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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臣 第六章 作者:流水潺潺
    半晌,他的銳利慢慢隱去,搖頭笑道:「你這人,看來油滑刁鑽,骨子裡卻是倔強得很。好吧,我的屬下碰巧看到有幾輛車子曾在半夜時候偷偷從永王的別苑出來,車子面上是運的柴草,可是車轍印痕深刻,必是重物,他覺著可疑便回報給我了。」

    我心頭一震,他說得十分輕巧,但永王行事向來周密,怎會被他的屬下「碰巧」看到?那想來是他在永王身邊安插了不知多少密探、眼線,才能將敵人的一舉一動知道得清清楚楚。這位將軍自從回朝以來終日無所事事,毫無建樹,尤其對永王簡直是言聽計從,我便幾乎看輕了他。殊不知他才是韜光養晦,以便在最佳時刻給敵人致命的一擊。我從來自負聰明,總覺得可以將對手耍弄於股掌之間,如今才知道不過是些小玩鬧罷了,比起這些久在官場老奸巨猾之人,道行還差得遠了。想到此處,背後直滲出冷汗來。

    「我覺得這事必定和賑災銀有關,適才觀望了一下,想來永王是將銀子掉包了,要將黑鍋丟給你來背。你放心,我是來幫你,用不著對我隱瞞什麼。」

    幫我?我冷笑,他與我非親非故,怎會冒如此大的風險來幫我?另有所圖才是真的。

    「好吧。」他擺擺手,「我承認我是有些私心。不過,你別無選擇,你自己的處境你總該知道吧?」

    「我是朝廷親派的賑災欽差,這一百萬兩若是丟失,第一個就要著落在我的頭上。自然,我也可以運用官威將事情壓下來,若是躲得過御使台的耳目,也可僥倖脫罪。但無論如何,永王都可以坐擁銀子,不沾任何干係。」

    我若是死了,也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弄臣,自然會有人代我而上,贏得皇帝的寵幸。說不定這人比我還要聽話,還要辦事得力,永王不但不會減損一分一毫,反而行事更加方便。

    「還不止這些。你對永王的手段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霆遠搖頭,「以你的聰明,難道就從未想過,賑災事雖大,但朝廷裡說到可以委派的官員也不在少數,肯聽永王話得更不少,他為何獨獨選中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道:「只因你是皇上最寵幸的臣子!」

    我一震:「怎麼說?」

    「賑災不成,災民為了性命必然會揭竿而反,橫川一帶,地廣人稠,一呼何止百應而已?聲勢浩大,必定上達天聽,到時候群臣便會上表請求殺你以洩民憤。若是一般臣子,殺也就殺了,可是你不同,陛下對你寵愛有加,在他看來,數萬百姓也許還不如你這時時在他身邊、討他歡心之人重要,怎忍心殺你?天下諸侯,不止永王一個,同為王姓,誰不想過過皇帝的癮?有人早就在封地暗中招兵買馬,以待時機,只是沒有借口,這不就是個白白送上去的機會?」

    我插口道:「就算他們還有顧忌,永王只消代個話去,說肯在暗中接應,這些人也就大膽下手了。」

    他讚賞地看了我一眼:「不錯,到時候皇上即便殺了你,也已經遲了,國之根本已經動搖。鷸螃相爭,得利的最終只有永王。」

    我聽得暗暗心驚,永王不愧是一隻歹毒的豺狼,這一招計中有計,歹毒萬分,變化無窮,實在超出常人想像。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雷霆遠,歎道:「好毒的計!如此歹毒的計策也只有歹毒無比之人才想得出來,我這等凡夫俗子是甘拜下風。」

    他哈哈一笑:「你用不著暗中損我,還是想想該怎麼辦吧。」

    我雙手一攤,苦笑道:「看來,我是無論如何也難逃一死了。」此刻縱然我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家人的性命都落在永王的手中,他要我東則東,要我西則西,就算真的要我做替死鬼,我也只好帶著一腔怨氣到閻王爺那裡報到。

    雷霆遠看了我半晌,眼中漸漸露出了悟的神色:「你可是有什麼把柄落在他手上?」

    這人腦筋動得倒快,我淡淡地道:「這是下官和永王之間的一點私事,不勞將軍掛懷。」

    「你還是在防我。」他搖頭,「現在你我已經同在一條船上,還不能開誠佈公麼?」

    我心中一動,這個雷霆遠既然一直在等機會扳道永王,如今一個大好時機放在他面前,他為何不速速下手,反而來到這裡對我剖析厲害?他就不怕我將事情告訴永王,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麼?還說什麼「同在一條船上」,我的確是舟行淺灘動彈不得,他卻正可以大展拳腳,又怎會和我一樣?

