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高亢的鷗鳴打斷了他的思路。
海鷗夜半多棲息於懸崖峭壁間,極少夜行,此刻怎會孤獨啼鳴?
難道是他——那個「飛賊」?想起「飛鷹」會以鷗鳴召喚部屬,他雙目掃過籠罩在茫茫白霧中的山陵。
這座山並不高,沿海而臥,靠城區的那面是起伏的樹林岩石,山坡下有富庶的田莊河流:靠海的那面則是峭巖聳壁,其下是由無數的黑色礁石和沙灘串聯組成的大嶼礁,及綿延數十里的海岸線。
確定山上並無可疑的動靜後,他立刻朝海邊跑去。
走出山林的陰影,腳下是柔軟的沙灘,沙粒吞噬了足音,而越靠近海,霧氣越濃,他的感覺也愈加敏銳。
海潮聲中,他昕到某種吵雜的聲音,似有人在吆喝,又似金屬碰撞聲,而且不在附近,在更遠處。他迅速跑下沙灘,決定去弄個明白。
前方一片凸出的礁石間,隱約閃過幾個人影,可是看不真切。
就在他繞過礁石往前奔時,一個男人猛地撞在他身上。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隨即那人驚叫著爬起,試圖逃逸,但被郭逸海一把抓住,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聽到他的聲音,那人竟不再叫喚,膽子也大了,不但不逃,還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惡聲惡氣地問:「你他媽的又是什麼人?千嘛抓住老子不放?」
這無禮至極的話當即惹怒了郭逸海,他手一擰,對方發出一聲哀號,知道遇到強手,趕緊鬆手,細小斜眼滿是驚詫。
「本將乃泉州總兵郭逸海,你給我好好回話,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拔掉你的舌頭!」郭逸海嚴厲地警告他。
一聽對方身份,那人雙膝一軟,跪在礁石上,抱住抓著他衣領的那隻手。「大人饒命,小民孔老三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得罪了大人……」
「起來,沒見過像你這般欺軟怕硬的人!」郭逸海甩開手,叫他起來,問道:「半夜三更不睡覺,你在這裡幹什麼?剛才跑掉的人是誰?」
「我……他們是船工,我們想補船,可霧太大……」孔老三支支吾吾地說。
這麼晚補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幾個黑影,郭逸海懷疑地問:「船呢?」
「啊?」孔老三微微一愣,才指了指礁石後面。「呃,在那兒——海邊。」
「走,帶我去看看。」郭逸海並未全然相信他。
孔老三帶他走過礁石,濃霧中,果然看到一艘漁船泊在海邊淺灘。
查看船身後,他上船檢查,見甲板上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多為清理船底、剔除廢網、打撈墜海物品或救人的工具,便問:「你們是水鬼?」
「是的。」
「家住何處?」
「城西「大力錘」。」
「那不是泉州有名的鐵鋪嗎?」
「沒錯,那是我家開的。」
「鐵匠做水鬼?」
「哈,海上沒事時,我們兄弟打鐵,掙點散銀。」他傻笑著回答。
雖然這個人目光不正,形跡可疑,但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什麼破綻,郭逸海只好放了他,繼續往衛所走去。
路上,他仍在想那幾個倉惶逃走的「船工」。他不相信他們沒有聽見孔老三的驚呼聲,卻沒有一個人回頭「救」他,難道他們不是一起的?
夜沉霧濃,衛府大門緊閉,四周靜無聲息,他繞至河邊,越牆而入。
落在院內河堤上,他剛想舉步,卻聽到一絲恍若歎息的聲音。
倏然一驚,他立刻藏匿身形,留意著前方。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穿過白霧向他飄來,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可等他定睛細看時,卻發現黑影消失了,眼前仍是濃霧深鎖的庭院。
刺客!
可是刺客要殺誰?崔大人住在北面,這邊除了南苑的婉兒,就是翰軒居的他,都不具刺殺價值。
難道是他看錯了?
