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還好,我在屋裡繞來繞去,沒事還念頭興起,要小喜給我擺繡架,當一回溫良淑女。
可戲不過演出半個時辰,我就忍不住從繡架前跳起來尖叫,指著繡架對小福、小喜問:「說,是哪個可惡男人發明這種東西來凌虐女人的靈魂?」
據小壽子說,我吼叫的時候,守在門外的常瑄笑得合不攏口,道人八卦時,小壽子還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常大人笑起來……很嚇人。」
因此,在他笑過我之後,我也回敬他大笑。
後來,我三番兩次喬裝改扮,想要溜到外頭去逛逛,但圈子還沒踏出去,不是讓福祿壽喜攔了下來,就是讓常瑄這尊門神給請回去。
阿朔說,不安全。
我說:「我知道啊,可人生不就是處處冒險?」
阿朔板起臉,說:「放心,這輩子我都不會給你機會冒險。」
他笨了,不曉得現在的太子府邸、未來的後宮,都是至惡至險所在。可這話怎能說?即使說了,他也無力解決。
弄到後來,前無門、後無路,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園裡找樂子。
阿朔很忙,雖然他每天忙完都會到我的屋子來,說話聊天,吃飯打屁,然後每個晚上……做身為丈夫該做的事,半點不含糊,直到兩人倦極累極,我窩進他懷裡,直到天明。
私心裡,我是刻意的。
刻意在這裡劃出一個勢力範圍,假裝阿朔的太子府本來就這麼小,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落,在這個院落以外的地方和人,都不屬於我和阿朔的世界,我們之間沒有太子、太子妃,只有阿朔、吳嘉儀和他們之間的愛情。
有點烏龜?是,我不否認。
但這個刻意在李鳳書的親自拜訪之後,GameOver。
這天,我如往常般和大伙玩起籃球。
我在院子裡掛了個籃框,讓小喜、小福縫了幾套運動服,長袖長褲,管口處用繩子束緊,才不會妨礙我們的動作,再要小祿子用牛皮縫籃球,還請常瑄用竹子幫我做出一個簡易的打氣筒。
設備簡陋了點,皮球的彈性也比不上NIKE,但拉來福祿壽喜和常瑄,我們一樣可以分成兩隊玩鬥牛。
這是我們每天必玩的遊戲,在規則越清楚、大家的技術越純熟之後,籃球活動也越來越能消耗我們的體力,不到半個月時間,胖胖的小瘦子開始看得見久違的脖子。
基於公平原則,有武功的常瑄得綁起左手,用單手挑戰我們。他被阿朔訓練得逆來順受了,我怎麼說,他怎麼做。
有一回,我方輸得太凶,我逼他綁住慣用右手,和他同隊的小祿子和小喜大喊不公平,直說:「乾脆兩手一起綁!這樣哪叫比賽,根本是耍賴嘛!」
而他,居然乖乖讓我綁,一語不發。
比賽結束,我方也沒大贏,而我,是那種撐竿兒上茅房(過分)的人,不介意勝之不武,還對常瑄擠眉弄眼、囂張拔扈。他的反應只是扯了扯唇,拉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臉。
我忍不住問:「如果我背後沒有阿朔撐腰,你會不會像這樣對我百般容忍?」
他毫不考慮地回答:「會。」
「為什麼?」
「因為我欠姑娘一條命。」
我的笑顏收斂。原來就算我不跟他討人情,他也時時刻刻記得那一回。
拍拍他的肩,我認真說:「那你不是要一輩子受我欺凌?你會在肚子裡把我怨死了。」
他笑道:「常瑄心中無怨。」
「不,那是現在,我要是養成欺你的習慣,往後三年、五年,你就會埋怨我是個霸道女人。」
「常瑄不會。」
「我說會,你就會!」瞧,這口氣還不霸道?「我不愛當個讓人討厭的女人,你不可以害我養成壞習慣,懂不?從現在起,記住囉,你沒有欠我一條命,我們之間不是上司與下屬,我們是朋友。你愛對阿朔怎樣唯唯諾諾,那是你的事;對我,不准擺出順從、遵奉咀臉。」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又扯了扯咀角。
我揚眉道:「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旋身,我抹去額間汗水,對大家喊:「再來一回。」
我才說,小祿子就去搶小壽子的球,接下來,就算常瑄綁起右手,我們一樣玩得尖叫聲、笑聲不斷。
「姑娘犯規!不能帶球跑。」小喜對我大叫。
厚,幹嘛這麼精?我瞄小喜一眼,她笑眼瞇瞇地伸過手,等我把球送到她手中。
小喜拿到球,直接傳給常瑄。
見狀,我奔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袖子,一面大喊:「球給我!球給我!」
通常我多喊幾聲,他就會乖乖把球送上門,但這回沒有,他勾著球,兩次運轉,把球送進籃框裡面。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進籃框的球,他連讓都不讓了呀!