    一個念頭隱隱約約在我心底升起,漸漸清晰起來,我微笑道:「雷將軍,實在是對不起,辜負了你深夜示警的一番深意了。」

    「哦?」

    「將軍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下官,難道不是希望下官能夠勸說永王放棄此舉?可惜我讓你失望了。」我話說的含蓄,他其實是盼著我知道真相後,和永王窩裡反,迫得永王放棄計劃。這主意原是不錯的,只可惜我沒這個膽量。

    雷霆遠長歎一聲:「我早該知道,以你這般聰明,怎會甘心任永王耍弄?必是有苦衷。我這步棋看來是白走了。」

    「只是下官倒有些不明白了。以將軍的手段,相必此刻已然握有永王的確切罪證。永王上欺天子,下損萬民,圖謀不軌,危害社稷,將軍為何不在聖上面前參他一本,直疏其罪,為天下除一逆賊?」我閒閒道來,冷眼看他如何作答。

    雷霆遠劍眉一挑:「為天下討逆,固然快意,但是永王手握御林軍兵權,京城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慎,到時候兵戎相見,血流成河,必然釀成大禍。」

    果然言之成理,我淡然一笑:「還有一層厲害關係,只怕將軍沒有說。天下兵權,一分為二,一半歸永王,一半則在將軍手中。此番將軍大勝回朝,兵符理應交回兵部,可是將軍卻沒有交,皇上也隻字未提,為何?皇上雖然不善治國,但有一點看得明白,除了將軍,沒有人能夠牽制永王。將軍在,永王才不敢輕舉妄動。皇上心裡清楚,百官清楚,將軍更是清楚,他們需要將軍。可是,永王若是倒了,形勢又會如何變化?」

    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我接著道:「到時候將軍就成了當朝第一位權臣,萬人側目,眾矢之的。如置身峰頂,雖然風光無限,卻也凶險萬分。所以,對於永王,將軍恐怕是又怕又愛,既不能坐視他成了氣候,顛覆天下,又捨不得丟了這麼好的一個屏障。當然,這只是下官無根據的揣測,將軍聽聽而已,不必當真。」

    我說話的時候,暗暗窺探他的表情。起初他面色平淡,目光深沉,可是漸漸的,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發了光,好像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一般。笑歎:「我從不敢低估了你,可是你的表現仍然出乎我的意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的人?」

    「將軍要說我詭詐還是心機深沉?」

    「都不是。」他笑著搖頭,「你是聰慧,絕頂的聰慧。」

    我側頭想想:「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聰慧是天生的,不帶任何人工斧鑿的痕跡,也不受世間爾虞我詐的污染。我喜歡聰慧的人。」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出奇的溫柔,帶著一種催眠般的誘惑。他伸出手來,捉住我留在鬢邊的一綹髮絲,輕輕撥弄。

    室內的空氣忽然暖了起來,暖得人手腳都懶洋洋的。我看著玩弄我髮絲的手,竟沒想過去甩開它。反而是他每動一下,我的心便也跟著跳了一下。種奇異的氣氛在我們兩人之間醞釀,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的改變,不一樣了。

    他的手下移,輕輕托起了我的下巴:「這樣一顆聰慧的腦袋,可真不想看到它搬了家。」聲音仍是柔柔的,我卻不禁一呆,趕緊後退一步躲開他的祿山之爪。心中暗自恚惱: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候,我不但不急於想對策,居然還受了他的迷惑!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笑得一臉得意。

    「多蒙雷將軍點醒,此地耳目眾多,將軍的身份又實在不便洩漏,還是請將軍速速離去吧。」這人實在太危險,有他在身邊,我都不能好好想事情。

    「耳目眾多?我倒不覺的。」他挑挑眉毛,「這裡是你欽差大人的專用寓所,沒有你的吩咐,誰敢進來?依我看,整個行館,大概只有這間屋子最是安全。何況你看天也黑了,我又奔波了一天,看在咱們的交情,你難道忍心讓我露宿街頭?」

    誰跟你有交情!我心裡狠狠咒罵,仍在做垂死掙扎:「待客之道下官還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我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怕要委屈了將軍,還是請將軍另尋住所吧。」

