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為這樣,這裡不會出現流行紙片人身材的社交名媛,或者致力養生以便呼風喚雨更多年的上流人士。
因此,他選擇在這裡約見芳菲,不是沒有理由,更何況他知道,她喜歡這裡的排餐,份量十足、內容豐富,也沒那麼多餐桌規矩。
「痛痛快快吃一頓是很過癮的事!」她這樣對他說過。「為什麼要遵守哪根叉子配哪道菜的規炬?悶得我都嘗不出味道來了!」
那年在巴黎喝酒,她就像是悶葫蘆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出口,一古腦兒說出內心話,雖然毫無條理、拉里拉雜,卻讓他覺得很真。
他見過童年與少女時期的趙芳菲幾回,每次都被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不只是她,其他六個趙家女孩也都如此。他曾睥睨過這群混血娃毫無靈魂,卻在芳菲大說特說的時候,攫到她的靈魂。
他坐在角落,看著她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Levi's牛仔褲將一雙長腿襯得更修長,棉衫上的金絲雀Tweety圖案,讓他忍不住微笑。
可愛的女人!讓人多想將她一口吃掉!
「你笑什麼?」她走過來,一開口就沒好氣。
餐館裡高朋滿座,她卻在進門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腦中好像有個小雷達專門鎖定他。這可不妙!她不希望自己對他還有感覺。
話說回來,他們之間能有什麼感覺?也不過是一夜情緣而已,再說,日後他們就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了,能有多生疏就盡量生疏吧!
「你很漂亮。」他站起來,想給她一個擁抱,她卻快速滑進座位裡。
「我們沒那麼熟,省省這一套。」
他收回雙臂,不以為意,招來服務生。
「我要沙拉、炭烤牛排、布朗尼蛋糕、檸檬茶。」以前趁母親不注意,她偶爾溜來打牙祭,連萬年菜單都會背了。
換他點餐。「我跟她一樣,但把檸檬茶改成淡啤酒。」
淡啤酒?這不像Queer會選擇的飲料。她在心裡偷偷計分,他的性向指數撥了一格,異性戀先得一分!
服務生離開後,凱恩深思地看著她。「我發現你很喜歡強調我們不熟。」
她心一跳,若無其事地抽來紙巾,擦擦桌面。「事實就是如此。」
「既然是事實,過分強調只會讓人起疑。」他故意說,明知她在迴避他的眼神。「芳菲,你是不是在催眠自己些什麼?」
「起疑?起什麼疑?」她手中動作一停,猛然抬起頭來。「我為什麼要催眠自己?」因為太心虛,只好先虛張聲勢。
她的個性可真容易被撩撥!他掩飾捉弄到她的得意,一臉無辜。「我不知道,你說呢?」
她一窘。可惡,又被他的反問逼進死胡同了!
她聳聳肩,繼續擦桌面。「沒什麼好說的。要不是你剛剛掛我電話,我用一句話就可以交代我老頭對我要去工作的看法。」
「換句話說,我們也就不必見面了。」他幫她說出弦外之音。
「沒錯。」她賭氣地猛揩桌面,看來他很進入狀況嘛。
「我來。」他接過她手中的紙巾,幫她擦桌子。長指碰到她,她輕顫一下,連忙縮回手,放在膝上,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
他倒是落落大方,還抬頭笑著問:「他有什麼看法?」
她像是被高壓電觸到,他卻毫無感覺,還笑得挺自然。這是因為她對他沒有影響力,或者,只有男人才會讓他有觸電的感覺?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基於女性虛榮的理由,她決定把他的性向指針往同性戀方向撥回一格,目前五十對五十,屬於未知狀態。
這時,服務生送上熱騰騰的食物,方桌一下子就被放滿了。
「你還沒回答我,世伯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他刻意不提趙英東來找過他,他們有過一場男人對男人的談話。
「沒有看法。」美食當前,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吃!「我就照自己的意思買了房子、買了車子,開著我買的車子搬到我買的房子,沒有人發表意見……一個都沒有。」
「沒有大戰一場,感覺很孤單?」她悶悶的口氣讓他有點好笑。
「還好啦,我本來預計會鬧得很凶。」
「雪若琳呢?」
「我媽?放心吧,她遲早會追殺過來。」這點她倒是很有自覺。
母親從不當老頭的面唱反調,但避著老頭,她絕對另有安排。
「要是她知道三年前在法國的事,不知道會怎麼樣?」
「咳咳咳……咳。」她差點被食物噎死。「你、你說什麼?」
他好心地把淡啤酒遞給她。「三年前,我曾經在法國……」
她不敢或忘酒後亂性的後果,放下刀叉,立刻抓起檸檬水,把致命危機衝下喉嚨。得救了!