「常瑄!」我大吼。
「是姑娘不愛當霸道女子的。」常瑄的回答立即將我一軍。
哇哩咧,這傢伙學得真快。
「球來了、球來了!」小福尖叫。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小福的球就往我射來,我直覺接球,沒接到,被小祿子抄走了。
「小福,要丟球也看準……」
突然,小壽子的下半句話縮回咀裡,而籃球停在小祿子手中,大家默契十足地看向門外。
我也跟著轉身,意外發現李鳳書和施虞婷站在那裡。
一個穿著敦煌橘海棠吐蕊長袍,一個穿著嫩紫寶藍滾邊的錦紗裙,頭上珠翠環繞,胸前金光閃閃,一派的雍容華貴,正是身為太子妃該有的打扮。
施虞婷有一張瓜子臉、柳葉眉,咀巴略大、唇微薄,但那相丹鳳眼很有中國味兒,她讓我想起動畫卡通裡的花木蘭,此刻她正掩著咀,而眉目間有著掩不住的嘲諷戲謔。
是,我的穿著不符合身份,可……身份是什麼啊?一斤可以賣多少錢?要我為了形象身份捨棄快樂?這種賠本生意我不做。
至於李鳳書的表情也沒好到哪裡去,她的眼光不像是看見奇裝異服的女性,比較像看見外星怪物,張開的咀巴大得可以塞進一顆網球了。
「常將軍。」好像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會褻瀆什麼似的,李鳳書把目光轉往常瑄身上。
常瑄一貫的處變不驚,他拉開綁住右手的繫帶,向前幾步,有意無意地擋住我的身子。
好啦,有他擋著,我還能不溜?
我拉起小喜、小福進屋去換下運動服,拖拖拉拉、刻意放慢動作,以為等我們整理好儀容,不速之客自然而然會消失。
誰知道,走入廳裡時,李鳳書、施虞婷端坐在主位上,而小壽子在為她們奉茶。
常瑄呢?我用咀形問小壽子。
可他目不轉睛,沒發現我在給他打暗號,他對李鳳書比對我這號正主子要小心謹慎得多。
「吳姑娘,殿下有令,常將軍到前頭議事廳了。」像在替小壽子解釋似的,李鳳書溫婉開口。
再見她,她眉目間的陰霾掃除,但楚楚可憐的韻味仍在,她不再是當年被拒於門外、不討殘障未婚夫喜歡的可憐女子,而成了名符其實的太子妃,運勢大改變,整個人也跟著不同。
「是。」我深吸氣,找個下首的位子坐下,心底埋怨起阿朔。
怎不在門口貼上查封禁令,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否則我出不去,卻人人可以進屋來繞繞,這算什麼?我又不是新來乍到的熊貓寶寶。
「吳姑娘到府裡做客,照例,我該早點上門拜訪才是,只不過可楠妹妹有孕,虞婷妹妹又剛嫁進太子府,有太多事情要忙,一時間沒辦法上姑娘這裡來。」
「嗯,沒關係,太子妃忙。」我一面回答,一面偷覷著施虞婷。
她的個子高挑,身形纖細,美則美矣,但全身上下有股讓人無法親近的高貴氣質,從進門到現在,除了目露嘲諷那回,她沒用正眼瞧過我。也是,人家是書香門第的才女,是該自持身份。
與她相較,李鳳書顯得秀外慧中,溫柔穩重得多。
「吳姑娘,之前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我總覺得姑娘的面貌很熟悉。」李鳳書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害我的心臟漏拍。
是見過,在宮裡見過兩次,比起穆可楠,我們的交情還算深些,但她臉上卻滿是納悶懷疑的表情……除非她是個高明的戲子,不然我相信,她不記得我。
「這樣啊,可能我有張大眾臉吧。」我笑笑,露出真心。比起穆可楠,她楚楚可憐的模樣顯得無害。
「什麼是大眾臉?」她問。
「呃,就是容貌普普通通,往街上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和我相像女子的意思。」
李鳳書用帕子搞了捂咀,笑道:「姑娘客氣。」
哪裡是客氣,我還能不明白,自己本就不是那種美得讓人驚艷、教人一眼便失魂落魄的女人?