    「不委屈,不委屈。」他很「大度」的拍我的肩膀,「我這人很隨和的,不會嫌棄你髒。你的床也不小,咱們兩個擠在一起應該不成問題,你看,我身材又這般瘦削。」

    是呀,比起豬來你當然稱得上「瘦削」。

    「可是……」不等我把話說完,雷霆遠早已搶先一步佔據了有利地勢——床。「上來吧,難不成你怕我?」

    我歎了口氣,只得走過去和衣睡在他的身邊。

    我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身邊響起微微的鼾聲,雷霆遠似是睡著了。我卻了無睡意,眼睛張的大大的,直盯著紗帳的頂端。時候真是不早了,遠處傳來隱約的打更聲,二更天了吧?夜是如此平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然而平靜之中卻透出危險的氣息,也許下一刻,暴風驟雨就要來了。而我,絕對是首先要被波及的人。想想真是好笑,我從小就胸無大志,不像葉嘉穎一心定國安邦,不似永王沉醉於王圖霸業,我所有的願望,只不過是做一個平凡的人,和家人一起過平靜的日子罷了。然而如今這一切,似乎又那麼遙不可及!也許人生就是如此,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卻又只會給你帶來煩惱痛楚。可悲又可笑!

    其實以前這個念頭也不是沒有過,只是明知道徒增傷感,每次思緒冒出頭來的時候,就會強自把它壓下。然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卻不得不想了。一旦我死了,嫂嫂和兩個孩子會怎樣?失去了利用價值,永王又會怎樣對待他們?心裡一陣劇痛,頭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無能!身側傳來一聲夢訖,卻是雷霆遠睡得正香,我不禁有些嫉妒他的好眠,便起了壞心,伸手去捏他的鼻子。

    他「嗯」的一聲,倒嚇了我一跳,想起這人十分難纏,可不要把他弄醒了自找麻煩,連忙鬆了手。雷霆遠似乎絲毫不覺,睡夢中翻了個身,向我這邊靠來,熾熱的鼻息吹在我的項間,癢癢的十分不舒服,我只得向旁邊讓了讓。不料我一讓,他反倒得寸進尺,又靠了過來,我只好再讓。反覆幾次,我只顧得躲他,卻沒留神人已經到了床邊,等發覺的時候,一半身子已經懸空,一個不穩便栽落下去。

    「啊!」我禁不住一聲輕呼,雖然也學過輕功,但如此短的距離,便是什麼招術也施展不出。猛然間一隻大手握住我的手臂,緊接著我被一股大力扯得飛起,一個翻身,落在一具寬闊的胸膛之上!

    黑夜中,一雙閃閃發光的晶亮眼眸正滿含笑意的看著我。我狠狠地道:「原來你沒睡!」

    「我本來是睡了,可惜有人不老實,偏要動手動腳的,壞了我的好夢。」他身上傳來陣陣熱氣,熏得我全身發軟,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像一面響鼓,震動著我全身的每一處神經。我沒來由的不安,掙扎著想要爬起,卻被他牢牢按住。他抓我的手,報復性的一捏,疼得我幾乎叫出來,還好忍住了沒出醜,心裡則在暗罵他果然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腦瓜是很聰明,可惜舉動卻這般孩子氣,平時還好,一不留神本性就暴露出來,你這個樣子遲早是要吃虧的。」說著雷霆遠語音一頓,像是作了什麼很為難的決定,道:「不如這樣吧。以後你就跟著我,有什麼錯處我提點著你,保管你安全無虞。」

    他口氣半真半假,臉上滿是戲謔的神情,讓我無法判斷期中有多少可信性。有些頭痛,實在是不願意同這個難纏的人物糾纏下去,我身上的煩惱已經太多,不想再多加一個。

    「多謝將軍厚愛,下官雖然不才,自己的事情還是應付得來的,不勞將軍費心。」

    「哦?」雷霆遠挑挑眉毛,這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帥氣中透著幾分邪魅。「倘若現在面對的是那位葉大人,你還是這樣一套說詞麼?」

    「與將軍無關。」我的口氣幹幹的,一挺身躺回自己的半邊床上。我想我此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更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語氣。

    葉嘉穎,那是我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部位,最難以痊癒的傷。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追尋的東西,也第一次嘗到失去的無奈痛楚。我把這些藏在心底,忍受著時不時冒出頭來的陣陣酸意,輕易不敢去碰觸,只因我知道那一定會是傷痕纍纍、慘不忍睹。可是這個雷霆遠卻一次一次的揭開它,把這作為戲弄我的資本,一次一次的以看我痛苦為樂……心頭一震,這人就是以看我的痛楚為樂,我怎能如了他的願?

