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電腦需要更換。」
他按著字鍵問:「沒有更新的資料?」
「丙傑,別無聊。」
電腦問:「那一類新資料?備註可算新資料?」
石丙傑大奇,「請給我看備註。」
他與師傅交換一個眼色,孔令傑不由得把身子附上來,他也好奇了。
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要求看過備註,真笨,他拍打額角。
電腦打出兩行簡單的字樣:「如有意外,請與M聯絡。」
「咄,」孔令傑在一邊已經啼之以鼻,「這算什麼備註,什麼叫M?地名、人名、一間公司,抑或是一個密碼?」
石丙傑呆呆注視那個字母,它並不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M,它是一個美術字,換句話說,它是一個商標,通常用在信紙信封上,代表一個機構。
M字設計得相當別緻,如一頂小小的皇冠。
孔令傑打個呵欠,「這個啞謎,你慢慢去解開吧。」
父母特地用這個美術字,而不是隨手寫出,定有深意。
石丙傑再三盤問電腦,它已經乾涸,不再能幫他。
師徒倆只得拿著僅有的資料離去。
他喃喃對師傅說「胎兒,還是在母腹中成長最幸福。」
孔令傑卻很認真的答:「我不是女性,我無權置評。」
石丙傑上了車子,朝游宅駛去。
他是熟客,連管家女傭都尊重他,立刻延他進屋。
游氏夫婦不在家。
女傭朝泳池呶呶嘴。
石丙傑輕輕走到後院。
曼曼正在仰泳,池畔躺著一個皮膚赤棕的青年,每當曼曼游過他身邊。他便把手中香煙遞上,讓他深深汲一口,那當然不是普通的芋葉。
石丙傑得他,他便是最近陪著曼曼到達溪地那個人。
他們沒有看見石丙傑,即使看見了,相信也不會有所顧忌,兩人毫無忌撣地表演著親熱鏡頭。
看情形曼曼不是不快活的,同石丙傑在一起,實在違反她快意恩仇,為所欲為的性格,壓抑那麼久,可能只不過為這討好世俗,討好父母,現在她可能又重新找到自己。
石丙傑並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曼曼如火如荼地把男伴拉入水中,她男伴做得恰到好處,狀若不願,身體卻以美妙姿勢墮入池中。
看樣子做他也不容易,石丙傑自問辦不到。
他轉身離去,在大堂碰見游夫人。
游夫人默默地看著石丙傑,過一刻她才低聲問:「見到曼曼了?」
石丙傑點點頭。
鑒貌辯色,她已知道事情沒有結果,於是又靜靜送石丙傑到門口。
她忽然問這個她喜歡的年輕人:「丙傑,游先生與我徹底失敗了,你說是不是?」
石丙傑伸手握住這位傷心的母親的手,「你說錯了,曼曼可以嫁給她自己挑選的人。」
「可是這個人——」
「這個人在你們眼光中也許不是理想人物,但他使她快樂。」石丙傑只能這樣說。
游太太淚盈於睫。
石丙傑坦白地說:「這是我最後∼次來府上了。」
游太太不語。
「你請回吧。」
游太太只得返回屋內。
石丙傑繞路去取車,意外地見到曼曼穿著滴水的泳衣站在他車旁。
她活潑地走到石丙傑身邊,仰起頭問:「來了也不同我打招呼,什麼意思?」
一派天真,就像他最初認識她的情景,石丙傑鼻子一酸。
「你正在忙。」這是事實,並非挪揄。
「藉口真多,丙傑,我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
「父親令我倆到外國去住,」曼曼似對兄長訴苦,「他不歡迎我們在這間屋子出現.還有,也不打算替我們主持婚禮。」
「形式不重要,曼曼。」
她忽而笑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才纏著他叫他搞大宅。」
石丙傑啼笑皆非。
曼曼反而調過頭來安慰他:「丙傑,我們不得不分手,兩人性格相差太遠,不會開心,你都沒有空陪我,而他,他廿四小時都伴我身邊,我做人要求很低,只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玩玩過日子。」她臉上已不復見那股悻悻之氣。
「只要你高興。」
曼曼忽然伸出手臂抱住石丙傑,石丙傑也忍不住吻她的額角祝福。
完了,他們整個兒原諒了對方,誰也不再生誰的氣,這才是真的完了。
「再見。」石丙傑說。
曼曼朝他擺擺手。
石丙傑心頭一鬆,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似的,駕車回家。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較好,第二天,愛瑪要特地來叫他起床。
「孔令傑教授找。」
「不是新聞了,愛瑪,他天天都要找過我才甘心。」
「是緊急找。」
「哪一次不是?逢找必急,他的急事,似等於世人的急事。」
「面對對,你敢這樣說嗎?」
「當然不敢」
「人面真險詐。」
石丙傑正想覆師傅,師傅已經找上門來。
他一進門便倒在沙發上,「壞消息,丙傑。」
他臉容有點憔悴,石丙傑立刻提高警覺。
「丙傑,我今早替許弄潮作全身檢查.發覺有排斥現象.
