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非彷彿又重溫了多年前那個遞紙條瞬間一樣,緊張,忐忑,以及帶點期待——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情緒了。
將飯店代租的車子停好,然後發了簡訊給沛霓。
我到了。只是這三個字,就足以勾起好多回憶。
兩人談的是秘密戀愛,要從學校回家時,總是約在旁邊那間7-ELEVEN,裡面永遠擠滿學生,就算有人撞見兩人都在裡面,也沒什麼好懷疑的,誰先到了就發個簡訊,然後一起走回家……
就在他回憶著一些過往時,沛霓從大樓中庭走了出來,一身清閒。
他連忙下車替她開門。
「穿這樣可以嗎?」她有點擔心的問。
朱克非先前已經告訴她不用穿得太正式,因此她只簡單的挑了襯衫跟七分褲,鞋子也是極簡平底鞋,完全符合了「不用太正式」,但由於朱克非始終不告訴她要去哪,所以還是有點小擔心,他不像那種會進出平價餐廳的人,而她這身打扮,又不太好進出飯店。
「很好。」朱克非說,眼中有著滿滿的欣賞,「很適合你。」好簡單的誇獎,但她居然覺得很高興。
前天提早下班,花了三小時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是值得的。
三小時啊,她已經很久沒花這麼長的時間在買衣服上了,唉,難道真的是被薇薇說中,她對這個男人不只有一點好感,而是有很大的好感?
再看看朱克非,也不是西裝領帶,連眼鏡都拿掉了。
她第一次這樣近看他,五官很立體,臉部線條銳利,但那眼神卻溫柔得要膩死人——雖然她二十三歲前沒記憶,近幾年也沒戀愛過,但她還是懂得,他看她的樣子,有著感情存在。
有點高興的同時,也覺得奇怪,才見第二次面哪來的感情?難不成對她一見鍾情嗎?
不想還好,一想突然有點耳熱。
吼!太,太厚臉皮了。
自己雖然長得不錯,但離天仙還是有段路,朱克非這個怎麼看條件都很好的男人真的對她一見鍾情?
程沛霓只覺得連臉頰都熱了起來。
擔心他看到自己的一臉詭異,因此悄悄的瞄了他一眼,所幸他正專心開車,沒有空注意到她奇怪的樣子。
車子穩穩的上了高速公路。
她正想著該要說些什麼,來轉移自己關於厚臉皮的意識時,朱克非先開口了,「你知道德國的科學家聯合環保工程師,設計了一個節能自給社區嗎?」「我知道,我知道。」
薇薇老是以為她只是愛玩開心農場,其實她嚮往的是節能跟自給啊。
真沒想到朱克非會留意這條新聞,她還一度以為自己只能在網路上討論這個神奇社區。
「我看過影片,他們的工程師太了不起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集能板的放置方法?」「當然有。」
程沛霓的興致很快的被勾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一路聊著,朱克非其實對環保並無興趣。他會留意這方面的新聞都是為了沛霓,即使失去她,即使到了美國,習慣依然是習慣,他改不掉,也無意去改,對他來說,那是人生的一部分。
他跟她在一起四年,幾乎可以說比沛霓更瞭解沛霓,什麼話能讓她高興,什麼話能讓她冷靜,他都一清二楚。
就像現在,他丟出話題,沛霓一下就高興起來。
車子下了交流道,往海邊前進。
在沛霓對地球的熱愛中,車子停了下來。
她有點意外,但又有點高興的說:「這裡?」他點點頭,「這裡。」
一片無盡的海洋。
接著沛霓就看到他變魔術般的從後車廂搬出組合桌椅,小冰箱,以及一盒一盒的食物。
近晚時分的海風吹起來有一股舒服的涼意,橘子的太陽正緩緩降落,眼前的景色美極了。
他從小冰箱拿出了葡萄汁,盒子裡是簡單的蔬菜三明治。
程沛霓咬著三明治想,奇怪,這男人是會讀心術嗎?為什麼從她上車到現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讓她放鬆且高興?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套裝,也不喜歡飯店,不喜歡珠寶,更不喜歡大餐,她喜歡的約會就是這樣。
舒服的景色,簡單的食物。
她也很高興他沒在一見面時,拿出一大把玫瑰花。
花應該長在土壤裡,而不是被包在玻璃紙中。
「這邊的景色很美吧?」
「嗯。」
「我以前很常來,尤其是夏天的時候,可以很舒服的待在海邊,什麼都說,或者什麼都不講只是看著天空。」
