四口。
先前知道王媽媽要搬家時,她感到有些惋惜,因為王媽媽對她很親切,每次在門口巧遇,總會熱情的塞些好吃的甜點給她……
咳,扯遠了。
那天,她向他短暫地打過招呼後就匆匆回房趕畫稿,對他一無所知,也從不曾放在心上,當下頂多只覺得他禮數好周到,不忘特地來跟新鄰居打個招呼,以現代人來說,他可算是稀有。
這幾日,方本心足不出戶地瘋狂趕稿,總算在截稿日前一天,也就是今天,把成果e-mail給出版社,之後也順利過稿了。為了解放趕稿的壓力,她一知道過稿後就立刻聯絡好友可喜,約她晚上一同看電影放鬆一下。
整裝就緒後方踏出門口,就正巧遇到從對面的大門走出來的新鄰居。
以往都是和王家的人打照面,如今換了鄰居,方本心雖然一時反應不過來,也很不能適應,但她依然有禮地點頭微笑,打好關係。
誰知,當他點頭回應後,她就聽到他令人吃驚的發言。
連她的目的地都不知道就開口說要載她去?!他敦親睦鄰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點。
「呃……」他姓什麼啊?她的記憶力還真是不怎麼樣。方本心努力回想著當天他來家裡拜訪時的狀況。
「我姓海,大海的海。」海汪洋很識時務地道出自己的姓。
這個人有讀心術不成?
「呵呵……海、海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好尷尬啊,但她真的連初次見面時他到底有沒有自我介紹都沒印象。
不過,他的姓還真是特別。
「女生晚上單獨出門很危險。」台中市的治安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會嗎?還好吧,何況我是和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單獨一個人。」方本心拿出手機瞄了下時間,「現在是傍晚五點多,就算看完電影回到家,也還不到十點,不算晚啊。」
「你要去哪間電影院?」海汪洋接著問。
「老虎城華納威秀。」方本心有問必答,絲毫未覺她正將待會兒的私人行程一點一滴地曝光。
「西屯區的車流量大,交通很亂,所以我載你去比較安全。」
無視她的呆愣,他走到電梯處,按了下樓鍵。
「咦?」這不又回到原點了嗎?「海、海先生,我自己去沒問題的,現在大眾運輸工具那麼發達,坐公車很方便啊。」方本心跟著走到電梯門前。
家中不缺汽車和機車,但她早已習慣搭公車處理生活裡的大小事,既環保又省油錢,更不需要為了找不到一位元難求的停車格而火冒三丈。
「坐公車總是比不上我載你。」從家裡出發,又是專人接送的免費交通工具更方便。
唔,話這麼說是沒錯啦,但……
「可是、可是我們不熟!」現在提出這個重點還不算太遲吧?儘管她已經和不熟稔的他聊了一會兒,行程好像也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哪怕氣氛會瞬間冰凍到讓企鵝開心地出來逛大街,她也得說,因為這本來就是事實啊。
雖然方本心罵不出「有沒有這麼白目?!都說不用了還硬要載,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對我老媽有意思所以存心拉攏我啊?」這類戲劇化的台詞,不過直說理由至少乾脆多了。
人心隔肚皮,她不知道他如此堅持載她一程的動機和用意,何況防人之心不可無,無所謂心軟不心軟。
雖然她對潑他冷水感到小小愧疚,但萬一出了事,到時恐怕不是裝可愛說句我好笨就可以解決的。
她與他是非常不熟的鄰居,接送這類的事實在言之過早!
新聞看太多,她很怕他會把她載到荒郊野外去啊……
海汪洋聞言不語,只是默默且緩慢地仰起頭,像是要避免什麼東西從他臉上滑下來。
見狀,方本心一驚,心中暗忖,不會吧,這樣就受傷了?她太過直接了嗎?萬一他等會兒流露出難過的神情,她該怎麼反應?道歉?裝傻?還是大笑三聲矇混過去?
「海先生,你……你還好嗎?」硬著頭皮,她試探著問。
靜靜地不搭腔,海汪洋不再抬著頭,沒有從他臉龐滑下什麼水珠,也沒有傳出她怕會聽到的脆弱低泣,空氣中只聞電梯馬達運轉的悶悶機械聲。
收回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她就這樣尷尬的和他並肩站在電梯門口。
呼!不回話是表示他生氣了嗎?
也罷,假使之後有機會慢慢認識,到時再將誤會解開也可以,至少她此刻不用再忙著推辭不熟的他難卻的盛情。
噹一聲,電梯門往兩側滑開,海汪洋率先大步跨入電梯內,按下顯示一樓的樓層鍵,然後旋身轉向電梯門,並且看著她,面無表情。
他果然不高興了……
方本心壓不下嘴角尷尬的牽動,以怪怪的笑容面對他,二度硬著頭皮決定走進去,打消坐下一趟電梯的念頭,以免兩人間嫌隙擴大,導致日後想挽回鄰居情誼都難。
她剛踏出第一步就聽到電梯裡的男人開口。
「坐機車可以嗎?」海汪洋的嗓音低沉和緩,不帶絲毫怒意,語調平穩,就像寧靜的湖。
方本心腳步一頓。
「機、機車?」她耳朵非常好,他那句話的意思分明表示他仍未死心。
「別擔心,我有多的安全帽。」他一向守法。
但她在乎的重點從頭到尾就不是這些啊!