    雷霆遠側身看我:「怎麼,生氣了?」

    我淡然道:「將軍言重了?將軍位高權重,就是跺一跺腳天下也要震幾震,我們這些仰人鼻息的,哪裡有權力生氣。」

    「口氣酸酸的,看來余怨未消。」他歎了口氣,雙手疊交,頭枕在上面,「我還是不明白,你如此聰明,怎麼就掉在這癡嗔泥沼裡,掙脫不開?」

    我笑笑,止不住笑容中的苦澀:「聰明人有時也會想不開,做了傻事,或許這就是業障。」

    「業障呀。」他悠悠一歎,這歎息聲中似乎有無窮的煩惱,好像對這兩個字也有極深刻的體會。半晌他才道,「你雖然聰明,性子卻太真,早晚有一天會露了馬腳,到時候受制於人,再也難以翻身。」

    我哈哈一笑:「我早就受制於人,難以翻身了!」前有永王傾權壓搾,後有他雷霆遠惡意尋釁,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可以輸。只是他會這般誠言相告,與往日行徑大大不同,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哎,我是得罪了你,說了真話你也不信。睡吧。」他顯得有些興味索然,整了整被子,當真不再說話了。

    我也側過身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漸漸的,也有了幾分睡意。朦朦朧朧之間,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道:「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那種輕柔溫暖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幼時在娘的懷抱裡聽的搖籃曲。

    ***

    「大人!」每天的清晨,我照例是被木言喊起來的。這小子有個好處,頭天生了氣,睡一覺就忘了,從來不記隔夜仇。直到木言為我撩帳子的時候,我才想起昨夜有個不速之客也睡在這裡,猝然一驚,睡意便去了八分。回首一摸,身後卻已空空如也,早就不見了雷霆遠的動靜。

    木言邊為我收拾床鋪,邊道:「我說大人,你也真是的,這麼大一張床,你就睡在邊上,萬一摔下來怎麼辦?」

    他在一旁嘮嘮叨叨,我卻無心理會。昨晚發生的一切好像夢一樣,我竟然和「夙敵」雷霆遠同在一張床上,若不是他躺過的地方還留有餘溫,我怎麼也不敢相信。

    梳洗完畢,有小廝端早飯過來,這時節用不著別人服侍,我吩咐他們下去了。坐在桌前,舀了一匙荷葉雞粥湊到嘴邊剛要品嚐,只聽有人道:「不能喝。」

    窗子上突然多了一個人,一長身跳了進來。我看看明明敞開的門,再看看來人,心想這人一定不知道窗子是用來看風景的,門才是進人的。「我以為你回京去了?」

    雷霆遠笑笑:「我剛起來不久,想到沒人會給我送飯來,又到廚房去吃了早餐。」

    這人還什麼都不耽誤。我問:「這粥怎麼不能吃?有毒麼?」永王既然要我做替死鬼,應該不會下毒手才是。

    「沒毒,不過比毒更可怕。剛才那個小廝看見沒有?」

    我點點頭,那小廝是行館裡的雜役,衣著還乾淨,就是一口黃牙著實難看。雷霆遠眨眨眼睛,用很輕柔的口氣道:「這碗粥裡有他的口水,我一路跟著他,他躲在屋後偷吃的時候被我看見了。」

    果然,比有毒還可怕,我趕緊把湯匙放下。雷霆遠就像變戲法一般,手一招,手中就多了一碗粥。「瞧我多想著你,特地給你送飯來。趁熱吃吧。」

    陣陣香氣從碗裡冒出來,我實在是有些餓了,一時間就沒想到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拿過來就吃。吃了幾口,猛然察覺到他詭異的目光,這才發覺不對。他滿意地點頭:「想不到你對我這麼好,連我的口水你也願意吃。」

    惡!我停住動作,看他。

    「我才吃了一碗,這一碗吃了幾口實在吃不下,就拿來給你,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很好!好的我想吐!

    「其實這也沒什麼,親吻的時候也會如此。說起來我倒是很想嘗嘗這紅唇的味道。」說著,他的狼爪撫上了我的唇。

    我面無表情,忽然張口一咬。他似乎早就提防這一招,手指縮了回去,呵呵的笑:「你倒很喜歡咬人。」忽然臉色一變,低聲道:「有人來了。」身形一晃,不見了蹤影。

    我又是驚奇又是好笑,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難怪有恃無恐。那急促的腳步聲我也聽見了,判斷不錯的話應該是木言。