「停!」她拍著胸口,有點虛弱。「不要再說了。」
「已經發生過的事,你要逃避到底嗎?」
逃避?她咬了咬牙。好吧,要就乾脆一次說清楚,說完之後也不必再提心吊膽,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她於是鄭重地放好餐具,將食物推到一邊。
「三年前,我去歐洲,那是一趟背包客自助旅行,整個旅程都是秘密,家人以為我是去瑞士度假,但其實不是。」這部分還算是安全話題,再說事過境遷,她也不怕被拆穿了,因此聲音很平常。「聽著,我很感激你在我有麻煩的時候,主動伸出援手……」
他們同時想起異國相逢的過程-!
三年前,凱恩親自到巴黎處理一項跨國案件,在路上看到一個狼狽的本地人,提著明顯不屬於他的大件行李,而後頭追殺來一個年輕女孩,用法語大叫:「別跑,你這個小偷!」
這種情形在觀光地區並不少見,很顯然的,女孩的行李被搶了。
他二話不說加入馳援,從前方堵住宵小的逃生路線。
沒想到本地人一見到他就餒了下來,趴在地上喘息,行李也被摔到一邊,他抓住凱恩的褲管,拚命哀求。
「拜託,不要送我到警局,我只是想貪點零頭,拜託……」
「謝謝。」年輕女孩也追來了,衝著凱恩點下頭,姿態很酷。
「不客氣。」他只覺得那輪廓、那五官,有種陌生的眼熟。
「哇!」本地人一看到她,當場爬到凱恩的後頭縮了起來。
她做了什麼?居然讓宵小如此膽戰心驚。
「不要讓她把我抓定,拜託!」
除了躲,還哭求?敢情這人怕她比怕他更多一些?凱恩忽然啼笑皆非。
「她做了什麼?」他問後面那個更像受害者的傢伙。
「她足足追了我七個街口。」宵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以為她在跑馬拉松!」
只見年輕女子除了氣息微亂、雙頰發紅外,看不出體力消耗過度。但那張臉有點面熟,他一定見過,但記憶中她的模樣跟眼前輕便的打扮並不相符。
她調勻氣息後,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繞過他,彎下腰對當地人說道:「這些錢給你,去吃點東西,順便想想以後的營生,當街搶行李不是什麼好玩的勾當。」
宵小還趴在地上,不敢太相信自己的運氣。她也不囉嗦,一手抓過他的手,把鈔票塞進去,然後站起來,提起行李,又對凱恩點了點頭,走人。
電光石火間,他記起來了。「芳菲.趙?」
「你認識我?」她像是嚇了一跳,雙眼瞪大。
「我是凱恩,凱恩.莫裡斯。」
「「莫裡斯國際法律事務所」的凱恩.莫裡斯?」她看著他的臉,回想了一下,漸漸記起來。「我父親的法律顧問。」
「不,你父親的法律顧問是我父親。現在,我是「洛斯國際法律事務所」的凱恩.莫裡斯。」
「洛斯?」她明明記得莫裡斯家族都是搞法律的,已經有家族團隊。
「洛斯是我的中間名。」他微笑,像是洞悉了她的疑惑。「我自行開業。」他幫她提過行李,她猶豫了一下才鬆手。「兩個不熟的美國人難得在巴黎相遇,一起吃午餐,如何?」
她又遲疑了一下,才點頭。
事情就從那頓午餐開始脫序。雖然芳菲一開始的防衛心之重讓他困惑,但他太懂得如何爭取信任,也太清楚如何瓦解心防。
因此午餐過後,她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寡言。他陪她去青年旅社,卻屢屢碰壁,找不到預算內的平價住房。他那時大約猜到她是瞞著家人出來自助旅行,卻沒有點破。最後,在凱恩的大力遊說之下,找不到預算內棲身之所的她,才答應跟他回飯店,度過一晚。
思緒回到現在,接下來的話就涉及敏感話題了,芳菲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晚,我們都喝酒……誤了事,那純粹是酒精惹的禍。」