她的凝血酶元與鈣離子不能結合為凝血致活酶。」
石丙傑耳畔嗡一聲。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
兩師徒不約而用手捂著面孔,到這個時候,連孔令傑也已經對許弄潮產生了濃厚感情,深覺難過。
過了很久,石丙傑才頹然說:「只剩二個辦法。」
孔令傑說:「是,我已經通知原君,邀請他前來。」
「許弄潮還有多少時間?」
「三個月左右。」
「你有沒有把真相告訴她?」
「當然有,何必瞞她,她必須速速作出決定。」
許弄潮十分鎮定,問的是同一個問題:「還有多少時間?」
得到答覆後,又說:「不能在這個關口放棄,請代我聯絡原醫生。」
然後她自病床起來,披上衣服,照常回學校去,據她告訴孔教授,那天她有五節課,是一星期內最忙的一天。
「丙傑,我要你去安慰她幾句。」
石丙傑搖頭,「這不是時候,況且,經過這段日子,她已經練得十分剛強,毋須分分鐘安慰。」
孔令傑喃喃道:「健兒,我們的手術失敗。」
「我不會那樣說,教授,我們只是尚未找到更完善的方法。」
「如無意外,原醫生明晨便會抵達醫院。「他站起歎口氣,「我累了,想休息。」
「我送你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勞。
「不,我指退休,丙傑,沒有什麼比失敗更令人疲倦,所以你看,所有潦到漢全部一個憔淬相,背脊都挺不起來。
「教授——」
「這個時候,最好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前來摟住我對我說:『爸爸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最好』,可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種不收,臨急哪有佛腳可抱,丙傑,趁年輕,快成家,生幾個孩子,退休之後,才有寄托。」
「誰,誰提到退休兩字?」
孔令傑擺擺手,「董事局有一兩位成員年年期望我提出退休,明年,明年他們可以如願以償。」
「教授,你不必多心。」
「我會建議你升上去。」
「我對行政工作一點興趣也無,對不起,不實抬舉。」
孔令傑又歎息一聲,「丙傑,這已是題外話了。」
石丙傑把師傅送回家,終於忍不住,轉頭去找許弄潮。
一到宿舍便覺得有點異樣,樓下三三兩兩陌生人聚集,都帶著錄像傳真設備,分明是新聞記者。
來到門口,司閽認得是石丙傑,僅容他一人通過。
「什麼事?」
「都來找許小姐。」
石丙傑大吃一驚,「許小姐沒事吧?」
司閽笑,「許小姐不想接受訪問。」
石丙傑連忙上樓,按鈴時裝鬼臉,好讓弄潮知道是他,不是別人。
弄潮替他開門。
「記者雲集幹什麼?」
「市政府頒了一個好市民獎給我,他們來取資料。」
「什麼,到現在才有所表示?」石丙傑不滿。
弄潮只笑笑。
那枚小小獎狀呈心形,當中飾以紫心搪瓷,十分美觀。
「來,讓我幫你配起。」
「記者要我發表意見。」
「要不要我代你請他們上來?」
「我有什麼話要說?我無話可說。」
石丙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只做了一件她當時認為必須做的事。
「同時接受獎章的共有五名市民,其中一位,由遺孀代領。」
石丙傑更加無言。
「對不起,我心情欠佳,更不想見外人。」
「沒問題,不接受訪問,也很稀疏平常,記者會明白。」
「明白我的,好像都只是醫生。」
石丙傑只得苦笑,半晌才問:「你覺得怎麼樣?」
「孔老說,開頭會覺得疲倦,接著是暈眩、頭痛、眼花,知覺漸漸麻木,但頭腦清醒,據說,不會有多大的痛苦。」
石丙傑說:「我們要盡快替你找一具軀殼。」
從前,病人等待的只是其中一件器官,現在,等的整個身體。
石丙傑過去握住她的手,「請支持下去。」
「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們失望。」
