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啦!」孫管家扯著喉嚨如往常一樣大喊。
立即,王府的燈籠都被點了起來,一點一點搖曳著。天太冷,連光看起來都是冷的。
我索性坐了下來,枯黃的草墊在屁股底下,扎得人好不舒服,不由想起二王爺書房裡的那張虎皮墊子。
暖暖的,舒服的,毛茸茸的虎皮墊子。
二王爺一直在前廳裡,門關得好緊。孫管家領了下人挑著膳盒子,笑著進去,出來的時候哭喪著臉。
經過身邊的時候,孫管家狠狠瞪我:「瞅什麼?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拖累你爺爺。要不是你,主子能發那麼大脾氣?」
看來二王爺確實心情不好,膳盒子裡的東西都沒有動,只有孫管家臉上多了兩個巴掌印。
我心情更不好,嗤笑道:「我爺爺不在這,拖累一下怕什麼?」
「哎!」孫管家眼睛一圓,撩起袖子就把手舉高,剛要往下打,又似乎忌憚二王爺以前說過的話,只好恨恨地縮手,對我啐了一口:「不用得意,今晚大雪,凍死你這小畜生。」
我正冷得不斷縮脖子,聽他這麼一說,立即瞪圓眼睛怒視孫管家。他似乎覺得報了仇,嘻嘻笑了兩聲:「不打攪,我回屋子烤火去。」
我狠狠盯著他的背影,忽然非常後悔當年放他一馬。金妹說得對,對這樣的人好一定用處也沒有,早知道當日就把他在這前廳鎖一晚,測試一下到底是不是真能把人凍死。
最多凍個半死我就放他回去。
笙兒什麼時候來?
我一直朝通往前院的小路上望。
天太冷了,穿在身上的衣裳也冷得像冰塊一樣貼在身上。大雪還沒有下,我猜是被凍在雲裡頭了。
好冷好冷。
我搓著手,開始乖乖地想我這次到底會不會死。以往死的威脅都來得太快,人家沒有準備就昏啊暈啊不省人事過去了,只有這一次,是認真地、清楚地等著死到來。
冷……
冰到心窩裡去的冷。
我開始想笙兒。
原來只要想著笙兒,心窩裡就會暖和一點。發現這個訣竅,我興奮起來,渾身打著哆嗦,開始一心一意想著他。
笙兒……
他的臉、他的嘴、他的鼻子眼睛,我怎麼想覺得怎麼漂亮。以前不覺得,但現在默默想起來,笙兒真是天下最英俊的人。什麼舉動讓笙兒來做,都是最帥氣的。
我想起剛剛到王府的時候,老覺得他討厭,當時怎麼會這麼糊塗呢?笙兒多好啊,連用竹竿把我捅下樹那動作都是溫柔的。
他喜歡晚晚摟著我睡,稍微鬆開一點都不肯。哦,原來他早知道我怕冷。
笙兒,我的笙兒。
我要死了,你會發瘋嗎?
真糟糕,我怎麼又想到死去了,一想到死,又開始覺得冷得入心。我狠狠瞪了前廳緊閉的大門一眼,二王爺在裡面,一定在火盆旁舒舒服服地看書。
不過想起他踉踉蹌蹌受了極重的內傷似的模樣,又覺得隱隱有點不對。
冷,又開始冷了。
想笙兒,想笙兒,趕緊想笙兒。
我艱難地伸手進懷裡,把那塊小小的定情信物掏了出來。看,我和笙兒的定情信物,多漂亮,那綠多好看,比春天剛發芽的嫩草還翠。
手指凍得幾乎麻木了,我手一歪。
「哎呀!」我叫了起來。
那比米粒大一點點的碎玉,垂直掉在身下的枯草堆裡。
哪裡去了?