「對我來說,絕非如此。」凱恩意味深長地說。
那時他工作滿檔,感情空窗,卸下心防的她就像是上帝送給他的專屬天使。到那時他才知道,雪若琳矢志把女兒們調教成窈窕淑女,芳菲偏偏受不了這種約束。要她短暫變身淑女亮相一下,那還行,若要長期偽裝的話,她自願離家五百里去唸書避風頭。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雪若琳極少提起芳菲,也幸好六個女兒一字排開跟七個女兒一樣令人眼花撩亂,這些年才沒啟人疑竇。
酒精鬆開自制,他發現芳菲很健談,個性更沒有千金名媛的驕縱難討好。不能說雪若琳的魔鬼訓練全然不好,她的舉手投足自有大戶人家的端莊,而活潑趣致的談吐使她更讓人感覺溫暖與親密。
如果不是被真實的她吸引,他不會有動心的感覺,更不可能產生慾念……的確,酒精讓他們有些瘋狂,但不至於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不管對你來說是什麼,總之,現在我在紐約,你也在紐約,巴黎的那筆亂帳就讓它永遠留在巴黎吧。」這番話,早就該講開了。
她曾有機會說的。在一夜瘋狂後,她比他早清醒,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麼,她迅速逃離現場。自助旅行提前結束,心亂如麻的她躲回學校宿舍,但沒多久,他卻找來了……
「那晚,我沒有採取『防護措施』。」
「……我很確定我沒有懷孕。」
「這是我的電話。」他抽出名片,上頭有事務所資料,私人聯絡方式則寫在名片後。那是早就寫好的,不是當場才匆匆揮就。
看得出來他有誠意解決任何「問題」,但她太震驚也太無措,迅速躲進教室後,隨手把名片揉成一團,塞進褲子裡。
這番「橋歸橋,路歸路」的宣言,她早該在那時就講清楚,但她只是回了「謝謝,再聯絡」。
芳菲再喝一口檸檬水,吐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謝謝你提供一個機會,讓我有機會搬出來。」她心裡也清楚,若不是他開口「征才」,等於變相當「保人」,她才不可能搬出來住。
「我下個禮拜會準時上班,就先這樣了。」
她拿出長皮夾,準備付自己的餐費。
凱恩按住她的手,她慌亂抽回。「除非你要我一路開車跟到你住的地方,把錢還給你,否則就把鈔票收回去。」
她還來不及說「謝謝,再見」,他的動作更瀟灑,彈指就招來服務生。
「把小姐的餐點打包起來。」她吃得不多,但看得出來剛進來時,她餓壞了。「她要去取車,你把餐盒包好,送到停車場去給她。」
凱恩笑著,把手掌按在桌面上,慢慢往前推。掌下,是一張綠油油的鈔票,非常慷慨。
「是。」興高采烈的服務生端著餐盤,回廚房處理去了。
「呃……」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為了面子放棄大餐,她本來打算含淚開車到得來速去買漢堡回家啃的。
「再見。」他的道別省了她手足無措的麻煩。
她愣了一下。這麼乾脆?他這麼一「再見」,她卻反而有點想留下來……
「開車要小心。」他又添上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看他怡然自得,她一陣無名心火揚起,很想吵個架,但他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模樣,她能發作些什麼呢?
芳菲憋著滿肚子火,氣沖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