「有適合身體的時候,望你不要太過挑剔。」石丙傑提醒她。
許弄潮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知情的人準會以為這對青年人不知為什麼喜樂。
至此,她真正已將生死置於度外。
石丙傑說:「中國人的神話故事,八仙中的鐵拐李原是個俊俏書生,才貌雙全,一日,練那魂離肉身工夫,良久不返,家人誤會他已死亡,把他身軀燒掉--」
弄潮點點頭,「後來他匆忙間只得找到一個瘸腿叫化子的軀體……太殘忍了,你與原醫生都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呵,石丙傑居然尚與原醫生有同等地位,已經不容易。
「我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做一個模型,有時就得花上半年。」弄潮無奈。
「積極一點,必要時,還有曼勒醫院那具金髮美女。」
弄潮只得笑。
那枚紫心英勇勳章在她襟前忽然閃了一下光,似一滴晶瑩的淚。
第二天原醫生就到了。
他這次雖是微服出巡,整座市立醫院卻為之沸騰起來,上上下下絮絮細語,教養學識令得工作人員不致太過明顯好奇,卻不能使他們完全無動於衷,紛紛藉故出動在孔教授辦公室轉動,想一瞻風采。
孔令傑只得把房門鎖起,以圖片刻清靜。
在市立醫院協助下,原氏為許弄潮正式做了一次詳細檢查。
事後,看護同石醫生說出她的感想:「許小姐真是因禍得福了。」
石丙傑沒有置評。
看護講下去,「你可記得她那個猥瑣未婚夫?嘿,一見有事,忙不迭見鬼似退避三舍,躲得影蹤全無,即將女方拋棄,他深信女方傷後配他不起呢,可是你看現在,許小姐有原醫生垂青。」
石丙傑忍不住,「你也看出來了?」
「自然,那樣情深款款的溫柔目光,誰會錯過?我真替許弄潮高興,我是她,我就朝那個無良猥瑣漢三鞠躬,多謝他拋棄之恩。」
石丙傑笑出來,「不用這樣誇張吧。」
「嘿,怎麼要,不然許弄潮怎麼會有今天。」
是的,連石丙傑都替她慶幸。
看護不勝艷羨,「你看原醫生,這樣的人才,這樣的謙和,怎不叫人心折。」
石丙傑惆悵地問:「換句話說,你們女性對這一號人物求之不得?」
「他若來約我,」看護咕咕笑,「任何代價不計,包括出賣你同孔令傑。」
「不是真的!」
「別考驗我。」
雖然說著俏皮話,石丙傑的嘴巴澀如苦柿。
下午,三位醫生會同病人一起開會。
原君說:「孔教授的診斷完全正確,弄潮,你必須在三個月內棄船。」
許弄潮舉起手,「我還有什麼損失?此事勢在必行。」
石丙傑說:「我們有許多寶貴的記憶,損失了大大可惜。」
孔令傑也問:「手術後會不會難看,呃,前人的記憶?」
原君只是笑笑,不語。
許弄潮歎口氣,「我們只得信任原醫生了。」
她說得對,兩師徒技不如人,只得緘默。
「儀器與工作人員都在曼勒,準備妥當之後,勞駕各位一起走一趟。」
弄潮忽然輕輕問:「萬一手術失敗,我會怎麼樣?
原群絲毫不作隱瞞,「你會變成一束游離電腦波,開頭數小時,尚可與人接觸,之後漸漸轉為薄弱,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弄潮怔了會兒,牽牽嘴角,「我不會化作薔蔽的泡沫?」
「不,你只會如一盞燈被風吹滅。」
「只是一聲嗚咽,不是一聲彭。」弄潮微微笑。
石丙傑受不了他倆在這種時候還心靈相通地詩情畫意。
「會議結束。」孔令傑宣佈。
石丙傑巴不得第一個離開會議室。
孔教授欲說:「老原,丙傑,當務之急,是尋找替身。」
石丙傑推辭,「有原醫生陪著弄潮,共同努力就足夠了。」
孔令傑點頭,「老原,這是件苦差,麻煩你了。」
石丙傑避開弄潮的目光,急急去檢查他別的病人。
他剛為一個女童耳部植入晶片,協助她重新聽到世上噪音,孩子醒來已有大半日,由母親陪伴。
他問她:「感覺如何?」
沒想到小孩童竟形容得如此徹底貼切:「像是從關閉的房間釋放一樣,真沒想到媽媽的聲音是那樣好聽。」
她母親在一旁落下快樂之淚。
有些事隔一千年都不會變,石丙傑又一次得到滿足。
那天晚上,孔令傑邀原君喝酒,叫石丙傑做陪客。