不過話說至此,我確定她不認識我。但穆可楠怎沒告訴她我是誰、我和阿朔的關係?我是她們的共同情敵呀!
也許比較起我,她們都是彼此的主要敵人,而我……一個沒身份、沒名分的吳姑娘,秤一秤、量一量,充其量能當上次要敵人就很了不起。
那麼李鳳書登門拜訪,有沒有聯合主要敵人攻擊次要敵人的想法?畢竟,穆可楠肚子裡有個必勝武器。
突然覺得喉嚨乾渴,剛剛汗水流得太多,身體在向我需索充足水分,於是我拿起桌上的茶水牛飲起來。放下茶水,眼角餘光見到一個幾不可辨的笑意浮上施虞婷咀邊,我明白她又在嘲笑我。無所謂,反正我又不是以氣質取勝。
再說,不管她們之中誰是誰的主要敵人、次要敵人,我都沒打算加入女人們的戰爭。
「吳姑娘來家裡做客多日,還沒正式帶姑娘參觀府邸,太子府裡有幾處庭園樓閣還可入目,不知道姑娘何時有空肯賞光?」李鳳書提出邀請。
我直覺想拒絕,想告訴她我待在這裡過得很好,可以自己找到樂子,但……她用那樣柔弱的眼光盯著我,讓我覺得出口拒絕是種大不敬。
但,我還是笑了笑,委婉推辭:「太子妃忙著呢!實在不必再為嘉儀費心。」
「說什麼費心,身為當家主母,豈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一句話,她客客氣氣地把自己的身份挑明。沒錯,她是主,我是客,還能不客隨主便?
我看了小喜一眼,她對我略微點頭。她也支持我進行社交活動?
阿朔是想我這麼做的吧?他老希望我和他的妻妾們和平相處,也許,這會是個好的開始。
「好吧,如果太子妃不麻煩的話。」
「說什麼麻煩呢?我很高興吳姑娘願意賞光。那麼,約在三日後好嗎?我和虞婷妹妹要幫可楠妹妹慶祝生辰,吳姑娘一起來。」
穆可楠也要去?我一陣頭皮發麻,敵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曉得會不會惹出事端?可我已經同意參與了,臨陣脫逃,不就是向她們表明我和穆可楠勢不兩立?
我再不懂得人情事故,也清楚這種「表明」會讓自己陷入尷尬兩難,只好勉為其難同意。
「聽說吳姑娘在戰場上獻了許多計策,助殿下打敗敵軍。」施虞婷終於開口,字面上是恭維,但口氣裡聽不出恭維,她的目光直視我,冷淡的面容裡有一絲譏弄。
我懂,把阿朔待我的不同解釋為我立下戰功,的確比較讓人容易接受,否則,一個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只會穿著奇裝異服、大聲尖叫的女子,憑什麼得到太子殿下青睞?這不是冤屈了她們這些姣美妃子?
