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柳樹佇立在一旁,飽受著一波波晚風的侵襲。柳枝有些抱怨地在風中張牙舞爪,試圖引起人們的注意,好撥給它們一些溫暖。可在這秋雨落地的傍晚,誰還會注意它們的存在呢?
枯黃的枝葉隨風飄零,好像浪跡天涯的孤兒,無人問津,也沒人會知道它的去處、它是死是活……
由城門處走來一老一少,在冷冽的秋雨中慢步穿行在少有人煙的街道。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襟,他們依舊不在乎地向前走著,但身子卻一直在顫抖,不由自主地抖動著。
枯骨黃瘦的大手牽著那幼嫩的小手,艱難地在雨中穿梭。偶爾停下來歇一歇,擦拭著由髮絲滴落在臉頰上的雨珠,便又繼續向前走著。沒人知道他們要去哪兒,沒人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他們所到之處,都是門窗緊閉,根本沒人過問他們的去處,似乎也沒人來幫助這對困惑於秋雨冷風之中的父女。
單薄的衣襟被雨水淋透了,女孩拉緊破布拼縫的衣服,跟著父親有一步沒一步地向前走著。飢餓使她無力前進,可她還是半瞇著一雙水靈的秋瞳,沒有半點抱怨地跟著父親。
可是,幼小的她最終還是敵不過寒冷和飢餓的折磨,用力拽著父親的手,試圖讓他注意到她、注意到她埋怨的小臉。
「爹,我餓。」清脆如黃鸝般的稚嫩聲音從她口中傳出,在細雨中被壓得很低。
男人低下頭來,愧疚的眼神直直射入女孩的水眸中,惹得她心中一陣顫抖。
顫抖的原因她也說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還年幼,本應在爹娘的呵護下幸福地生活,可是她卻沒有。打從出生到現在,她一直過著困苦的生活。她從來沒被呵護過,不知幸福是什麼。她只知道,她是家裡眾姐妹中最大的一個,她要去承擔養家的重責。
可是,她有必要為了別人的幸福而毀了自己的一生嗎?
「柳兒乖,再過一會兒就有好東西吃了。」蒼老的聲音在男人的口中逸出,最後傳入女孩的耳中。不知是何原因,她竟然鬆開了緊握住男人大掌的小手。
微怒的目光從她大大的水眸中迸射出來,射向男人的全身,惹得他垂下眼,不敢再瞧自己的女兒。
他也不想,不願意,她是他最疼的女兒,最最喜愛的女兒,可是,他卻沒有辦法。為了養家,為了還在家裡受苦的四口人,他必須這麼做。他只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過得好一點,當然也包括他面前這個用哀怨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女兒。
她是家裡的長女,所以她必須要接受這個現實,這個殘酷的現實。
「爹,你告訴我,你要帶我到哪兒去?」質問的語氣,配合著還在下個不停的秋雨,那聲音顯得更蒼白、怨恨。
「去一個有吃有喝、能讓你過最好生活的地方。」男人抬起頭,不避諱地瞧著女兒那雙清靈的水眸。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美貌;如果,不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氣質;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家裡的長女,或許,受罪的不該是她。
可惜,她承襲了這一切。
命運就該如此,他還能怎麼辦呢?難道,要他看著家裡剩下的四口人餓死?難道,要他們藍家上上下下就在那四面透風的草房裡度過餘生?
不,他不要。
所以,他只能委屈他的大女兒。或許,這委屈是一輩子的,可她再抱怨,也只能認命。
「你要賣了我,是嗎?」她明晰的眸子一直看著面前這個滿臉皺紋的男人。
他是她的爹?他的爹怎麼會這麼老?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髮,牙齒都快掉光了,那瘦弱單薄的身子好像微風輕輕拂過,就能把他帶出好遠的地方。
她記得,她的爹今年才三十四歲,上個月才給他過完生辰,她又怎麼會記錯呢?每個人發一個雞蛋,就算過一個最完美的生辰了。她記得,那是她過得最幸福的一天。因為在那天,她吃到了自己最最想吃的雞蛋。
三十四歲的男人,為什麼會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髮?