我連忙挪開身子,跪在草裡找。
枯黃的草啊,本來我還嫌它不夠多,當墊子不夠厚,這會倒寧願一根也沒有。
「跑哪裡去了?明明在這裡……」我低頭,幾乎把眼睛湊到草上。
用沒有感覺的手笨拙地撥著枯草,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小路上,居然傳來腳步聲。
一群人的腳步聲。
我心有靈犀般地抬頭,瞪著眼睛看著來路。
燈籠淡紅色的光出現在拐角,我看見一隻掌著燈籠的手。
心猛然被吊到老高。
可人轉過來,卻讓我失望。是孫管家,他正小心翼翼掌著燈籠引路。
他笑瞇瞇不斷回身,對身後的人道:「王爺,千萬小心了,天賊冷,路也掛霜了,看來今晚有好雪呢。」
我的心再次吊了起來。
腳步撲簌,後面的人終於傳過拐角。
錦袍、大毛披風、牛皮短靴,腰間別著精緻的半彎短刀,頭上戴著鑲玉虎皮帽。面色憔悴,卻依然俊朗非凡。
他一抬頭,對上我的眼睛,頓時整個人呆在當場。黑色的眼睛,如同定在我身上般。
正是笙兒。
我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從地上彈起來,還沒有直起腰桿,又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摔了下去。
這賊冷的天,讓我手腳都不聽使喚。
我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看著笙兒。他烏黑烏黑的眼睛,就那樣一動不動盯著我看,好像眨一下就會從夢裡掉出來似的。
我要告訴他二王爺要殺我!
我要告訴他無論別人怎麼好我絕對不會忘記他!
我要告訴他我只要想著他心裡就會暖和!
我要告訴他……
我張大嘴巴,嗓子裡忽然乾澀得不成樣子。我昂起頭,「荷荷」發出幾聲不成調的怪音,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玉郎……玉郎……玉郎!」他開始輕輕地喚我,漸漸變成撕裂一樣的吼聲。
一下猛烈的撞擊,我被笙兒緊緊摟在懷裡。
就像忽然被塞到一個點滿火爐的山腹裡。
暖和,真是太暖和了。
「呃……呃……」我所有要告訴他的事都說不出,只能扯著嗓子用叫人心悸的聲音大哭起來:「呃……笙兒……我的笙兒啊!嗚嗚……」
「笙兒啊!」
「笙兒……」
我的哭聲斷斷續續和笙兒口裡的「玉郎」兩個字混在一起。
孫管家急得抓耳撓腮,小跑上來彎腰道:「王爺,我家主子在等呢,這奴……」
還沒有說完,已經被笙兒一巴掌甩出三米。
「誰把你鎖在這裡的?」笙兒吼著扯我腳上的鏈子:「看你凍成冰塊一樣……」
他的吼聲雖然大,卻被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蓋過了。
「吱」
前廳的門,緩緩打開。
「是我鎖的。」二王爺站在門口,淡淡地說。他全身上下被奇怪的霧氣籠罩著,讓我看不清楚他眉間到底有沒有一點點內疚和猶豫。
笙兒的手停了下來,他抱著我,轉頭看著二王爺。
「二哥……」
「九弟,朝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做哥哥的要謝你。」
「二哥……」
「九弟,進廳來,我們哥倆說說話。」二王爺微微揚著唇角,慈祥之極:「還記得嗎?我們當年一同聽傅先生的課,冬天總喜歡一塊說話。」
笙兒的手,忽然更加用力地摟緊我。
「二哥,玉郎開罪你,求你放了他。」
二王爺歎氣:「進來吧,外面太冷了,不要凍著你。」
「我知道私自狀告二哥,私闖王府,都是我的罪,我上次來二哥王府氣壞了二哥,求二哥不要拿他出氣。」笙兒沉聲懇求著。
二王爺還是歎氣:「進來吧,你進來吧。」
不,這不是你的罪。我反手抓著笙兒的肩膀。
笙兒,這是我的罪。
我的罪,是不是因為我只愛你,所以我要死?
「二哥,求你放了玉郎。」笙兒的聲音好低沉,他越來越像個有擔當的男人。
可是,我知道,他快哭了。
二王爺也知道,他收了笑容,一字一頓道:「你不進來,我立即要了他的小命。有什麼事,進來後我們兄弟慢慢談。」
笙兒的神情,像被凍住一樣,抱住我的雙臂,更加用力,彷彿要把我勒死在懷裡一樣,但很快,什麼力道都沒有了。
他鬆開我。
我看著他,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繫在我身上。
我看著他站起來,深深看我一眼,朝二王爺走去。
不要走不要走。
我好冷,真的好冷。
門在眼前關起來,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有罪的是我,我顛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價值。
因為在我的心裡,他永遠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怕死,我只怕--鬆開摟住我的手的,是你自己。
我哭起來。
穿著笙兒給我的披風,垂頭,哭了起來。
夫子,你說過無慾則剛,記得嗎?