    「大人,出……出大事了。」木言喘著氣,叫道,「外面官兵打起來了。」

    此次出來,由於攜帶賑銀數目極大,皇帝特別撥了兩千名御林軍給我。行館地方不大,只有我和石驚風以及幾個地位較高的軍官住著,其餘人一律在外面紮營。我因頂著「無能」之名,也不便管束,不知這些人在外面做了什麼。

    匆匆趕出來,外面早已打成一團。忙令人分開了,這才細問究竟。原來這些御林軍見上官管教鬆弛,便都有些散漫,每晚無事,就聚在一起賭錢。打人的叫張超,昨晚上手氣好贏了不少銀子,不料第二天起來卻發現錢袋不見了,他便懷疑是同帳的劉沖所偷,因為劉沖昨夜輸得最慘。雙方一言不和,便動起手來。問明緣由,我見身旁站著一名同來的統領,便問:「虞統領,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他忙向我低頭行禮:「全憑大人做主。」輕輕瞟了我一眼,滿是嘲弄,顯然是想看我如何出醜。

    按照軍例,私下聚賭便是犯了軍規,理應處以重罰,但我見那張超臉上忿忿的,顯然心中不服,若不把賊人查出來,只怕以後還要鬧事。我雖沒辦過案,但查個小偷倒也不難,只是四下不知有多少永王的耳目,只怕要露了馬腳。正感為難之際,只見一個軍士走了上來,躬身道:「大人,小的倒有一個方法,可以查處真相來。」

    我一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朝他打量幾眼,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這人身穿軍服,頭戴鐵盔,臉黑的也如灶君一般,可那眉眼輪廓卻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正是剛才在我房裡說笑的雷霆遠。見我看他,還衝我擠擠眼睛。咳,我的頭又疼了起來。這裡人多眼雜,難道他就不怕被人認出來?這個雷霆遠呢,當真膽大包天!轉念一想,又禁不住笑出來,這人處處與我為難,我何苦為他操心?如此大好的機會,抓住了報仇才是。

    「哦,你有什麼辦法?」

    「回大人,在小人家鄉,拜祭的是一位大德真言神君,據說這位神君有一隻神眼,專門看查人間誰做了惡事,我們那裡的官府,問案從來不費工夫,只消到神君面前燒燒香,神君自會告知。靈驗無比。今天這事如此出奇,不如問問神君如何?」

    我還沒說話,身旁那個虞統領已然喝道:「怪力亂神,豈能相信,你是哪個營——」

    「且慢。」我一聽事情不妙,連忙打住話頭,「這個什麼神君,我倒是也聽人說過,據說很靈驗,試試倒也無妨。」

    那虞統領見我發話,也不好再說什麼。嘴角撇得老高,顯然心裡不信。我向雷霆遠笑笑:「只是我聽說,請神時定要跳一段請神舞的,不然真君不肯現身,不知你會不會?」

    雷霆遠狠很的瞪了我一眼:「小人可以勉強一試。」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聲音中似乎隱隱夾著磨牙的聲響。

    我忍住笑,朗聲道:「事情尚未分明,出事的那一營人都有嫌疑,一併跟我去內院,其餘的自行回去待命。虞統領,麻煩你把那頂帳篷看嚴實了,免得有人心虛,先行回去銷毀了證物。」說到這裡,心中一動,隱隱約約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不十分明白。

    一干人眾到內院,我吩咐設壇做法,雷霆遠趁人不備,悄悄走到我身邊,低聲道:「你好啊,我好心幫你解圍,你卻反過來陷害我。」

    我呵呵一笑:「哪裡,哪裡,下官只是看將軍身手矯健,跳起舞來必定好看的很。」說話間已經準備完畢,我見雷霆遠在壇前的彆扭模樣,心裡笑到快中內傷。哪知看了幾眼,竟怎麼也笑不出了。原來男人跳舞也可以如此好看!不同於女子的嬌柔,那是陽剛氣十足的,混合著瀟灑、剛健與柔韌,是一種力與美的結合。我看得癡了,才知道世上真有這樣一種人,裝龍象龍,裝虎象虎,無論做什麼都出眾挺拔。

    一段舞蹈完畢,雷霆遠對天默默禱祝,忽然間全身一個哆嗦,道:「神君已經下了第一道指示。」

    我心中一震:莫非他真的知道是誰?看向餘人,都是一臉茫然。雷霆遠緩緩地道:「在我們之中,有一個人,今早從不僅從廚房偷了五個饅頭,還偷偷喝了欽差大人的雞粥,這人就是……」他說著,手指閃電般指向左面廊簷下一群湊著看熱鬧的行館僕眾中的一人;「王阿二,別跑,就是你!」