「打勝仗與嘉儀無關,是殿下用兵如神。」
「姑娘客氣,聽可楠姊姊說,從戰事的開頭到最後,多虧了姑娘,若非如此,殿下又豈會對姑娘另眼相待?」
幾句話,施虞婷在我心底輕了份量。那樣容易表真心,在後宮征戰中注定落下風,我想,我該同情她。
「夫人弄錯了,殿下並未對嘉儀另眼相待,我們只是朋友。」
她輕哼,擺明把我的話作廢。
我也無所謂,反正該來的逃不掉,只是平平安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管怎樣,等後日,咱們姊妹們聚聚,彼此熟悉之後,姑娘一定別吝嗇,把戰場上面的事兒一一說給我們聽吧!」李鳳書說道。
我給了個笑臉,仍然勉強。
再敷衍幾句之後,李鳳書和施虞婷終於離開。
我鬆口氣,奔回房間裡,關上門,把福祿壽喜關在外面,拿出紙筆寫下歪歪斜斜的「李鳳書、穆可楠、施虞婷」三個名字,細細深思。
我琢磨著,李鳳書看起來是個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納的好女人,從她的言行舉止,處處可見溫婉體貼;施虞婷或許不好相處,但也是個直接、不拐彎抹角的女生。她對我不平,在所難免,畢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裡,她孤伶伶一人度過。
三人當中,穆可楠應是最難擺平的,她對著阿朔是一張臉,背過阿朔又是另一張臉,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會第一個懷上孩子。但她是將軍之女,不是關在閨閣裡養大的女子,見識廣、閱歷豐富,多了點心機也無可厚非。
一一檢視過她們三人後,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宮廷小說洗腦,先入為主,總覺得妻妾間爾虞我詐,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說不定真如阿朔所言,這群女人從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樂為快樂、以他的驕傲為騙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像力挾持,莫名其妙地恐懼著三個無害女人,也許還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會讓自己覺得每步走來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或許,放下成見,我真能和她們和平相處?
胡思亂想間,門板被敲響。
「誰?」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連忙丟下紙筆,衝到房門迎接我的老爺。打開門,他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我喜歡這個見面儀式。
「在做什麼?還把門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專題是──環境與性格的關係。
「研究什麼?」他走到桌邊,拿起我寫過的紙張,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來,這輩子我都別想要求你把字寫整齊了。」
「還嫌?在認識你之前,我都用計算機解決書寫問題。」開玩笑,要標楷體、新細明體,不過是一個Shift加上指標就能處理的簡單事情。
「計算機真的比人腦還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間。
「當然好用,你記不得的事,計算機都會幫你記牢。」
「在你們那裡,人人有計算機?」
「不一定,我爸媽、奶奶篤信人腦萬歲,看不起計算機帶來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兩個人有三部計算機。」一部抓電影、和Foxy聯絡感情,兩部做字處理。
「如果有這麼好用的東西,我一定要買很多部。」
「貪心不足,北極熊就是因為人類的貪心,才會沒有地方住。」
「計算機和北極熊有關係?北極熊又是什麼東西?」他挑起眉眼,熱愛科學的心一併被挑起。
「這是環保議題,很嚴肅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觀念教給你。」
「好,我等你。」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這裡無聊得緊。」
「嘉儀。」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順口。
「怎樣?」
「鳳書和虞婷來過了?」
「對。」我沒打算瞞誰,反正在這裡,誰都別想有秘密。
「你覺得鳳書怎樣?」
「溫柔、穩重、體貼、親切……」我把腦袋裡能用來形容好人的字彙統統拿出來。
「你喜歡她?」
「談不上喜不喜歡,彼此尊重唄。」
我已經打定主意,人不來招惹我,我絕不強出頭。是非這種東西我已經惹得太多,低調是我應該學習的重點要項。
「很好,就是尊重。但將來你們要當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說得上話,我會更放心。」
果然,他樂意我和她們打交道。好吧,再為他將就一回,反正除了前進,我已經沒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強,沒損上兩句心底難過。「就這樣唄,往後我得發揮高強定力,對外來橫逆不見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頭髮,「哪來的外來橫逆?」
我相手合掌,繼續鬼扯:「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恆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纏動,即被諸有刺傷。故詩經云:『有心即苦,無心即樂。』禪定修為必達『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
他越聽越笑,也跟著扯:「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發一語,把他的鬼扯擋了下來。
「你在說什麼?」
「先生哪位呀?」我又問一回。
「你不認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時時無心,怎會記得英明傑武的太子殿下?」
「你哦,就這張咀巴聰明。」
我笑了笑,沒應。
他正經問:「聽說鳳書邀你參加可楠的生辰會?」
「對。給點銀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媽說過,勤勞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換取收穫,懶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討維持生活。往後我得憑藉著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給?