我終於記起來了。
無慾則剛。
無慾者,則剛……
生死榮哀,用屈膝換生,用悔恨換榮。
把自己的真心踩到泥濘裡,有朝一日自己也鄙視自己。
如何還剛得起來?
眼淚,在流出眼眶的下一刻,凝結在臉上。
可心還是滾燙的,因為,血還是熱的吧。
「哇……」喉頭一陣發熱,我用手捂著嘴。
熱騰騰的血,一絲一絲從指縫間滲了下來。
一滴一滴,落在枯黃的草上。
多美麗的草,它從來沒有為了討主人歡心而開出怪異的花。
我低頭注視著,忽然看見那一塊珍貴的玉,靜靜藏在枯黃之下。
多綠,多漂亮的綠,玉的綠是最美的。
我想起我的名字--玉樹臨風、郎才女貌--玉郎。
「玉郎!」淒厲的吼聲剎那劃破王府上空。
前廳的門被粗魯踢開。
一個人影旋風一樣衝了過來。
「不,不要死。」他比我抖得更厲害,他的眼淚沒有凝成冰,暖暖滴在我臉上。
亮眼、挺鼻,我看著這張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
在我心裡,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不管誰愛上我,不管誰對我更好,不管誰比他更愛我。
我吃力地抬手,想摸摸他,可還沒有碰到他,他已經鬆了手。
「二哥!二哥……我求你。」笙兒轉身撲到二王爺腳上,哭著不斷哀求:「求你不要殺他。二哥,我今生再不要他,再不見他,再不想他。他是你的,我不和你爭!求你,二哥。二哥!」
我聽見清脆的聲音。
清脆悅耳,讓人想起小時候打著哆嗦也要抓在手中亮晶晶的冰塊。
那是玉被狠狠砸碎的聲音,掛在笙兒脖子上那塊上玉,我親手給他的定情信物。
「我再也不要他。」笙兒說:「你可以得到他。」
心狂痛。
我抓著木樁,猛然從地上坐了起來。
「求你!」笙兒立即撲到我面前:「玉郎,不要再鬥了,我求你不要再鬥了。」
「求你。」我的眼睛開始渙散,看不清楚他的臉,所以,我用最大的力氣緊緊捏住他的領子:「笙兒,你當年叫我不要變。我求你,你也不要變,千萬不要變。」
「玉郎……」他哭泣的聲音象小孩,一點也不像當日欺負我的惡霸小王爺。
「我們不要變,好不好?」我仰著頭,焦急地問:「好不好?不要忘記我,不要不見我,不要不想我,不要不愛我……」
笙兒渾身都是顫抖,但他抱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
時間已經停止。
剎那間,我們回到從前。
我在院中爬樹,自以為縱橫天下;他在王府讀書,立下鴻圖大志。
恩怨纏綿,那變和不變的抉擇,盡在我們手中。
我聽著他的心跳,算我還有多少時間。
「好……」他咬著牙,輕輕說:「好。」
我鬆了一口氣,軟軟靠在笙兒懷裡。
週遭景物已經模糊不堪,只聽見尖叫和怒吼。
「九弟,你這是幹什麼?把刀放下!」
中間夾雜著孫管家殺豬一樣驚惶的叫聲,和二王爺賞的巴掌聲:「叫什麼,滾一邊去。」
「二哥,我一生敬你重你,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
「你是堂堂王爺,居然要為一個奴才作踐自己?不覺得可笑?」
「二哥,並不是一切都要講尊卑。我是王爺,可是我喜歡他。」
「混帳!你……你……值得嗎?他教壞了你!」
「值。」
「賀玉郎,你若愛九弟,就勸他把刀子放下來!你要看他死嗎?」二王爺對我怒吼。
我笑,我不勸,我愛笙兒,不但愛他的身,也愛他的心。
世上好東西太多,金銀珠寶,生殺大權,可是若要我毀了自己的心,來得這些好東西,我不願。
我猜,笙兒也不願。
尖叫聲充斥耳中,我笑著聽慘叫和怒吼,王府亂糟糟,明天二王爺是否要頭疼如何向皇上交代今天的事?
當人奴才,真不容易。
視線越來越暗,我看不見東西了。漆黑的大棉被覆蓋過來,罩住全身上下。
無論生死,我已經不害怕。
笙兒就在我身邊,他不會退後,不會悔恨,不會放棄我。
我閉上眼睛,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