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勁黑,步如蛟龍潛游,行如飛龍躍步,不疾不徐地踏上長廊,進入翠宮大廳。
還來不及轉入萬歲爺休憩的寢宮,便已讓人喚住。
「郡璐……」
緗縹紅著一雙清瀅澄澈的眼眸,盈著淚水,楚楚可憐地自大廳後方的珠簾裡走到來者面前。
她是多麼不願意相信,郡璐真的會到這兒來。
先不管他的用意為何,但夜入翠宮而不經通報,絕對不會是要向萬歲爺問安的,是不?
那抹黑影怔愣在原地,一雙利眸注視著眼前娉婷的美人兒,緊抿著薄唇、不發一語。
「郡璐,難道你真的不相信緗縹所說的話?」她話裡有著濃濃的鼻音,淚水無聲地淌下。
今兒個,她同他說了一上午,卻一直談不進問題的核心,郡璐更是不願意跟她說出問題的癥結;她永遠也進不了他緊鎖的心房。
但她已看出郡璐凝在眸子裡的冷冷肅殺之氣!
每當她多談一分皇阿瑪,郡璐眼中的殺氣便毫不掩飾銳增一分,若說她看不出來,那真是眼盲心盲了。
不論她如何心戀郡璐,錯即是錯,她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為他掩飾罪行,尤其是當她早已經知道他的打算時,她更是不能不阻止。
那不是幫他,反而是在害他!
「皇阿瑪真是個極好的人,處處為你著想,為你打算,現在你夜入翠宮,是打算做什麼?」她擰緊了眉頭,毫無所懼地直直望人郡璐冷冽的眸底。
「本王沒那興致同你研究這問題,你不妨先回丹宮。」郡璐拉開覆在俊臉上的面罩,露出如寒霜的俊臉。
該死,這女人千方百計地拂逆他不打緊,現在更擋在他的前頭,要他打消行刺的念頭。
他緩步走向她,一把將她扯到跟前,唇瓣輕掀:「回去吧,你是本王的福晉,本王可以再原諒你一次,若是再執迷不悟的話,可千萬別怪本王了!」
他冷驚地瞅視著她,眸子裡沒有半點的玩笑意味,若是緗縹不懂分寸,硬是要管他的閒事,他可是不會手下留情。
儘管他真的十分中意她,但美女如雲,他不在乎少了一個緗縹格格,但是弘歷只有一個,若是不除掉他,他心中的芒刺便會永遠地在他的心頭,直到他死也拔不去。
緗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可以安撫他狂亂的心神,若是可以,他不想親手殺了她,不過她若是違逆他,那可就不一定了。
「郡璐,你想殺我?」淚水如同決了堤,不斷地淌下。
她不怕死,她怕的是郡璐殺了她之後,還是會一錯再錯,還是愚蠢地幹些天理不容的傻事。
「你若是乖乖的,本王又怎會殺你?」他單手搭住她的背,將她柔軟的身子輕輕地往他身上帶,柔情蜜意地磨蹭著屬於他的柔嫩,溫熱的唇情難自禁地滑上她的唇邊,柔情似水地吻向她的臉頰。
像是中了蠱,又像著了魔,他的唇狂烈地吻上她的,細細品嚐她的甜美,勾誘著她的舌與之纏綿。
「怎麼,本王的吻你不愛嗎?」郡璐不悅地斂下狂戾且染上情慾的黯黑眸子,凝睇著她梨花帶淚、惹人心疼的小臉。
「郡璐是打算弒君嗎?」她吶吶地問。
她一直感覺到郡璐對皇阿瑪有著深不見底的仇恨,然而她卻不知道這一份恨意居然如此深刻,深到令他想要親手弒君,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可以讓郡璐興起弒君的念頭,仿如變了個人一般,與她初相遇的那一年大相逕庭?
到底是誰改變了郡璐?
☆☆☆
郡璐瞇起一雙如冰雪的眼眸,似笑非笑地勾起迷人的唇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難不成她會傻得阻止他嗎?
不,她不會的。既然她已經心繫於他,她自該是要幫他的,不該也不可能會背叛他的。
「可是郡璐,弒君是逢赦不赦的十惡罪,你怎能……」緗縹不敢冒信地望著他淡漠的俊臉。
天,他真的打算弒君!
