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回頭,穿著道服的少女,揚起燦爛的笑臉。
他的目光無法移開。那白色的道服,雪一樣,恍惚中覺得自己過去所有的影像都像電影一般投映在那晃眼的白色上。
目光微微移開,那條黑色的腰帶落在眼中。不自覺地,眉毛掀了下。
「喂!」揚起手裡的道服,溫琢大聲問:「是不是覺得很驚喜啊?」
目光一閃,秦珩淡淡應道:「驚是有一些,可喜,就沒有了。」忽然笑了下,他故意點了點頭,「不過你也算聰明,居然知道穿道服掩飾身材上的缺陷。」瞥一眼笑容僵在臉上的少女,他又說:「嗯,有自知之明是件好事。」
這傢伙!哪裡溫柔?哪裡體貼?每次見他,必定說些惡毒的讓人無法接受的話,簡直比那個姜昱還像毒舌男嘛!
暗暗咬牙,強自忍下胸中一口惡氣,溫琢繼續保持笑容,踏前一步,「秦珩,來決勝負吧!」
「決什麼勝負?」少年故作不解的樣子,格外刺眼。
「當然是這個了!」溫琢咬牙切齒地說著。及時抓住掉下來的藍色腰帶,她咳了一聲,「我知道你是藍帶,所以連道服都準備好了。你放心,衣服是新洗的,很乾淨。」
「誰說要和你決什麼勝負了?」冷眼看去,秦珩冷笑道:「要打架,去找姜昱,他會很開心的。」
「誰說打架了?我是要和你比賽——堂堂正正地比賽決出勝負。」手舉得好累,這傢伙還真是固執,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肯接過去啊?
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那件道服。貼著大腿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秦珩突然轉身,「我沒興趣。」
還真是固執!頹然垂下手臂,溫琢無奈地看著秦珩的背影。歎一聲,突然揚聲大喊:「秦珩,膽小鬼!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沒用!簡直就不是男人……」
慢慢停下腳步,秦珩轉過身,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說什麼?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再說一次有什麼?你要想聽我就是再說一百遍也沒什麼,就怕你連聽都不敢聽。」嗯,很好,怪不得都說請將不如激將呢!她不信說不動他。深吸一口氣,溫琢繼續說:「秦珩,人活在世上有誰沒碰到過困難,遇到挫折呢?跌倒了就得爬起來,誰跟你一樣跌倒一次就怨天尤人,逃避現實啊!嗯,不知道如果再碰到困難你會怎麼樣,是不是得把自己鎖起來連人都不見了呢?」
忽然笑出聲來,秦珩慢慢抬起頭,用充滿嘲弄的目光看過去,「看起來,姜昱對你說了什麼才讓你這麼辛苦來對我說這種話吧?溫琢,你知道多少?憑什麼對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就因為我知道的不多,就更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我的看法,而不必像你的親人、朋友顧及你的感受,猜測你的想法,卻反而任由你把自己越埋越深。秦珩,你醒醒吧!別再做逃避現實的駝鳥了!」
沒有被秦珩的吼聲嚇退,溫琢反倒更近一步,「這世界上,沒有一樣運動是完全安全不會受到傷害的。就算是最紳士的檯球、網球、高爾夫,也會讓人受傷。的確,每年都會人因為積年傷痛或是——死亡——而不得不放棄自己所喜歡的運動,可是仍然每天都有人去為自己所喜歡的運動努力拚搏……我知道,你不是在比賽場上受傷,而是在場下被人卑鄙地暗算,你的憤怒、不甘心還有怨恨,都是理所應當的。可是,難道你真的想要讓自己永遠都在對過去的憤恨中度過一生嗎?那樣子,你的親人、朋友該怎麼辦呢?看著自己在意的人被過去的傷痛困住無法自拔而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他們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嗎?」
「說夠了嗎?」暴躁不安地打斷她,秦珩喊:「別對我說那些大道理,我用不著你來教訓。」
「教訓?為什麼?我有什麼資格?我只不過是在說自己心裡想說的。」溫琢低下頭,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秦珩,你是喜歡『跆拳道』的吧?曾經也很辛苦、很認真地練習吧?當你起腳,踢腿,在空中迴旋的時候,不是會感到很快樂嗎?勝利時候的歡呼,失敗時候的淚水,拚搏時候的淚水,還有同伴的鼓勱……秦珩,你真的可以忘記那些心中充滿鬥志,努力拚搏的日子嗎?那麼熱愛過的東西,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呢?如果是我的話,一定還渴望著重新回到賽場,一直、一直到死亡將我帶離……」把手中的道服捧到他面前,溫琢清清楚楚地問:「看到這件道服,難道你不會有穿上它的衝動嗎?」
不會有穿上它的衝動嗎?那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釘子一樣釘在心上。
很想——穿上它呢!無法克制觸摸它的衝動。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撩撥著,泛上癢癢的感覺。
他——還是很想穿著道服,站在道場上,揮灑著青春與汗水。
伸出的手輕輕落在那件雪白的道服上。掌心柔軟的觸感彷彿一直傳到內心深處,「我……」
突然「砰」的一聲,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遠處,有一隻玻璃瓶緩緩地滾了過來。
目光垂下,秦珩撿起瓶子,瓶子裡透明的液體迎著陽光閃閃發光。轉過頭去,看著那個從樹後倒栽出來臉朝下趴在地上的男人。秦珩轉過頭去肩頭溫琢,眼中的熱情漸漸熄滅。
「有這種教練的跆拳道部,怎麼可能會讓人有所留戀呢?」轉過身,他狠狠砸出手中的瓶子,看著它在腳下摔得粉碎,殘存的液體飛濺,散發出濃郁的酒味。
