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臂隔開緊挨著他的柔軟身軀,他倏地躍起擋在前頭,而唇瓣仍留香氣,面膚猶帶灼意,他五爪陡然翻抓,把撲衝過來的「小東西」提在手裡。是個小丫頭。即便她揚顎拔背站直了,怕也不及他胸口,此時被人拎住後領子提得高高的,小丫頭兩手亂揮、雙腳胡踢,雖不濟事,張牙舞爪的氣勢倒是不差。
「元玉,別鬧,瞧妳把馬兒驚擾的。」
朱拂曉盈盈立起,微亂的青絲烘托瑩容,她嗓音低幽,有些無奈,幾分好笑,也留著絲縷惋惜似的。
隨即,她壓壓額際,瞥了眼哭倒在台階上的另一名小丫鬟。「潤玉,妳再哭,回『綺羅園』後,我讓金嬤嬤送妳進『憐香閣』練功。」
聽到「憐香閣練功」幾個字,眼淚滴滴答答直落的小潤玉驚恐地瞪大眸子,腦袋瓜搖得都快掉了,甩得肉肉的雙頰猛顫,本要再從喉中衝出一聲嗚咽,一思及後果,她兩手趕緊摀住自個兒小嘴。
「元玉,妳也是。」
「姑娘,這人他、他他……他非禮妳!」她人矮腿短,小身子扭個沒停,落在阿奇手中像被吊起來準備放血取膽的滑溜小蛇,只差沒嘶嘶吐出分岔的蛇信。
阿奇沒有為自己辯駁。
在確定試圖攻擊他的「小人」起不了多大用途後,他平舉的鐵臂緩緩放下,五指一弛,任那無三兩肉的小東西溜到他斜後方,擋在朱拂曉身前。
他聽到姑娘家輕歎——
「不是他。是我起的頭。總得找個誰先下手為強,我才痛快。」
「姑娘要誰不容易得很?做啥偏選他這個……這個楞頭金剛?」元玉氣鼓鼓的。
「我快活。」朱拂曉曲起指,以指節戳了下小丫鬟的圓頰。
情慾未散的眸光悄悄覷著男人,朱拂曉眨睫一笑,心想,阿奇真被嚇著了,半句話不吭,僅垂手動也不動地佇立著。
他側臉的線條有些朦朧,淡斂的雙目掩去意緒,但她仍記得他雙唇的軟度,她的舌尖記得他口中的觸感和純男性的氣味,他很熱、且濕潤有力。她想,倘若他懂得響應,他的吻必然相當足勁,能教人無窮回味。
阿奇……阿奇……嘻,這個傻哥哥,看他都三十好幾,難不成從沒被誰親過嗎?她喜歡他的不知所措,喜歡他害羞,見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羞得不敢抬起面龐、不敢與她四目相交,這滋味真奇。
「阿奇。」
身旁的丫鬟仍不滿地嘟嘟囔囔,賴在台階上的另一個依舊要哭不敢縱聲,朱拂曉的心情沒被兩隻小的搞砸,猶然歡愉。
「阿奇……」她再次輕喚,阿奇終於有所動靜,掉頭瞥向她,深瞳如謎。
對視之間,她被他迷惑的表情逗笑。
把一個無辜的老實男人害成這副德行,她半點罪惡感也無,或者……唔……是有一丁點兒的憐惜吧,憐他遇上她,怕要不得安寧個好幾日了。
玉容發亮,她衝著他嫣然笑開。
「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麼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聽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蕩,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妳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回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回眸怒瞪的一剎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裡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衝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回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裡。
高大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回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腹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摸向頸後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後,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回到「長春藥莊」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唸唸,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妳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裡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裡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裡,小姊妹倆只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裡。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儘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妳,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洩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歎。「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洩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裡。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裡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鬥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歎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鬥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妳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妳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樑,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衝著我笑,我只好也衝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裡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朱拂曉又笑。「元玉真可愛。」
她的貼身丫鬟依舊氣鼓鼓,竟不太領情地哼了她一聲,轉身就走,害她喉間和鼻腔忍不住滾出笑氣。
她繼續倚柱坐在廊前,雙眸被酒氣熏得迷迷濛濛。
身後大堂上的景像是縱樂暢意後的杯盤狼藉,有粗嗄鼾聲、有模糊醉語,而身前的寬闊天井乾乾淨淨,月下的青石板地抹著冷光,高牆環繞下,她的餘生彷彿僅剩這一方天與地。
如此餘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從未想過振翅高飛,天再小,能容一彎月的陰晴圓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與誰共賞?