程沛霓當然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充滿某種情感,忍不住問:「跟女朋友?」「對。」
這是以前他們最喜歡的海邊,看著橘色的太陽慢慢落在海平線後面,隨著黑夜降臨,可以看到滿天星斗。
學生時代只有機車,他們曾經不只一次靠著「歐多麥」飛奔到這裡。
當時他總想著,等到他能買車,一定要開車載她來。
「那個女孩子呢?」
「很久沒聯絡了。」
程沛霓莫名的鬆了一口氣——還好沒聯絡了,還好,是很久沒聯絡了。
她對這個男人有好感,希望還能再見面,不只是在海邊,也希望能上山看看夜景,鄉野間的螢火蟲……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話,那一切就太不妙了。
「我叫朱克非,今年三十穗」
嗯,她知道啊。
「育幼院長大,所以沒有家人,在台灣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碩士,然後就在賀氏電視購物上班,擔任行銷經理,單身,沒有交往對象,沒有負債,在紐約有一間公寓,坪數不大,但沒有貸款。」
程沛霓一怔,然後笑了。
他在做自我介紹。
雖然有點公示硬邦邦,不過幾乎是陌生的兩個人,這種履歷式的自我介紹最容易讓彼此瞭解自己。
剛剛她還因為知道這是他與女朋友常來的海邊時,心裡咚了一下呢。
直接點,讓一切都容易點。
「我叫程沛霓,今年三十歲,嗯,你可能已經知道我離奇的出身,不過由於版本眾多,我不太確定你聽到的是哪個版本,還是講一下好了。」她清了清嗓子說:
「我在七年前意外落海,被齊恩淑教授,也就是現在的乾媽救起來,很多的前因後果導致我無法想起落水前的事情,乾媽一來沒有孩子,二來覺得這一切也許是緣分,所以收養我為女兒。」
朱克非靜靜的聽著。
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他想聽她親口說。
不透過打聽,也不經過網路搜尋,他要自己來認識這個新生的程沛霓。
「根據資料,我也是育幼院長大的,因此清醒的時候沒有家人。」她對他笑了笑,「不過我現在除了乾媽之外,還有一個親生兒子,六歲,意外發生時他就已經在我肚子裡了,雖然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不過我很愛他,對我來說,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也是我努力生活的動力。」
雖然她對朱克非有好感,不過她不想隱瞞東籬的存在。
那是她的心肝寶貝,她最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如果他們之間這剛剛開始的情愫會因為東籬的存在而消失,那只能證明,這個男人不是她想要的那個。
她的對象一定要愛她的寶貝兒子才行,即使做不到視如己出,但至少要懂得愛屋及烏,做什麼事情之前都要記得,這孩子是程沛霓的心頭肉,她寧願自己重感冒也不捨得他打一個噴嚏。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孩子的父親會來找你?」「想過。」她很誠實的說:「在醫院的時候幾乎天天這樣想,可後來一天一天過去,我就不抱期望了。」
「有試著找他嗎?」
「他在警局有留電話跟住址,乾媽幫我聯絡過,但聯絡不上,住處人去樓空,電話也停機了,幾乎跟斷線風箏一樣,乾媽又不是FBI,這樣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後來我就想,也許跟那個人沒有緣分吧,不然怎麼會這樣剛好,我的住處被房東清的一乾二淨,連一張照片都沒有,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孩子出生後長得跟我越來越像,一點他的影子都沒有。」程沛霓頓了頓,又笑,「跟你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不會。」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覺得你不會介意。」「介意的話就不會問你了。」朱克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太激動,「你的手機裡有照片吧,讓我看一下他的樣子。」