    那王阿二大吃一驚,抖聲道:「我明明做得很隱秘,你、你怎會知道?」

    我在心裡道:「他看見了。」

    雷霆遠森然道:「這是真君的指示。」

    眾人都發出一聲驚歎,本來還將信將疑,這時倒信了八成。尤其那幾名軍士,人人臉上變色。雷霆遠道:「我現在要請第二道指示了。」

    「且慢。」我一揮手,道,「這位真君果然靈驗無比,不過偷饅頭事小,偷人銀兩可是大罪,就算不用砍掉一隻手,也是要被打了板子趕出軍營去的。不如咱們再給賊人一個機會,只要他自行承認,便可從輕發落。」話音未落,軍士裡忽有一人撲通跪倒在地,臉色慘白:「是……是小人偷了張超的銀子,只因他、他賭場作弊!」

    我和雷霆遠相視一笑,我笑道:「虞統領,這裡就交給你了,記住,從輕發落。」

    回到臥房,雷霆遠早已趁人不備跟了上來。我笑著向他招手:「且別忙著報復,我已經想到應付永王的對策,想不想聽?」

    「說來聽聽。」

    「想來你已經查到賑銀的下落。」見他點頭,我接著道,「既然如此,為何不速速呈報皇上?」

    他身子向後一仰靠在了床柱上,雙臂環抱歪頭看我:「我知道你不是被急瘋了,這樣說肯定有用意,我要聽正文。」

    果然,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倘若這件事發,第一個要被波及的是我,永王高枕無憂也是因為有我這個擋箭牌,可是,如果這個擋箭牌被拆穿了呢?」

    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似乎來了興致:「說下去。」

    我微微一笑:「如果在永王藏匿賑銀的地方附近,突然有人發現了一些刻有國庫印記的銀兩,這些銀兩的旁邊還有永王府的一些標識,比如說腰牌之類的東西,當然,如果還能有一封揭發永王私換官銀的書信就更好了;而這些東西又恰好到了地方官員的手裡,他或許是永王的朋黨,有心代為隱瞞,不想不知何人洩了底,京城裡的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已知道了這件事情,而且終於鬧到了皇上面前……」不等我說完,雷霆遠已經接著道:「不管皇上信與不信,總要命人下來核查一番。永王雖有謀反之心,但一來實力尚弱,二來時機也不成熟,自然不想現在就動手。那他就只有一個辦法……」

    「不錯,他只能趕在皇上的人下來之前,先行把銀子調換回去。只要銀還是真的,那廂的證據就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大家就算懷疑也不會深究。」處理適才賊髒的案子時,我才猛然間想到這一點。不管是大賊小賊,賊人的心裡總是有些相同——都愛心虛。

    雷霆遠撫掌大笑:「好計,好計!既可破了永王的陰謀,又讓他有餘地可還,不致速反,最妙的是,誰也不會懷疑到你我身上。」

    他讚歎地看著我,「你果然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相比於他的誠心讚歎,我倒還是習慣他懷著一肚子詭計揶揄我時的模樣,心裡頗覺彆扭,正想說些什麼,只聽門外木言叫道:「大人,這人非要見你不可。」

    雷霆遠笑道:「嘿,王阿二來了。」閃身躲到了床後。

    我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進來吧。」

    一個人抖抖索索的跟在木言身後,果然就是那王阿二。一進門,即刻抱住我的腳號啕大哭:「大人,您行行好,千萬不要讓他們趕小人走,小人……小人家裡窮,妻子兒女一大群,還有個……」

    「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讓你養是不是呀?」我接口問,心想為什麼所有的小偷被人抓到了都是這一套說詞?了無新意。

    「是呀,是呀。大人,您怎麼知道?求您開恩呀!」

    我歎了口氣;「你先起來吧。你偷了東西,雖然只是小偷小摸,但還是要罰的。」

    他一聽還是要罰,臉色頓時刷白。

    「罰你什麼呢?」我喃喃自語,忽然端起桌上那碗雞粥來,「就罰你把它吃完了。」

    王阿二一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我板起臉:「沾了你口水的東西,難道還要本大人吃了不成?」

    「不能……自然不能。」他連聲應道,臉上還是將信將疑。

    「還有,罰你在這裡做一個月的白工,以觀後向,若是再犯,定然不饒!」我一口氣說完,見他兀自癡癡傻傻,揮揮手叫木言帶他出去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你這個處置方式倒也有趣,只是不嫌這樣太輕了麼?」