自她聽到他與兩位格格之間的對話之後,她便大膽地臆測他的心思,然而她不願意相信事實真如她的想像!
倘若他今天要殺的是昏庸無道的君王,她相信自個兒一定不會反對,因為那算是救萬民脫離苦難,但皇阿瑪不同。
他是個仁君,且極有作為,也正因為如此,父王才會忍痛將她送來大清,寧可讓她改了身段,從此爾後,必須一輩子以大清格格自稱;她還得喊乾隆一聲皇阿瑪。
而郡璐貴為愛新覺羅旁系宗親子弟,對於乾隆,他還得喊他一聲皇叔,為何他會想要殺了乾隆?
是恁地深仇大恨,逼得他非殺了自個兒的宗族之長不可?
「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郡璐不甚在意地說著,雙眸卻並發森冷得嚇人。
沒料到她會突地冒出來,擾亂他、壞了他的時機不打緊,居然還試圖勸解他?
她當真以為他待她好一點、疼她一點,她便可以過問、甚至是干涉他的事嗎?
「不行,我不能讓你殺了皇阿瑪!」
緗縹蹙緊眉頭,小手擦乾淚水,毫無懼色地迎向肅殺之氣四散的郡璐。
她絕不能讓郡璐殺了這麼一個疼他入骨的皇叔,而她也堅信郡璐和皇阿瑪之間一定有什麼誤解,她只消在他動手之前,趕緊解開彼此的誤會,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若是讓郡璐錯殺了自個兒的皇叔,想必他日之後,他必會悔不當初,所以她即使是死,也得將這事兒擋下來不可!
「你憑什麼阻止我?」郡璐淡淡地問道。
他挑高濃眉,對於她所說的話顯得有點啼笑皆非。
昨兒個待她好一點,真讓她開心地飛上天了不成?居然還敢擋著他的去路,想阻止他策劃十年的好事!
若她能夠放聰明一點,乖乖地回丹宮去,或許他還可以饒她一命;但看這情勢;她是在逼他殺她了。
「皇阿瑪是個極好的仁君,受盡百姓愛戴,你怎能殺他?」緗縹急切地說,直視著不耐的他。「況且,有什麼樣的仇恨逼著你非得這麼做不可?」
「受盡百姓愛戴又如何?背地裡在皇宮裡做了什麼骯髒事,你又怎會知道?」郡璐冷哼一聲,嘲笑她的愚蠢。
早已經猜到她是乾隆派來監視他的,但真正知道又和揣度時的心情不同。
「一定是你誤會了皇阿瑪!」
緗縹斬釘截鐵地說,對他冷肅的殺氣視若無睹。
「皇阿瑪一直擔憂著你,一直想著你到底為了什麼而變得冷酷、寡情、淡漠,你怎能殺一個恁地關心你的皇阿瑪?」
緗縹實在是想不通,自她來到大清,她從未見到皇阿瑪和郡璐面對面平心靜氣地說一句話,然而皇阿瑪的擔憂全都顯現在臉上,連心思不縝密的人,也可以看得清楚,為何郡璐看不到?
亦或是他根本不看?
☆☆☆
「他八成是擔憂我的壯大總有一日會壓過他的氣勢,要你在我的身旁監視我,一旦我有什麼脫軌的行為時再趕緊將我拉回,或者是像當初他對待我阿瑪那般地對待我?」郡璐的大手緊握成拳,凸出的青筋在他的拳頭上凝結成壓抑的蛇群吐信。
一想到阿瑪臨終前所留下的羊皮血書,他不禁雙目盡赤,難以言喻的苦澀痛徹心扉,折磨著他的心神。
望著一臉茫然的緗縹,他不禁放浪地勾起邪魅的笑。
「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望著呆若木雞的緗縹,他不禁在心底憐惜著她,畢竟她也只是弘歷手下的一顆棋子罷了。
「在我襲爵之前,我便已知道我的阿瑪是由於某種原因而被軟禁在理親王府裡,待阿瑪死去之後,我才真正知道阿瑪為何會被禁在王府裡。」他頓了頓,瞥視緗縹一眼,便繼續說:
「當年,本該是我的太祖得到王位,而弘歷的父親卻寡廉鮮恥地篡奪帝位,而到了我阿瑪時,弘歷懼於群臣會回想起當年的事,怕眾臣會擁立我阿瑪坐上須彌寶座,於是他便將我阿瑪終身囚禁在理親王府裡,甚至誅殺多位與阿瑪同系的親王,現下太祖這一系的子弟只剩下我一人,你說,這樣的弘歷我該不該殺?」
郡璐輕描淡寫地說著十幾年來,宗室中最醜陋的兄弟相殘,眸子裡浮上淡淡的血絲,他的神色詭邪得令人不敢接近。
「這……」不會的,皇阿瑪不會是這樣的人!