默默看著秦珩的背影,溫琢突然大聲喊:「秦珩,還記得跆拳道的精神嗎?百折不屈,你不會忘記吧?!人生裡問題充滿挫折與失敗,但勇者在失敗後總是會重新站起來的。我相信你可以重新站起來正視自己,同樣,我也相信韓教練也會重新站起來——因為,你們也同樣熱愛著我所熱愛的跆拳道。」
秦珩停了一下,靜默一秒,卻仍然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溫琢輕聲說:「我不會放棄的。」
樹陰下很是陰涼,完全感覺不到陽光的灼熱。溫琢走過去,卻沒有動手去扶那個大半邊身體都倒在樹陰外被太陽烤灼的男人。蹲下身,她背靠著大樹。嘴裡輕聲細語地說:「不熱嗎?要不要起來?」
看看一動不動的男人,她問:「身體動不了了嗎?就算身體動不了,頭腦也是很清醒的吧?」再瞥一眼,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原本黯淡的眼中又充滿了鬥志。
「我知道你是清醒的,可是你不想動我也不會去扶你。跌倒的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地重新站起來不是嗎?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韓教練,我知道剛才那些話你都聽到了,既然聽到了就請你把那些話當作是對你說的好了……」
站起身,她深深望著韓拓已經被汗水浸濕的背,「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對韓教練你說,但我不喜歡對著別人的背說話。如果您願意和我面對面地交談,我會很高興的。」
溫琢的身影消失在跆拳道部的門口。趴在地上一直紋絲不動的人終於動了下。張開的手掌慢慢拱起,然後撐起身,向後倒去靠在樹上。大汗淋漓的臉上混了些泥,再加上下巴上的胡碴,顯得異常落魄潦倒。但此刻,他原本空洞無神的眼中卻夾雜了一些茫然、疑惑、羞愧、興奮、不安以及一點希望的火星。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著從跆拳道部裡走出來的少女,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招招手,他的聲音沙啞而有些微的顫抖:「過來聊聊好嗎?」
沒有回答,穿著牛仔褲的女孩飛快跑過來坐在他的對面。遞上面巾紙,溫琢看著韓拓勇擦去臉上的汗水與灰塵,目光漸漸變得有些哀傷。
爸,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我終於可以和他面對面地交談呢!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堅持要重組跆拳道部嗎?」遲疑片刻,韓拓勇終於問出心中的疑惑。
而少女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我愛跆拳道,也因為這裡有您。」
「我們認識?」
「不,不認識。可是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起過韓教練。」朦朧的眼神,淡淡的哀傷,卻是永遠不可磨滅的傷痛,「我父親是溫國棟。」
「溫國棟溫教練?」驚訝地看了溫琢一眼,韓拓勇忍不住回想起三年半前的那一場比賽。
激動人心的賽事,神交已久的對手……打開記憶的閘門,那些本以為已經忘記的記憶在剎那間湧上心頭。
「溫教練他,還好嗎?」
「我爸他……已經去世了。」深吸一口氣,溫琢極力克制哭的衝動,可眼睛還是不爭氣地浮上一層水氣,「三年前,在和您比賽過後的四個月之後,他就因為末期肝癌去世了。」
看著現出震驚之色的韓拓勇,她努力讓自己在平靜的狀態下開口:「那次比賽是他最後一場比賽。韓教練,我希望您能夠知道我爸他為了那場比賽曾經有多辛苦,多努力,為了那場比賽,他甚至放棄了動手術的機會,雖然能治好肝癌的機會只有百分之五,但對於我和我媽媽而言,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我們也希望他能夠試試。可是知道真相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去責備爸爸的任性——因為我知道他究竟有多愛跆拳道,那,幾乎是他的第二生命啊!韓教練,擊敗我父親的您不也是愛著跆拳道,並且因為愛它而變得很強嗎?」
她低聲問著,認真地看著陷入沉思的韓拓勇,「我爸在病床上的那四個月,經常和我說起教練您。他說韓教練是個比他還認真、還稱職的教練,還說有機會一定要我也見見您。他說自己太在意那次比賽的輸贏,所以忽略了隊員的感受,令他們受到不必要的傷害,如果是您,或許就不會做那種事了,因為您是個關心隊員遠勝過比賽的好教練……韓教練,我爸去世後,我一直都很想見您,想告訴您,我爸爸他很欽佩您……我是為您去三中的,也是為您來到光明的。」
「我……」垂下頭,韓拓勇抱著頭的手微微顫抖著,「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您是真的這樣想的嗎?知道自己讓人失望,那不就該努力改正自己的錯誤嗎?」溫琢看著他,「我媽說所謂的永不言敗,不是永遠都不會失敗,而是失敗的時候就要在最短的時間站起來。韓教練,我不知道您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相信您一定會站起來,雖然這次站起來所用的時間長了點,但您一定會重新站起來的——因為您是韓拓勇,金牌教練韓拓勇。」
溫琢站起身,深深地望了韓拓勇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韓拓勇——金牌教練韓拓勇……」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為這個稱呼而無緣興奮過呢!沒有留意到溫琢的離去。韓拓勇低聲重複著。漸漸粗重的喘息聲中,心中一聲強似一聲。
心,在初秋的午後,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搏動出許久未曾有過的激情與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