    我白他一眼:「你這種人自然不知道百姓的苦處,這世道討食可有多難,能網開一面為什麼不要?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嘿嘿,這就是你們這些達官貴人的理論。」

    「你也偷過食?」

    說起偷食來,我可是箇中高手,除了第一次餓昏了頭沒經驗,被那個富戶抓住吊起來打之外,可說是無往不利。後來到了戲班裡面,每次練功不好班主發火不給飯吃,都靠我偷來食物給大家吃。不過,這些事情就沒有必要對他說了。我反問:「你就沒偷過?」

    他笑著搖頭:「我不偷食,只偷香。」

    說著他的臉孔突然靠近,不等我反應過來,兩片柔軟而熾熱的唇已經印在我的唇瓣上。我驚得呆了,一時間竟沒想到推開他,睜大了眼怔怔的站在那裡,只覺得有一團火從他的唇傳到我的身上,灼得我全身軟綿綿的,腦子更是一片混亂。直到感覺有一個象蛇一樣靈活又討厭的東西正在試圖撬開我的嘴,我才驀然驚醒,掄圓了手,結結實實要打過去,不料撲了空。那個狡猾的雷霆遠早已閃到窗邊,哈哈大笑:「好香,好香,瞧在這麼香的份上,我保證把事情辦的妥妥當當!」

    笑聲中,他一躍出了窗子,身子一晃上了房頂,幾個起落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到了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為自己感到悲哀。我,堂堂大學士,朝中的一品大臣,皇上最寵幸的臣子,二十二年來守身如玉,今天居然被、被輕薄了!再怎麼說,也是應該我輕薄別人才對吧?

    ***

    一連好幾天,雷霆遠都再沒露過蹤影,也聽不到任何消息。不過我並不著急,這人平日看來雖然嬉皮笑臉,卻絕對是個精明厲害的角色,這麼點「小事」應該游刃有餘。不過話又說回來,到現在我也不敢確定他是敵是友,這人總是假話裡面夾著幾分真話去說,讓人捉摸不定。只是在心裡隱隱約約覺得,他應該不會害我。到底從哪裡來的這些自信,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到了第五天,路程已經走了一半,一路上大家一如既往,可我卻漸漸嗅出了一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當天晚上,仍是在行館中住宿,我朦朦朧朧睡到一半,忽然感覺到一絲異動,猝然驚醒。我本道是雷霆遠,只有他才會鬼鬼祟祟故弄玄虛,正想突然躍起嚇他一跳,不料他走到床前便停住了,輕輕喚我:「大人,黎大人?」

    黑夜裡四下靜悄悄的,我聽得分明,是永王護衛石驚風的聲音。心中一動,不知對方意欲為何,乾脆閉上眼睛假寐。

    他又輕輕地叫:「大人,你可是睡著了?」我不理他,心裡卻想倘若我突然張開眼告訴他我沒睡著,不知他會有何反應。

    「大人,得罪了。」

    他語音中含著一絲歉意,我偷偷把眼簾拉開一條縫,只見他伸出兩指向我身上戳來,正是點穴的姿勢。我將身子輕輕一措,原本點向睡穴的手指便落在了肋側。隔著棉被,石驚風絲毫不覺,只道得手,轉身去了。

    他前腳出了門,我後腳便坐了起來,躡手躡腳跟在他身後。繞過幾道迴廊,一路來到倉房,這裡便是安置賑銀的地方。有戲!我暗暗歡喜,本來忌憚石驚風武功高強,只敢遠遠的跟著,這時卻忍不住要湊上前去,哪知才邁了一步,身子便被一隻手從後面牢牢鎖住,緊接著又有一隻手摸過來堵住我的嘴。

    我張口一咬,這一回卻被機靈地躲開了。

    「你又咬我!」雷霆遠一臉哀怨。

    我忍住笑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其實我是知道的,因為知道所以才咬。這人總愛堵別人的嘴,可別讓他在我這兒養成了這個壞毛病。

    「噓,禁聲。」順著雷霆遠目光望去,只見石驚風已停在庫房門前,四下張望了一番,輕輕吹了聲口哨。隨著這一聲哨響,緊挨著庫房的後門突然開了,二十幾個黑衣人蒙面人走了進來,兩人一組,抬著一隻大箱子,魚貫而入。

    雷霆遠輕輕在我耳邊道:「你說那箱子裡面的是什麼?」箱子裡面是什麼,其實已經不言而喻。我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道:「這些人好大膽,難道不怕被發現?」