年幼的她已經知道太多太多的事,經歷過太多太多的滄桑。
她知道,他們家很窮,窮得連一雙最普通的草鞋都買不起。
所以,她要被他的爹給賣了?賣在哪裡,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一個叫冷苑的地方。這些都是爹和娘說話的時候,她偷聽來的。
她早就知道,她的爹要把她賣給別人了,但她卻沒有逃。她是家裡的長女,她要負責養她的家人,她沒有選擇。
如果她可以壞一點,如果她可以忘掉世俗禮教,或許她可以選擇逃避。可惜,她是他的女兒——
一個落寞、潦倒的秀才的女兒。
至於她的家為什麼會變得如此不堪,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當她問起這些事情,她的爹就會欲哭無淚地哽咽。所以,她再也沒有問過,她也不想再知道這些……
「柳兒,爹只是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對於他來說,只有在冷苑才會讓她過上好日子。可對他的女兒呢?她的心裡會覺得那是一個能給她帶來好日子的地方嗎?
「冷苑是什麼地方?」輕描淡寫地問道,可她的身子還是在發抖、發抖……
男人怔愣著,在一記響雷劃過天邊之後,他才真正地回過神來,「你、你都知道了?」他的聲音有些驚訝、有些無助。
「告訴我吧,我不會逃的。」她要做一個好女兒,好姐姐,可是,她辦得到嗎?
「前面就是,去了就知道。」避而不答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如果真的說了,她還會跟著他去嗎?玷污女人清白的地方、男人們逍遙快活的地方,哪個女人願意去?他的女兒今年才十六歲,以後本該有著大好的青春年華,可是現在,竟全都斷送在他這個做父親的手上,他對不起她……
但是,他沒有選擇,他沒有。他也想當個好父親,他也想讓自己的女兒有個好歸宿。可是迫於生活的壓迫,他只能做一個無情的父親。她罵他也好,打他也罷,他認了。
一種不安籠罩了她的全身,讓站在雨中的她不禁打了一個大大的寒戰。這寒戰不是無情的冷雨帶給她的,是她父親的眼神和隱藏著秘密的口吻。
笑了笑,她小小的心靈就像被刀割一樣疼,一滴不知名的液體滑出她的眼眶,混合著落個不停的秋雨,流連在那細滑卻又被哀傷佔滿的臉頰上。
「我們走吧!」沒有看他一眼,女孩走在前面,佯裝一切都沒有發生似的,輕鬆地在雨中穿行。而她的心卻在滴血,不管他帶她去哪兒,不管她要被他賣到什麼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認命!
「柳兒……」男人的一記高呼,穿過雨水,來到她的耳邊。
當她帶著微笑回過頭來的時候,卻瞧見男人雙膝跪在地上,低著好像被雨澆得抬不起來的頭,活像一個要受死刑的犯人。
「爹對不住你,可、可爹沒辦法,你三個妹妹還小,不能叫她們再過著這種貧苦的生活。爹……原諒爹吧!」老淚縱橫在他那張枯黃蠟瘦的面容上。
她沒有上前扶起他,只是站在原地。
雙手緊握著自己的衣襟,小小的貝齒死死地咬住下唇,流出血了,她也沒有疼痛的知覺。
她不會忘了今天的一切。她知道,他的這一跪,她該受,她也受得起。
「我該承受這一切,因為我是你的女兒。」莞爾地輕道,她轉過身,不管他的爹是否還在懺悔著一切,她只能向前走,遵從他給她安排好的一切。
冷苑?她的一生是不是只能在那兒度過?
冷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初夏的清風席捲著整座京城,柳絮漫天飄舞在大街小巷,拂過人們的臉,美麗地輕舞著。
朱漆大門,兩根紅色喜慶的柱子立在兩旁,二樓的門窗旁、樓下的路街處都是些花枝招展、手拿小扇的女人,猶如燕子般輕盈舞動著婀娜的身軀,傾力釋放出她們的魅力。
白天,白天還會有人這麼大膽,不顧禮儀廉恥地當街叫賣,拉攏客人?一群群美麗的姑娘,和一撥撥身著華麗服飾的男人,進進出出於那朱漆的偌大門庭,把白天本就喧鬧的街市渲染得更加燥熱非凡。
只要抬頭一看,就能瞧見那朱漆的大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牌匾,匾上只有兩個用金色銅漆漆成的大字,娟秀、細緻。細看,還隱藏著些傲氣和隨意。
冷苑——全京城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管什麼時辰、什麼日子、什麼季節、什麼氣候,它的大門都是為之大開的。
只要你有錢,只要你夠份量,就能進出這京城首屈一指的風塵之地——冷苑。
到底這冷苑有著什麼背景,沒人知曉,也沒人去探聽!