「你想看?」
「想看。」他補上一句,「我想認識他。」
他一臉坦然跟誠懇,真的讓程沛霓驚了——比起感動,更多的是驚訝。
這些年的工作歷練,她看人已有八九分准,這個男人不是客套,也不是討好,是真的想看小寶貝的照片。
雖然有點奇怪,但總體來說還是很高興的。
程沛霓拿出手機,叫出檔案夾,「這裡,整個資料夾都是。」朱克非一張一張翻著,經過這幾天的心理建設,他相信自己現在表現得很好,即使內心正處於驚濤駭浪的激動中,但表情如常,手指也沒有在顫抖。
孩子真的長得好像她。
在哭的,在笑的,有些正在睡覺,臉頰就貼著毛巾被——他忍不住笑出來,蹭著被子才能睡,這習慣跟沛霓一樣。
「叫什麼名字?」
「程東籬,采菊東籬下的東籬。」
朱克非笑。他就知道,沛霓曾經在留言版上用過「程淵明」這個ID。
雖然因為意外失去二十三歲前的記憶,但內心深處,她依然是那個嚮往田園生活的人。
「講一些孩子的事情給我聽吧。」
「你有興趣?」她開心的笑了,又追問:「真的?」「當然。」他早就知道她會覺得奇怪,也替自己想了一個完美的理由,「他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嗎?所以我想從瞭解他開始,慢慢的瞭解你。」程沛霓怔了一下,臉頰繼而紅了。
這人真奇怪,這幾年,對她示好的對象不少,但沒人喜歡聽她提孩子,更遑論主動問起。
何況她看得出來,他不是客套也不是敷衍,是真心想知道。
於是她講起了小東籬。
好吃,好睡,口水特別多,非常愛撒嬌,在幼稚園有多個女朋友,人生目前最大的苦惱是明年情人節該收誰的巧克力——因為今年他來者不拒,被三個女朋友一起修理,導致內心有點受創。
她又說了,由於從外婆、媽咪,到管家都是女人,所以他的男子漢意識非常強烈,就算他早餐還在吃牛奶加麥片,偶爾還是會尿床,也不能把他當小孩看。
朱克非聽得哈哈大笑。這孩子……
聊著孩子,時間很快過去,當程沛霓回過神時,才發現居然已經快九點。
朱克非很自覺的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把。」車子往回開。
進過高速公路,市區,然後停在郊區一棟小別墅前面——她沒有拒絕,讓這個第一次約會的男人送她回家。
他替她開了車門,「謝謝你。」
程沛霓知道他的意思,笑了,「我才該謝謝你,今天晚上過得很愉快。」夕陽,海洋,星光,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鬆了。
「等我一下。」朱克非走到後車廂,拿出了手掌大小的仙人掌,遞給她的瞬間,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瞬間,她好像懂了什麼叫做怦然心動。
他的眼中有著火光,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是一個吻落在額頭,臉頰,然後嘴唇。
程沛霓幾乎是本能的反應著他。
第二段人生中的第一個吻。
「下次,」朱克非說:「帶小朋友一起出來吧,我們三個人去水族館看魚。」
***
程東籬,六歲,身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從小就覺得,自己有照顧外婆跟媽咪的責任。
會提醒外婆該吃藥,然後早點睡。
會將媽咪從偶爾的惡夢中搖醒,然後撒嬌轉移她的注意力。
他非常關心這兩個女人,當然,對於幼稚園的小茜,瑪兒,貝莉……他也是喜愛的,但是喜歡媽咪跟外婆多一點。
因為喜歡多一點,所以關心也就多一點。
程東籬小朋友發現媽咪最近幾天不太一樣——電話變多了,講話的樣子總是很愉快,而且有時候還會到陽台不讓他聽。
身為人小鬼大俱樂部的成員,他很快的判定媽咪戀愛了。
不是有人追求,是戀愛了。
這個認知讓小朋友大大的震驚了。
他知道自家媽咪漂亮有錢,追求者大有人在,但是但是,媽咪過往總是很苦惱的講著推辭的電話,然後說兒子要她陪,不方便出門,掛電話後會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後跟他說,寶貝,我們來玩大富翁吧。
小朋友扳著手指數了數,連續兩個週末晚上媽咪都不在,然後還有一個週三晚上也不在……
程東籬有一種敵人來襲的感覺。
萬一萬一,媽咪跟那個人要結婚,然後那個人不喜歡媽咪身邊有他怎麼辦?