    「永王做事向來是有萬全的準備。跟你一起來的虞統領是他的人,一聲令下,沒有一個軍士敢自行出帳。至於這院子裡面,大大小小都被人點了穴道,非一覺睡到大天亮不可。我本要去救你,想不到你還算機警,沒著了道兒。」他俯在我耳邊說話,熱氣吹進耳朵裡,癢癢的怪難受,我只好向旁邊躲了躲。他看出我的心思,輕輕一笑,突然一口咬在我的耳垂上。

    這一咬力氣不大,卻像是注了麻藥一般,半個耳朵都麻麻酥酥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板起了臉:「這裡太容易打草驚蛇,咱們犯不著為永王把風,到別處去。」

    我跟他一路來到臥房,本要進房的,他卻拉著我上了房頂,還說什麼這裡風雅。我在心裡呸了一聲,這天氣還有幾分春寒,大半夜的來房頂吹風,「風雅」未必,「風涼」倒是真的。月光如銀,給房瓦鋪上了一層白霜。低頭看去,近處的花,遠方的樹,還有精雕細刻的畫廊,都籠罩在溶溶月色、漠漠輕寒之中。春夜,有它淒清寂靜的美麗,這卻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藉著月光,雷霆遠似笑非笑的打量我;「月下看美人,便如霧裡看花,別有一番風情。」

    我淡淡地道:「在房頂說廢話,便如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這一招直是臭不可聞。」

    「哎,你真是不解風情。」他抱怨道。

    我撇撇嘴,起身要走。

    「我救了你,你準備怎麼報答我?」

    救我?原來整件事和他雷將軍是一點干係也沒有,他是在發揚古道熱腸的高風亮節了。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軍要我怎樣?」

    他眨眨眼睛:「以身相許如何?」

    果然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微微一笑,正想答話,不料手腕一緊,被拉倒在他身上,那已有些熟悉的雙唇又印了上來。

    不同於第一次,這一回更加熾烈,更加深沉,也更加鄭重,彷彿帶著些宣告的意味。而他靈活的舌終於撬開我的唇,開始了更深一步的探索……唇與唇的相依,舌與舌的糾纏,息息相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戀戀不捨的移開了唇,而我卻早已癱倒在他懷裡,只剩下喘氣的份兒。才想破口大罵,一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嬌媚宛如呻吟,被嚇了一跳。這人嘴上的本事的確高超,改天倒要向他取取經。

    雷霆遠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紅潮,聲音微微沙啞,卻帶著讓人著迷的磁性:「我是認真的,別回答得這麼草率。」

    他看我的眼神有一種特別的東西,讓我的心突的跳漏了一下。隱隱覺得,好像這一次的確有幾分真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在心頭飄過,全身一震,慌忙掙扎著坐了起來。夜風吹在臉上,柔柔的,吹不散心中的熱意。雷霆遠的聲音也像夜風一樣柔和:「跟我去大漠吧。」

    我本來已經要陶醉在他的聲音裡了,這時卻不由一怔:「什麼?」

    「邊關傳來的消息,罕南人又大舉進犯,這次號稱二十萬鐵騎。據我的線報,他們還暗中聯絡了周邊小國策應。明天一早我就要到東南駐地去籌備軍馬,一個月後出征。」

    「這麼快?」我吃了一驚,隨即想到,「是永王?」

    雷霆遠點點頭:「他現在有些焦頭爛額,怕我趁機落井下石,要早早支走了我。」

    「塞外有什麼?風?沙?還是纍纍的白骨?」對戰場的認知大都從詩書上來的,沒有什麼好印象。

    「有一樣東西你一定喜歡。」

    「什麼?」我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歡什麼。

    他笑笑,慢慢吐出兩個字:「自由。」

    自由?我一呆,記憶裡好像有什麼一直深埋的東西就要破土而出,癢癢的撩撥著心弦。他深深地看著我,似乎要看到我心底去。「你再好好想想,等我回京赴命的時候再回答我。」

    我垂下眼簾,心中有些黯然,「自由」這兩個字離我是那麼的遙遠。我就像天上飛的風箏,無論多高、多遠,總有一根線在拉著,掙不脫,甩不掉,放不開。不過,的確不必急於回答,心裡留個念想總是好的,沒事的時候想想,好像就能看見些光亮。

    「對了。」他又像想起了什麼,一抹憂色一掠而過,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有什麼事等我回來一起商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切記。」

    我覺得好笑,何時我竟和他這麼親密了,我自己的事情自會處理,以前不用依靠別人,以後也不用。只是,看著他毫不避諱的關切神情,一陣暖意悄悄湧上來。這夜,似乎暖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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