男人們只管花錢消遣、女人們只管伺候陪客,誰還會在乎別的?只要有錢出、只要有錢進,是誰的都一樣,沒人去在乎冷苑的「歷史」。
冷苑的姑娘個個都是美若天仙,漂亮得沒話說,想要哪一類型的都是一應俱全,只要客官說得出口,冷苑就拿得出手。
但是,所有的一切還都要看銀子辦事。
沒銀子?想都不要想冷苑的名字。
冷苑,是一座三層古樓的建築。
冷苑的鴇娘,就如同冷苑的名字一樣,冷冰得出奇。她就像一座冰山,很少有人敢靠近她,也很少有人敢同她講話。而她,身邊也總是帶著一個小丫環,大多的事宜也是從那個丫環口中傳出來的。
今天的鴇娘身邊沒有丫環,也沒有往日冰冷的氣息,她好像突然轉變了性格,像一簇炙熱的火焰,溫暖著冷苑每個人的心。
「我說紅梅呀,王員外可是慕名前來找你,在『紫林』等著你呢,別怠慢了他呀。」一個尖銳的聲音迴盪在冷苑裡,倒是把在場的人都嚇傻了眼。
一向冰冷如霜的冷苑女主人,竟然這麼柔聲柔氣地開口說話,這不是天下第一奇聞嗎?
被她喚作紅梅的女人怔愣地點了點頭,望了眼身旁的李公子,就把手中的酒壺放在了桌子上。
歉意地攀上李公子的肩頭,她就像一隻八爪魚似的把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李公子,真是不好意思。王員外在叫我了,我一會兒再來陪您,好嗎?」
被女人用舌尖輕舔耳廓的男人,像失了魂似的點了點頭,還不忘在女人那白皙的手背上輕吻一記,以表他內心渴望得到她的情慾。
「那好,您稍坐,我去去就來,可不要趁我不在,找別的姑娘哦!」紅梅輕言輕語,聽在耳裡雖不像警告,卻也有一絲威懾。誰敢跟她紅梅搶男人,除非那人不想在冷苑混了。
她可是冷苑的紅牌,是冷苑的搖錢樹。到目前為止,還沒哪個窯姐敢招惹她,她也從不怕誰。她唯一怕的就是那個冷若冰霜的鴇娘。
可今天,她倒是分外奇怪了。這平時根本就不開口說話的女人、她們的女主子,今天怎麼開口說話了?而且不再是一副能嚇死人的冰冷面孔。
雖有萬般不解,但也只會在她腦子裡停留半刻。因為,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賺錢。
蓮步來到二樓被命名「紫林」的廂房,紅梅有禮地輕輕敲了敲門,附耳貼上門旁仔細聆聽,卻聽見由房內傳出的朗生大笑。
她納悶。既然這王員外都有了作陪的姑娘,何必又來找上她呢?可想歸想,她從都不會嫌棄銀子多。
見裡面的笑音越來越大,紅梅甚是怕那王員外沒聽見敲門聲而遺忘了她,清了清喉嚨,故作嬌媚的音色,她輕喊了起來。
「王員外,我是紅梅。我可以進來嗎?」低頭整理了自己的紅衣,紅梅換上一張人見人愛的妖艷笑容,彷彿能勾了人的魂一般。
廂房內沒了笑音,只聽見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打開,發出一簇「咯吱」的刺耳響聲。
「我們家主子有請。」一個沒半點表情的男人開了門,像羅剎一樣的面孔倒是嚇了紅梅一跳。
回了回神,她輕步進了屋,福了福身子,才抬起那雙勾魂攝魄的媚眼。
可這一抬眼不要緊,看見那個藍衣女人驚訝得差點跌落在地上。
「藍柳?你怎麼會在這兒?」她不會看錯了吧?這個女人怎麼跑出來接客了?
坐在桌旁拿起酒杯喝酒的男人突然停住了手,把酒杯放回了桌上,一臉狐疑地挑起了墨眉。
「她是我叫來的,為什麼不能在這兒?」低沉的嗓音飄進紅梅的耳裡,叫她注視到這屋子裡還有一位重要的人物。
媚眼瞟向那個男人,紅梅的心也隨之輕輕一顫。
好俊朗、清秀的男人。一副書生的氣息,一身素淨的白袍,亮晶明晰的長眸下有著直挺的鼻子,細薄的唇略帶著淺淺的微笑。而那濃而粗獷的墨眉,還帶著點戲謔的意味,向上輕佻。
紅梅從未見過這般的男人。她閱人無數,特別是來冷苑找樂子的男人,她從沒放棄過觀察,她只想等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把自己這殘花敗柳的身子托付給他。
可在這前一刻,她還沒有找到,而在這一刻,她似乎找到了。
聽到男人的輕咳,紅梅才把那雙緊盯著他瞧的眸子移到別處,怕露了破綻招人厭煩。
「紅梅失禮了,請員外見諒。」客氣地笑道,她向前走了一步,可那眸子,卻盯著男人身旁的女人瞧個不停。奇怪,這女人今天怎麼會跑出來接客?