「會不會是因為有什麼誤會,或者是……」
皇阿瑪眼中的仁厚是偽裝不得的,況且,他對郡璐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是不容曲解的。
「或者是我阿瑪造假?」郡璐冷冷地勾起一抹令緗縹心悸的笑,雙眸有著似雪如霜的殘酷。「當年弘歷為了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而將羊皮血書取走,我是在極意外的情況之下發現血書的,這只能說是報應!不管他打算如何掩蓋事實,仍舊是逃不過老天的眼!」
他不想再多說,抽出腰間的長劍,冰冷的劍身摩擦著劍鞘,發出詭譎、令人悚懼的聲響,不禁令人膽戰;銀白的劍影透著微弱月光,映出他嗜血狂戾的俊臉,更是令緗縹全身止不住地狂顫。
「我還是相信皇阿瑪,這其間必定有所誤會。」緗縹挨近他的身子,雙手緊緊環抱住他寬實的胸。
「你寧可相信他,也不願意相信我?」他的聲音有點粗啞,似有不知名的情感在心底墜落。
「不,我只是……」
她不知到底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她只覺得好亂;雜亂不清的事充塞在她的腦海裡,今她手足無措,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不讓他犯下恁地大錯。
「你若是不走遠一點,難保我手中的劍不會掃上你的身子。」他冷冷地推開她,向來冷冽的眸子裡燃著狂怒,單手揮劍向她。
他想做的事,向來沒有人可以攔阻,更何況這是天大的仇恨,豈容得了他怯懦?
他背負的是宗室的血海深仇,折磨他的也是宗室親族的手足相殘,或許只要他一下手,這般的醜聞便會不斷地重複上演,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更接捺不住緗縹寧可相信弘歷,也不願意相信他的怒火!
「若是殺了我,你是不是可以不殺皇阿瑪?」
現下有誰能夠阻止這悲劇呢?翠宮裡大批的貼身侍衛全都被撤離,僅剩皇阿瑪與諸位嬪妃,她若是不站出來,還有誰能夠遏阻這荒唐的一切?
「你想以你的命換弘歷的命?」他的大手緊握劍柄,指甲陷入手心裡頭,滲出怵目血絲。
弘歷之於她,究竟是怎廝的意義,居然可以令她願意捨命相救,以她的命抵他的命?
好一個弘歷!竟連他的福晉也不放過,竟讓緗縹背叛了他!
他的心掀起波瀾壯闊的怒濤,毫不留情地打向他的心脈,疼得他的心微顫;全身的血像是在剎那間全都被抽乾一般。
她口口聲聲說愛他,然而她卻願意為弘歷而死,那麼,他是不是該助她一臂之力,遂了她的意?