石丙傑慷慨借出蝸居。
他當然也負責弄來十瓶好酒,吩咐愛瑪準備幾味小點,由衷地歡迎原君大駕光臨。
孔教授偕貴賓踏入小小宿舍時,愛瑪忽然舉止失措,險些兒跌倒主人。
它又把石丙傑拉至一旁悄悄問:「這們先生是誰?」有點方寸大亂的樣子。
石丙傑啼笑皆非,「是誰難道還幹你的事?」
「呵,我竟不知道人類的顏容可以秀美到這種地步。」
石丙傑大大方方的說:「我們稱這種人為上帝傑作。」
「主人,我見得人少,這種人多不多?」
「絕對罕見。」
「游姓女子算不算其中之一?」
機械人就是這點好,不喜歡管不喜歡,卻絕不會把別人的優點一筆抹煞。
「曼曼?曼曼當然是可人兒。」石丙傑不由得歎口氣。「我要去招乎客人了。」
三人快意暢杯,談的卻不是醫學問題,不知是誰提起,把話題扯到快樂上去。
孔令傑問:「一個人到了我這種年紀,還能否追求快樂?」
原君說:「每個年齡階段快樂的定義不一樣,人人有權追求快樂。」
孔令傑說:「籠統來說,我不失為一個快樂的人。」
原君忽然凝視石丙傑,「石醫生年青有為,一定比我們都快樂。」
「我?」石丙傑嚇一跳,他只能說:「我並非不快樂。」
原君喝一大口,「有這樣的好酒,焉能不樂。」
聽他的語氣,卻頂頂憂鬱。
「老原,你又怎麼了?」孔令傑連忙勸阻。
「老孔」,原君打個哈哈,「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生活似你這般充滿刺激傳奇,還有什麼遺憾?你所見所聞所遇,多過常人千倍萬倍,你的工作成就,非凡人可及,夫復何求。
原君聽了這番話,嗆咳起來,連忙笑道:「孔老,你少給我亂吹噓,徒惹石老弟恥笑。」
石丙傑但笑不語。
三個人當中,孔令傑最先倒下來,呼呼大睡。
原君放下酒杯,看看空瓶子,笑道:「成績不錯啊!」
石丙傑忙說:「是在下的榮幸。」
原君忽然有點傷感,「小老弟,弄潮兒的眼光實在不錯,你確是個好青年。」口吻老氣橫秋。
石丙傑抬起頭來,「什麼?」
原君拍拍他肩膀,「實不相瞞,弄潮向我剖白,她說,無論你對他如何冷淡,她決意等待。」
石丙傑張大了嘴。
「石老弟,」他笑笑:「你不介意公平競爭吧?」
石丙傑瞪著老原,競爭?他同他?他有資格嗎?
為什麼不?弄潮兒已經為他打了氣,於是他伸出手去,與原醫生大力一擊,「一言為定。」
老原哈哈大笑,笑聲有點蒼涼,他背起孔令傑,豪氣地
把他馱在背上,走了。
愛瑪在一旁作註解,「真是一條好漢。」
石丙傑至此心情大佳,調侃道:「理想對像?」
誰知愛瑪搖搖頭,「不,理想對象是你,石醫生。」
「嘎?」
「且聽我分析,倘若我是人類女性,當然要找一個有高貴穩定職業,為人可靠的好青年,原醫生太過突出,太過不羈,歷盡滄桑,高深莫測,難以捉摸,與他一起生活,可以是很受罪的一回事,當然是與你一起舒服溫馨。」
石丙傑怪叫,「期侮我是庸人?」
「原醫生只適合約會用,」愛瑪總結,「你,你才是結婚對象。」
沒想到機械女性亦心懷叵測,石丙傑啼笑皆非,不由得問:「依你說,嫁給五醫生,再私會原醫生,那就無懈可擊了,可是?」
愛瑪居然厚顏無恥地答:「正是。」
石丙傑悻悻然,「你應付得了?
「試試何妨。」
幸虧弄潮兒不是這樣的人,石丙傑捏一把汗。
誰知愛瑪說;「幸虧許小姐不是這樣的人。」
啊,洞悉一切的機械人愛瑪。
石丙傑輕輕坐下來,溫柔地看著愛瑪,它心緒真清。
「那麼,請告訴我,原醫生為何鍾情許弄潮。」
「同你愛上許小姐的原因完全相同,她對生命的熱忱及愛護,她的勇氣,她的特殊身份又額外需要憐惜,一切在意料之中。」
「她又屬意誰?」
愛瑪想一想,「我不確定,你倆同時對她那麼好。」
「你說過你會選我。」
「石醫生,我有的是智慧,地球女性卻不一定有。」
石丙傑說:「婚後,她可不准約會其他異性。」
愛瑪說:「我有三公噸家務等著要做,失陪。」
他同老原已經正式宣戰。
公平競爭,至要緊一項是風度。
石丙傑決定不動聲色,免使弄潮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