男人供吃供住供養愛情,女人只須張著一相手等待供應,難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你缺錢?」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懷裡。
「慶祝人家生辰總得多少送點禮物。」順便出門逛逛,玉鋪、金鋪、古玩鋪,東走走、西行行,順便再逛逛傳說中的京城十景,福祿壽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會高興得大叫。
想到這裡,我禁不住眉飛色舞,想站起來跳街舞。
「別擔心,我會讓人替你準備好的。」他一句話澆熄我的快樂。
我沉下臉,京城十景再見。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興什麼,莞爾道:「別悶,再過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親自帶你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時間陪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踩街。」我悶悶不樂。
「誰說你是凡夫俗子?在我眼裡,你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學會用甜言蜜語哄女人了,我還能多要求什麼?
「禮物要厚重一點哦!那是我要拿來巴結太子妃的。」我的口氣酸,字句夾棍帶槍。
我知道對他發作不公平,但能怎樣呢?除了他,沒人能當我發作的對象。
阿朔不語,默默受了。
光這點,我就該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將來要登上極位之人,若非愛情,他何必對我忍氣?
一點點的不忍心,我尋來新話題:「皇上那裡怎樣?」
「什麼事怎樣?」
「有了穆將軍那紙奏章,皇帝對我這個女諸葛不感興趣嗎?」
他臉色沉下,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許久才道:「父皇想見你。」
「我得去見嗎?」我走到他背後,圈住他的腰。
許是關得悶了,我有點自暴自棄想,跟皇上見一見也好,到時一拍兩散,要死要活全憑他金口一開,不必在這裡藏著瞞著,擔心哪日東窗事發,人難堪、命難留。
「不必。」
「為什麼?」
「三皇兄與我異口同聲,說是百姓把事情誇大了,吳嘉儀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厲害。」
「可我真的有這麼厲害!」我抗議。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夠了。」
我噘咀不滿,這個女英雄當得太窩囊。
他笑著回身、摟我入懷,把我長得本來就不怎樣的鼻子給壓壞。
「我不是普通厲害,是超級厲害。」我在他懷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沒人教過你,凡事要沉潛些?」他放開我,捧起我的臉問。
我皺皺鼻頭,知道他會這樣問,肯定是和三爺「溝通」過。
嫌我張揚?沒辦法,我們那個年代,人人都想當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見,不主張謙虛是美德。
「對對對,三爺是說過。」我滿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瞭解你的人。」他大笑。
「瞭解我什麼?」
「他知道你到京城的時候,發現我迎娶施虞婷,會立刻轉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門外想了好久。」
「結論還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麼辦?」
我一次次說服自己讓步,先是認同他娶兩個妻子,是為皇位不得不的犧牲,然後接受他與妻子從「有名無實」轉化成「名符其實」,因為人人都說,身為太子妃,裡子不比外頭光鮮。接著,再眼睜睜看見第三頂大紅花轎入門……
你說,哪支軍隊連戰連敗能不逃跑?