思緒來不及阻止脫軌的動作,待他反應過來時,鋒利的劍身已然劃上她的腰際;緗縹正緩緩倒下……
「緗縹!」
他有點遲疑地望著她倒下的身影,錯愕地望著自她腰際緩緩流出的血水淌濕她一身的桃色。
「這可是你第一次喊緗縹的名字……」她趴臥在地上,發白的小臉,淒楚地泛起一抹令人心痛的笑。
她沒想到他真會動手殺她,但這樣也好,只要他能不殺皇阿瑪,別犯下逢赦不赦的大罪,要她為他命喪黃泉,她亦甘之如飴。
「你為什麼不閃?」郡璐難以自遏地暴喝一聲,丟下手中的劍,蹲在她的身旁,抱起她柔若無骨的身子。
「你為什麼要替弘歷抵命,你為什麼要為他這麼做?」
沒想過會殺她,更不曾在心底真切地希望她死去,然而他的劍揮向了她,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驚懼狂肆地將他包圍。
他的手,早已不知染上多少人的血,這卻是他第一次感到悚慄,感到無以遏止的心顫。
「郡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緗縹相信,皇阿瑪當初會這麼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否則他不必栽培你,更不需要關心你,也不需要將你自邊關調回京畿,是不?」緗縹努力地扯起一抹安慰的笑,眼眸縹緲無焦,令郡璐感到膽戰心驚。
「不是的,他是個老狐狸,你真是被他騙了,他不值你為他這麼做!」郡璐怒極,雙臂有力地扯著她細小的肩頭,卻發現她的香荷掉落一旁,一塊眼熟的玉珮滑落。
他定睛一瞧,是極眼熟的一塊玉……他信手取來,望著刻著貌貅的玉珮,上頭刻著弘歷御賜的戰士玉珮。
那一年只有他得到,正因為如此,他受到宗親子弟的排擠,那時方巧有一位小女孩執拗地向他要這一塊玉珮,而他為了落個心靜,便送給了那女孩。
他望著懷裡的緗縹,再望向那塊勾起他回憶的玉珮,不禁失神。
緗縹便是那女孩?
那一張清麗脫俗的蜜色小臉,眼眶蓄著淚水,像是兩泓清澈見底的湖水;失神的他視線回到緗縹身上時,兩張蜜色的小臉合而為一。
「郡璐,想起來了嗎?」緗縹微喘著氣,紅艷的唇早已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灰白。「緗縹便是襄兒,你記得了嗎?」
「你是當年的丫頭?」郡璐抖顫著手,雙眸不再冷漠傷人。
「是呀……」緗縹露出極甜美的笑,彷彿已經掬盡紅塵世事般的滿足,刺痛了郡璐的心。
「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郡璐暴怒地狂吼。
不願意相信她是當年可人的小女孩。他對當年的她並沒有特別的情感,只是覺得她一身如蜜般的肌膚極惹人側目,而有了些許的記憶;但她若是不說,他是一輩子也想不起來的,因為當年正值他發現了羊皮血書……
這一切全都得怪弘歷!
「我要去殺了弘歷!」郡璐撿起一旁沾血的長劍怒然欲起身,卻發覺自個兒的手臂被緊緊擒住。
「不行,你不能殺了皇阿瑪!」緗縹緊緊地揪住他的臂膀。
「放手!」他冷冷地道,俊臉噙著波譎雲詭的邪氣。
他傷了她,他感到撕心裂腑般的疼楚;然而,她為弘歷請命,無怨地為他抵命,更是令他營目欲裂,恨弘歷入骨!
「不放!」
這一放手!眼見的便是亂世,眼見的便是他的死期,她怎能放?
儘管她即將死去,她也不願在黃泉路上與他相逢!
「你真想找死嗎?」郡璐緊咬著牙關,黑眸瞇成蝕情的魔性眼瞳,不留一分情愛。
他發狂了,在她口口聲聲為弘歷請命的同時,不願意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的心,令他無法克制地瘋狂!
他怎能容許自個兒的女人護著別的男人,更何況是他的仇人?
與其如此,他倒不如送她一程!
「賤人!」郡璐發狂地掄起長劍,無情往她的心窩探去,刺入之時,猛地回神,趕緊收了手,卻已不及。
「郡璐……」緗縹睜大一雙澄澈而不敢置信的眼瞳,鮮血直從她的口中嘔出……
「誰?」長廊那頭突地傳來王廉的聲音,郡璐一驚,旋即抽出手中長劍,往前虛踏數步,翻上宮頂揚長而去。
動作之快只在須臾之間,然……他卻未曾回頭再望她一眼。
緗縹望著他決然的背影,不禁逸出笑,瘋狂而空洞的笑夾著嘶喊,迴盪在殿宇與迴廊之間,不絕於耳。
她已失了心、折了神,三魂七魄陷落在暗黑無光的地獄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