能有誰呢?
「愛嬌嬌啊愛嬌嬌,愛簪紅花花滿頭,愛畫雙眉眉飛柳,愛描朱唇唇如勾,愛穿舞衣衣滿繡,愛彈春詞不解愁,放歌與誰游?」
她低柔吟唱,反覆吟唱。
她知道藥莊內的家僕和婢女們正偷偷覷著她,被看得很習慣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裡暗裡、帶著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斂,她感覺得出躁動,甚至聽到幾聲緊澀的抽氣,被什麼驚嚇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沒個正經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黑影吞食。
誰杵在她身後?
她慵懶地動動玉頸,輕歎了聲,終於百般不情願地回望。
顫睫,眨眸,濛濛視線把來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後,她格格笑開。
「……阿奇,你來陪我放歌出遊嗎?」
阿奇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濃眉略沈,眉間的波動成巒,一雙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靜隨意,高大身軀卻蓄滿力量。
他寬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簡單背心,露出兩條結實臂膀,纏腰、寬鬆布褲、綁腿,大足套著再樸實不過的黑面布靴。他這身穿著就跟那晚一個樣兒,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曉扶著柱子徐緩站起,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瞅著他不放。
麻涼感沿著纖細背脊鑽上,鑽得頸後和腦門一陣刺癢。
她抬起紗袖,下意識輕按了按喉頸,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後退離好幾步的莊內僕役與婢女,有什麼沉沉壓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時不順。
那一晚的阿奇憨頭憨腦,說她是曇花仙子,誠心地讚她貌美……
阿奇會傻呵呵衝著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臉逗得她忍不住響應,她好久沒真心笑過……
那一晚,她以為尋到寶,頭一次對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脹,興奮得面紅耳赤,想去佔有憐惜,也試著去佔有憐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嗎?」她語氣出奇靜謐,想飲酒,一會兒才意會到手邊無酒。
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嘲弄地揚唇,豈知下一瞬,男人剛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攤開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傳來的熱氣和握力宛若一張網,她掉進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輕輕一帶,也就乖乖跟著去。
走。要走去哪裡?
這個阿奇不是她以為的那個。
這個阿奇讓她心煩意亂,她得趕緊築道牆,把侵入得太深的東西拔除,把男人擋在心牆外,就像這座高牆深院的藥莊,把自個兒掩得實實的,周全守護,才抵擋得了牆外山匪。
她應該即刻甩開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書、歌、舞等精湛才藝贏來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隨便任男人們輕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他抱她上馬。
胯下所騎的是馬廄內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駒。
沒有哪家的小小馬伕可以不經主人家同意,便從馬廄裡挑走最好的坐騎。
駿馬奔出,雪鬃迎風飛揚,清夜縱蹄讓馬兒大樂。
與風較量似的,白雪駒四蹄撒得飛快,她的長髮、輕袖和薄羅裙也飛飄而起,纏貼在背後男人身上。
離開「長春藥莊」,穿過長滿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繞著低地蜿蜒,此時馬速已緩,小河在月夜下爍光,猶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玉帶。
瞧見岸邊長長青草,以及穿梭在草叢間、閃閃發亮的無數小火蟲,朱拂曉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緊,關於那一夜的種種在腦中浮現。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緒在卸除防衛後,允許阿奇深進。
男人可厭者多,最可厭的是藏在樸拙可愛面具底下,骯髒的、別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攪驀地從胃部直接湧上。
「放我下去……停下來,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動男人橫在她腰間的粗臂。
阿奇終於發現她臉色慘白,立即抱她躍下馬背。
朱拂曉沒等雙腿站穩,已踉蹌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叢間嘔出穢物。