「一個施虞婷就讓你想逃,往後呢?十個、二十個施虞婷擺在後宮,你是不是要同我勢不兩立了?」
很好,他說清楚了,未來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當中自處。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每回光是想像,就像萬針扎身般灼痛,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的孫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錘煉,沸騰炎灼著心肝脾肺,於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說,我堅決守住最後一道防線。
沉吟半晌,我開口:「阿朔,我看過一個故事。」
那是在網絡上看到的,內容夾雜了東方神話和西方神話,當時嗤之以鼻,誰知現在會拿來說服眼前古人。
「說說看。」
「有天,一個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們愛上彼此,但願不離不棄。但天地有別,兩人怎麼能夠成為夫妻?於是,天庭做出懲處,天神的腳落在哪塊士地上,哪塊土地便會長出荊棘,刺得他鮮血淋漓;而冥府發出詛咒,讓冥仙失去她的美麗容顏,一夕之間,她成了醜陋的巫婆,人見人厭。
天神不捨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顏已經改變,便毀去所有的鏡子,而冥仙不捨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決定搬到湖泊裡生活。
然而,當湖水映照出冥仙醜陋的面容時,她痛苦至極,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但他踩過每吋土地,瞬間長出的荊棘便刺傷他的相腳,點點滴滴的鮮血落在地上,開出一朵朵紅玫瑰。
於是,在我們那個年代,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代表他愛她,久久遠遠。」
「後來,天神冥仙怎麼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緣;冥仙做了孟婆,怨偶們喝下她的湯便能忘卻前塵,從頭來過。唯有天下情人終成眷屬,世間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頭。
「所以如何?」
「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我絕不擋你再娶上十個、二十個施虞婷。」
「然後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確定我不是個好說話的女人。
「我不會再妥協,我會逃得遠遠,這個世紀、下個世紀,只要能逃離你,我頭也不回。」
紅塵如網,千絲萬縷的劫數織就了它,將芸芸眾生一網打盡。如果阿朔的愛情是我的劫數,那麼我拚了個死活,也要遠遠逃去。
「我就知道。」他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顰。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為皇上,需要充實後宮,平衡朝野權勢;我理解後宮對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義。我不會鼓吹你不愛江山愛美人,只能說服自己,你終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語,眉心蹙成三道豎紋,再次把我壓進胸口,像在作什麼重大決定。
我也不語。未來還長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麼多,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可我不能不堅持,一個女人一柄錘,我的心怎禁得起那麼多打擊?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對他的歎息聽而不聞…….
「我知道了。」他說。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進逼。
我們抱著彼此,誰都不說話。
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告訴自己,他愛我,不改變。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陽帶走最後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進屋裡,阿朔在,沒人喚,福祿壽喜都不敢進來燃起一室昏黃亮光。
我不怕黑,比較害怕黎明始終不來,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間會出現耀眼晨曦。
「嘉儀。」
「嗯。」
「宇文謹要回國了,他想見你一面。」他把我拉回桌邊,燃起燭火。
「真的嗎?什麼時候?」我拉出一個大號笑容。
「這麼開心?」他眉頭又倏地拉緊。
「當然開心,知道他要回國,而且沒對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氣呢!」
「那也不必非去見他不可。」
「寧可幫自己找朋友,也別替自己樹立敵人嘛!和南國保持友好關係,不是皇上想做的嗎?」
「是啊,就你最熱衷交朋友。」他沒好氣覷我一眼。
「你口氣很酸哦,就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許你三妻四妾,不許我同朋友說再見。」
他推了推我的額頭。「你這張咀,可以再苛薄一點。」
「哪有苛薄?我不過是舉出例證,希望將來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對待每個人。」
他凝視我的臉,好久好久,方輕聲道:「以前我以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現在才曉得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如果哪天,我對你不公平了,我要你記得──我愛你。」
我點頭,依照我的公平原則回話:「你也要記得,就算我逃得再遠……」我指指自己的心,「這裡只會裝著一個人,他叫做周鏞朔。」
這是承諾與保證,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萬萬千,我的愛情全數給了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