他記得以前有個謝叔叔,是外婆一個朋友的兒子,聽說條件很好,不過因為這幾年專心工作所以沒交女朋友,外婆超喜歡他,常常約他來家裡想撮合他跟媽咪,那個人當著大人的面對他很好,跟他說話,陪他玩,可是一旦外婆跟媽咪都不在,就理也不理,連正眼也不看。
當著他的面講電話,還說:「喔,她不錯,家裡挺有錢,光看房子就有幾千萬了吧,聽說公司也年年賺錢條件不錯啦,娶到她經濟應該就不用發愁了,不過缺點是上面有個老太婆,下面還有個拖油瓶。」他覺得有點生氣,這個男人都沒誇獎他的媽咪,只說了很有錢,還說她有老太婆跟拖油瓶。
拖油瓶是什麼他知道。
當下小東籬就在心中給了這個姓謝的一個大叉叉。
等媽咪跟外婆從廚房端菜出來,大家圍成一桌吃飯時,當時四歲的小東籬開口問:「媽咪,什麼叫拖油瓶?」
媽咪呆一下,有點不高興的問:「誰教你的?」「謝叔叔啊。」小手往男人一指,「他剛剛講電話時說媽咪上面有個老太婆,下面有個拖油瓶,我想知道什麼是拖油瓶。」面對程沛霓跟齊恩淑不太高興的模樣,男人臉一陣紅一陣白,「不,不是那樣的……」
奇怪,那小孩不是在打電動嗎?怎麼會注意他在講什麼?
程沛霓是他托了姑姑的朋友好不容易認識的,聽說現在齊氏生技實驗室都交給她作主,手中有大筆現金,如果能娶到她,公司的資金就不用煩惱,貸款問題應該也很容易解決。
他的公司就在破產邊緣,他一定得讓她喜歡自己,不然辛苦創立的一切就只能等著被法拍。
「小,小朋友應該是聽錯了,我怎麼可能那樣說呢?」男人一臉尷尬的試圖解釋,「誰不知道小朋友是程小姐的心肝寶貝,我既然想跟程小姐交往,自然是會接受這個孩子。」
程沛霓看了看這個乾媽拍胸脯保證的青年才俊,又看了看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沒有考慮的就選擇了相信後者。
她摸了摸兒子的頭髮,「謝叔叔還說了什麼嗎?」「謝叔叔剛剛還說,聽說這女的很有錢,娶到她就不用發愁了。媽,什麼是發愁?」
男人張大嘴巴,但來不及解釋已經被媽咪叫人轟出去,外婆還氣得打電話找那個朋友理論,介紹了什麼貪心鬼來,不像話。
那次以後,外婆就不再想辦法介紹朋友的兒子給媽咪認識了。
程東籬覺得自己是個很成熟的男人,他完全可以接受媽咪戀愛,再婚,但是經歷過太多蒼蠅事件簿,他又希望對方是個好男人……
可是要怎麼判斷,他還想不出辦法,考慮了兩天,男子漢決定了——他要去跟外婆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