一整天下來,裝進她胃袋的食物寥寥無幾,沒吐出什麼,倒是把席間喝的酒嘔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馬速太快、太顛,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裡悶堵、不暢快,她從未這麼吐過,胃袋整個要掏翻過來一般,吐得額角的細細血筋都浮現了,跪撐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顫抖。
好半晌,噁心欲嘔的感覺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她喘息不已,喉頭發痛,一條沾濕的綢巾在這時候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吐得兩眼閃淚花,眨掉水霧,發現男人離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攏著許多無以名狀之物,剛稜有型的面龐沒有她曾經見過的憨樸,他的頰不會再因大笑而捺出兩道深長酒渦,好看的唇瓣仍舊好看,只是嘴角剛硬,下顎亦顯硬氣。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醜態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氣,她笑笑地接過他手中綢巾,拿那條以河水濡濕的巾子拭嘴淨頰。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點,該是他嘗試清洗,但沒能把血漬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頸後的傷好些了嗎?」她忽爾問,用濕綢巾輕壓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及她會提起這事。
「小傷,不礙事。」他語氣平板。
她頷頭,依然笑笑的,淡夾著嘲弄。「那當真萬幸。說到底,大爺您受傷是為了救我,讓您流血見紅,奴家可過意不去了。」
緊盯著她過於平淡的神態,和一臉虛弱模樣,他目底凝聚著自己亦未察覺的怒氣,五官微微繃緊。
「妳喝太多酒。」她嘔吐得太厲害,見她跪趴在地,發顫的背脊和肩膀讓她瞧起來如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貓。這女人在作踐自己。
朱拂曉挑眉,竟笑了。「大爺,奴家可是青樓裡的姑娘,爺兒們賞臉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聽得出她現下說的這些自貶話語,隱約帶著敵意,全衝著他來。
下顎再次硬繃,他抿唇不語,朱拂曉被那雙深沈眼盯得頸背泛麻,方寸驟震。
暗罵自個兒不爭氣,她撇開臉,勉強自己撐住身子站起。
雙腿虛軟顫著,她很慶幸它們藏在羅裙裡。咬著牙,她在他極具威迫的注視下徐慢走向河邊。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聲中聽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遊的白雪駒好幸運,此時正埋首在叢叢翠甜的青草間大快朵頤,而流螢在她蹲踞在河邊時,悄悄地、不怕生地飛近,在她發上、肩頭和迤邐於地的裙襬間飄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後,站在離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幾口,跟著將綢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擰乾,再次拿來擦臉拭顎,水沁涼,夜風吹過,終讓她雙頰漸現紅凝。
沈靜持續好片刻。
「你不是『長春藥莊』的馬伕。」背對住他,朱拂曉幽幽打破靜謐。
「我沒說我是。」
她輕笑了聲,點點頭。「是啊,閣下僅是順著我的猜測扮演下去。誰道扛著草料出現在馬廄的便是馬伕了?世間可沒這個理。」柔荑又一次撥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涼沁膚,希望能滅她膚底下那股灼熱。
她接著說:「今晚『長春藥莊』夜宴,按理,我們這種被召來作陪、以藝娛樂爺兒們的角色,在宴席開始前,都該先拜會過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莊內的老管事說了,主人家忙,無暇接見,豈知竟忙得連今晚也沒能現身……他現不現身、捧不捧場,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費周章地把我弄來這兒,卻沒能聽我彈唱一曲……」
略頓,她側過螓首,輕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著挑釁,她語調低柔。「唔……倘若我說大爺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藥莊主人,大爺願不願意再順著奴家這個猜測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動如山地靜佇,雙目爍輝,那眼神正似她那晚與他交會的第一眼。
夜中對峙,朱拂曉固執地不願調開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靜靜蹲踞,他佇足而立。
她在他走來時想過要起身,但仍以不變應萬變,而此時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須把臉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張寬且堅毅的嘴掀啟,徐緩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長春藥莊』的主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