他眨眨眼,四處無人,真是他看錯了。
他走上石橋,驀地,他的身軀如石柱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視著前方,那裡,一道黑影若隱若現地飄浮在白霧中。
這真是怪事!難道幾天沒睡覺,他產生了幻覺?
可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過幻覺,更不相信鬼怪之說。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裝神弄鬼,半夜嚇人。他必須抓到這個人,給他點教訓!
他快速向前,目光鎖住那恍若幽靈的黑影。
當發現幽靈正往「翰軒居」飄去時,他無聲地咒罵。
該死,我要是讓你進了我的臥室,那才真是見鬼了!
他開始運功,正準備出手時,那「幽靈」忽然轉過頭來掃了身後一眼,隨即消失在牆壁轉角處。
崔婉兒!他腦子炸了。儘管只是短暫一瞥,但那美麗而熟悉的面龐,在朦朧夜霧中猶如刺目閃電,他絕不會看錯。
她為何在深更半夜、大霧瀰漫之時到院裡遊蕩?難道她喜歡午夜散步?還是又去「不老樹」下練功?還是……
另一個念頭啃咬著他的理智:她與男人深夜幽會?
早晨那個將她帶走的黑面男人,赫然出現在腦際,他渾身僵硬。
他憤怒地盯著牆角,沒有意識到強烈的妒意正在擴散。
心底有個聲音對他說:管她做什麼?就算她跟一百個男人幽會,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怒氣。身子一躍,他跟了過去,他要抓住她,逼她說出那個男人是誰,然後,他要去殺了那個男人!
令他吃驚的是,當遭到攻擊時,婉兒並沒有試圖逃走,也沒有發出求救,而是像個醉漢一般順著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跌靠在牆壁上,用一雙雖然吃驚,卻毫無懼色的眼睛看著他。
「逸海,是你!」發現攻擊者是他時,婉兒克制住內心的震驚,暗想;今夜他不是該在永寧嗎?
郭逸海的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牆上,將她控制在牆壁與自己之間,他的眼睛在她蒼白的臉上仔細搜索,似乎想挖出其中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他的沉默和審視並沒有令她不安,她被霧氣浸染的面龐濕潤而蒼白,烏黑的眼眸帶著疲憊與平靜,小巧挺直的鼻樑光潔無瑕,誘人的嘴唇輕顫……
她嬌小而美麗,他想把她小心地捧在手心、藏在懷裡保護。
可是,當他的視線由她完美的五官,緩緩移到她凌亂的頭髮和身上的衣著時,他倏然收回雙手,退離她身邊,眼中的溫情消失,下顎嚴厲地繃緊。
「這麼晚了,你不睡覺,跑出來幹嘛?」
「散步。」婉兒平靜地回答,想盡快應付過去。
她很累,為找回藍莊被劫的貨船,今夜她率領同伴們,在海上與倭賊廝殺,剛把奪回的貨物送到安全的地方,早已精疲力竭。
然而,看到他突然出現時,她暗自慶幸因為太累,從橋下涵洞回來前,她沒有費事打撈被樹枝勾落河中的頭巾,否則此刻她會更難解釋自己的夜遊。畢竟,蒙面夜行比披頭散髮夜遊,更難解釋。
「說謊!」
他的低吼讓她一驚,而他懷疑的注視,打破了她的平靜,加深了她的不安。
但她此刻沒有力氣與他多解釋什麼,她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她雙膝一挺,離開身後的牆壁,向側門走去。
可她的身子被猛然扯回。
「話沒說清,不許走!」見她不理睬他的怒氣,轉身想走,郭逸海更加怒不可遏,將她再次壓回牆上。
如果他的態度好點,不要用這麼憤怒的口氣責問她,或許她會把今夜的事統統告訴他。可現在,面對他的不信任,她拒絕以誠相待。
她冷冷地反問,「因為睡不著,我出來走走,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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