「員外?哈哈哈……誰告訴你,我是員外?」男人又是一陣狂笑,飲掉杯中的清酒。
「呃?媽媽叫我來這伺候員外爺您的呀。」眨了眨扇子般的眼睫,紅梅裝出一副天真的模樣。
可那假裝的天真卻還是看在男人的眸瞳中,惹得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大概是走錯房了,我不是什麼員外爺。去仔細問過你們媽媽吧,休來煩我!」斜眼瞥了下身旁一動不動、一直垂首不語的藍衣女子,男人頓時又笑了笑。
揮了揮手,站在紅梅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男人就將「紫林」的門打開,好不懂憐香惜玉地把紅梅推了出去,隨後重重關上了門。
紅梅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揉了揉險些扭傷的腳,她不情願地撇了撇性感的紅唇。
鴇娘——冰娘從她身邊走過,好像沒看見她似的扇了扇手裡的扇子,樓上樓下地巡視了一番,剛要上三樓去做些事,就被紅梅拉住了衣袖。
「媽媽、媽媽。」像只溫順的貓咪,紅梅不敢造次地低下了頭。
冰娘回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冷苑的紅牌,換上溫柔的目光,輕易地甩掉紅梅那還牽扯在自己衣襟上的手。
「有事嗎?」她這副悠閒自得的樣子,倒不怎麼像個急於賺錢的鴇娘,好像冷苑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
「您不是叫我去『紫林』伺候王員外嗎?可是,『紫林』的客人說,他不是王員外。您看……」說實在的,她只不過是留戀於剛剛在「紫林」那個俊秀的男人。直到現在,她的心還繫在那個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的他身上。
愣了愣神,冰娘歉意地笑了笑,「你瞧瞧我這記性,人老了就這樣。」撫額歎息,她牽過紅梅的手,「王員外人哪,在隔壁的『清雨』,你去那找他吧。」指了指離她們不遠的被命名「清雨」的廂房,冰娘就轉身要離開,可紅梅好像還是不知死活地擋住了她欲要前進的步子。
「媽媽,那個……」不趁著媽媽心情好的機會多問幾句話,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問了。
「有什麼事就說吧。」冰娘的語氣裡聽不出半點不耐煩的意味。
「我是想問,藍柳怎麼會出來接客呢?」一向笨手笨腳,被冷苑的人稱為「傻蛋」的藍柳,今天怎麼會出來接客呢?這也算是最新奇的消息了。如果說冰娘一改往日冷若冰霜的態度是第一大奇聞,那被稱為「傻蛋」的藍柳出來接客,就是第二大奇聞了。
以前,冰娘嫌藍柳總是笨手笨腳,所以很少叫她出來接客,到最後好像根本都忘了她的存在。因為她不是得罪了客人,就是把手中的酒壺掉在地上,再不然就是一個不小心,把杯中的酒倒灑在客人的腦袋上,也不曉得她到底是不是有意的。
可如果是故意的,她臉上顯現出的愧疚和歉意的神情,又根本看不出她是裝的。
如果不是冰娘覺得她長得還算漂亮,早就把她打入「冷宮」,從此只能像下人一樣幹粗活了。但今天是怎麼搞的?那個傻蛋不但被「釋放」出來接客人,而且接的第一個客人竟是叫她紅梅一見傾心的男人,這可叫她這個冷苑的紅牌生了嫉妒之心。
「做好你分內的事,別的就不要多管了。」冷厲的眸光瞥向紅梅,讓她不禁退後幾步,最後站定在一處,尷尬地笑給冰娘看。
「媽、媽媽,紅梅知道了。」
「那就去『清雨』伺候王員外吧,他正等著你呢。」甩了甩清袖,冰娘又莞爾地看向樓下的花廳。
「媽媽,李公子那……」耽擱了這麼長時間,想必李公子也等急了吧?
「我已經叫翠雲去伺候了,你就不必操心了。」這女人還真是噤菕C
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紅梅欠了欠身子,便朝「清雨」走去。
她今天還真是倒霉,客人都被別人搶跑了。也不曉得那個王員外是個怎樣的男人,不會又是那種肥頭大耳,滿身橫肉的傢伙吧?
想到這兒,她的腦海裡便一直盤旋著身在「紫林」那個男人的模樣,叫她對所有的男人都失去了興趣。如果她的後半生能托付給那樣的男人,她這一生也別無他求了。
不禁然,紅梅的兩條腿不聽使喚地朝「紫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