「海先生,謝謝你的熱心,但是我們今天算來才第二次見面,我……」她不介意解釋得詳細點,企鵝要出來逛大街,索性逛個過癮吧!
「別擔心,等一下我會跟管理員打聲招呼,萬一我真把你帶到深山去,他絕對可以立刻想到誰的嫌疑最大。」瞭解她的擔憂,海汪洋不拐彎,直接挑明。
他的話確實有道理,大樓裡不乏監視器和管理員,要掌握哪位住戶和誰一同進出不是問題,所以安全上多了層保障。
「讓你特地載我,不會太過麻煩嗎?」方本心搞不懂的包括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應該說是動機。
想害她?
可是,他剛剛已經解除了她對人身安全的疑慮。
喜歡她?
拜託!男人對她一見鍾情這種事絕對和她無緣,下輩子再說,因為她沒有驚人的美貌,也沒有傲人的身材,她有想過裝裝可愛,偏偏她學不來,每次模仿娃娃音,可喜總是毫不留情地罵她是何方妖孽。
那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我不覺得麻煩,因為你的腳不方便。」
海汪洋淡淡的這麼說,卻給了方本心重重一擊。
因為你的腳不方便。
你的腳不方便……不方便……不方便……
他一針見血的直接像山谷的回音,在她耳邊不停迴盪,儘管她從不曾刻意、也無法隱瞞自身的缺陷,可是他不加掩飾的話仍殺得她措手不及。
無視她的僵直,海汪洋神色自然地再度開口。
「要先進來嗎?我的手酸了。」他抬起左手,指著持續按住開門鍵的右手,「不過,其實我如果不小心鬆開手也不用太擔心,被電梯門夾到應該不會痛到哪裡去。」
恍惚中,方本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企鵝出現。
「頂多就是糗了點。」新鄰居說得正經八百,完全不像是開玩笑。
***
不是凱迪拉克,沒有保時捷,更別說什麼蓮花,坐在YAMAHA一二五機車後座的方本心輕歎口氣。
好吧,她承認浪漫的言情小說不該看太多,才不會希冀自己有朝一日突然像書裡的女主角般幸運,在陌生男子說要載她一程後搭的都是名貴轎車。
拋開糟糕的愛慕虛榮和不切實際的幻想,方本心默斥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對右腳不方便的她來說,不用擠公車已經非常幸福了。
第一次坐在陌生男人的機車後座,她上半身異常挺直,雙手抓住椅墊後方的扶手,始終和載她的男人保持禮貌的距離。
這樣的姿勢挺累人的,但比較起當公車裡的沙丁魚,算是已經好很多。
不知道是明白她的顧忌還是個人的騎車習慣,他沒有請她抱牢他的腰或故意不時來個緊急煞車乘機吃豆腐,時速一直保持在只要自行車踩快一點就能超越他的安全速限內,不搶黃燈,紅燈必停,綠燈慢行。
這男人好妙喔……
方本心對新鄰居的好奇心不斷湧出,不時瞄著他寬闊的後背。
她可以不理會他就逕自走人,也可以對他破口大罵,拒絕他莫名其妙的提議,可是這些做法統統不符合她處事的原則,除非他自大一點、輕佻一點,但他沒有,反倒使她真的開始考慮就這麼讓他載一程似乎也無傷大雅。
他確實跟大樓管理員表明了兩人的去向,即使管理員一頭霧水,不解住戶為何得向管理員報備行蹤。
他更直截了當地點出她的殘疾,即使他們幾乎是陌生的。
等從安心和震驚裡漸漸回過神後,她已經在他機車後座上了。
方本心不禁自嘲的一笑,看來,她可能是個很好騙的人。
原先,她想從他說完那句話後的臉上找出嘲笑、鄙視、悲憐或是同情,可是她失敗了。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和變化,就只是單單描述一件存在的事實。
或許,這個發現是她此刻坐在他身後最大的原因。
爸媽告訴她,因為她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造成右腿和常人不同,雖然不需要坐輪椅,但微跛的步伐說明了她身帶殘缺。
不過,她倒是很看得開,過往的記憶中,她想不出有曾為了右腿的缺憾而內心痛苦得無法自拔的片段,或許,無法全力盡情奔跑是注定的結果,可是她至少還能緩慢地小跑步,已該慶幸了不是嗎?
每當有人問起她的右腿,她從不迴避,但詢問者的語氣莫不小心翼翼,唯有她這位新鄰居不同。
大剌剌的說完「你的腳不方便」後,他並沒有提出任何相關的疑問,害她錯愕了好幾秒,因為她已習慣接下來百分之九十九會出現的一連串問與答,這次出乎她的預料,反而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雖然在他的臉上找不出明顯的情緒,但他那麼堅持載她一程的理由,她此時也有些懂了。
方本心微微揚起嘴角,替心目中的他貼上「這個男人可能很有愛心」的標籤,當作對他的第一層認識。
突地,一陣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香氣從前方飄來,方本心拉回思緒,側頭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路旁,在確定飄香的來源是她和可喜看電影前的必備品後,連忙拍了拍海汪洋的肩。
「海先生,可以在前頭那個十字路口右邊停一下嗎?」她臉上的興奮藏也藏不住。
聽到後座傳來的要求,他點頭,沒多問就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