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桌前,繼續剪著各式各樣的剪紙。有豬、有羊、有雞、有狗……
喀嚓,生氣!喀嚓,生氣!
喀嚓喀嚓……真氣、真氣、真氣!
笨蛋阿善!說話都不會好好說。
雖然她老早習慣他說不到兩句話就大吼大叫,也只有她可以忍受他這脾氣。可是晚歸不但不道歉,身上有了那種女人家才有的香味,也不好好跟她解釋,還大刺刺地對她亂吼亂叫,說什麼她是他的誰,憑什麼這樣管他……
兔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對啊,她是他的誰,又有什麼資格管他?
她不過是個因戰亂而失去家人的孤女,無依無靠地流浪到京城穰原,因為沒東西吃,在街上昏倒了,幾近垂死邊緣,然後被一個老闆著臉、像尊門神似的男人救起,還因此得到了一個她很喜歡的名字。
「欸,妳叫什麼名字?」
「……」
「妳說話啊!」
「……」
「妳忘了妳的名字啦?」
「……」
「嗯……好吧!就叫兔兔吧!瞧妳眼睛紅通通的,好像兔子啊!哈哈哈──」
「不好笑。」
「唷,妳會說話啊?我以為妳是啞巴咧。妳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
「不說話就是沒意見嘍。而且妳不喜歡也得喜歡,要留在我家,總得有個名字稱呼。」
她就這麼留了下來,留到大家都因為這個男人的壞脾氣而相繼離開,她還是繼續留在他身邊。因為只有她知道,在那張不易親近的怒容之下,有著一顆多麼溫柔的心。
很溫柔的心……
以前,她總會被年長、氣盛的僕傭欺負,或是被鄰家的孩子們笑話,說什麼她的父母一定是賤民,才會養不起她,把她給丟了,所以她是賤民的小孩。她雖然總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其實,她很在意、很在意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懦弱,所以都躲起來哭。
那時,每次都是揚滿善找到她,把她給挖出來的。
「馬的,兔兔!妳在哪兒?給我出來,出來!我數到三,一二三,出來!」
他老這樣凶巴巴地四處亂吼,好像她做錯了事,要把她揪出來打一頓一樣。起初,她也是這麼以為,那些以欺負人為樂的僕傭也這麼以為。
可事實上,不是……
「可讓我找到妳了!笨兔兔,說!妳哭什麼?」
被他這大嗓門一吼,她當然不敢哭。
「喂!幹嘛又不哭了,心情不好就要哭出來啊!不要憋著。哭!哭啊!妳一邊哭,一邊說,誰欺負妳了?我去找他們算賬!」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是傻愣愣地看著那個凶神惡煞的男人。他這些話雖然是很凶地吼出來的,可是……她聽到了他話裡的關心。
「好,妳不說是嗎?沒關係,我也知道是哪些王八蛋欺負人。我想解決這個問題,已經很久很久了——」
最後,那些僕傭都被掃出了門。那時他們住在懷仁的官坊,那些鄰家小孩都是官家的小孩,為了教訓那批小孩,揚滿善還得罪了不少官員的夫人。
「我揚滿善最痛恨的就是以大欺小,誰敢再動我揚滿善的人,我就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她看到了,揚滿善那顆很柔軟的心。
他不喜歡看到她哭,所以他會用凶巴巴的口氣,去安慰她。
但他從來不會看不起自己。
他那張兇惡表情下的溫柔,總會讓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可能是特別的。
所以她不怕他,因為她看透了他的心。
當他陰晴不定的脾氣還有恐怖的大嗓門,嚇跑了所有僕傭與鄰居後,她依然留了下來,只因她想要一個人獨享這份溫柔,她覺得這份溫柔是屬於她的。從沒人對她那麼好……
可是,她是不是太天真,太一廂情願了?
她只不過是一個幫他料理三餐、打理家裡的小僕慵而已。
她是他的誰,憑什麼管他?憑什麼要求他給她一個晚歸的理由?
他根本可以不理會她!
叩叩叩──
兔兔一驚,看向門邊。
「兔兔、兔兔。」是揚滿善的聲音,難得的,有點小心翼翼,像怕吵醒小動物似的。「妳睡了嗎?」
她癟嘴,不想說話。
「妳還沒睡吧?」他說:「我要進來嘍!」
兔兔本想阻止,因為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可轉念一想,他是這個家的主人,以他霸道的個性,一定會覺得她的房間就是他的房間,憑什麼他不能進去。
算了,他要進來就進來!管他的。
門打開了,揚滿善進了房。
兔兔瞪了他一眼,本想撇開頭的,可他的模樣,讓她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忍住笑意。
揚滿善聽到她的笑聲,雖然只是一下子,可他心裡鬆了口氣。表面上他還是沒好氣地說:「笑什麼?還不是妳害我變成這樣的!」
「你幹什麼啊?蠢不蠢,一個大男人一整晚的,臉上都貼著一隻小狗,怎麼搞的?」兔兔憋笑地說。
沒想到,揚滿善還真記得自己的警告,要是敢撕掉,她就一輩子都不理他。所以就這麼蠢蠢的,讓那只可愛的小狗剪紙趴在他臉上一整晚。
突然,她不怎麼氣了。
「妳可以替我撕掉嗎?」揚溝善跌跌撞撞地坐到兔兔面前,問。
「你自己撕就好啦。」她無所謂地說。
「我撕破了怎麼辦?」撕破了,她一輩子都不理他怎麼辦?
「好啦好啦──」最後,她替他撕下了剪紙。
揚滿善趕緊揉揉臉,他連蹙個眉都可以扯破這剪紙,害他都不敢有表情。
「馬的,臉都快僵了,我還有一桌的奏本沒看,都是這隻狗害的。」
「哼,好啦,你可以走了,去看你的奏本啊。」兔兔又泠冷地對他了。
「喂,等等。」揚滿善抓住她的小肩膀,扳正她,讓她直視他。「我有一件事、要跟妳說。」
兔兔皺眉。
「妳,以後——」他很嚴肅地說:「不准再自貶身價。」
兔兔啊了一聲。
「妳別老是一生氣就說:『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裡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兔兔忍不住笑了。「嘿,學得挺像的。」
「我說正經的。」他說:「我討厭聽到這種話。」
「你討厭又怎樣?」兔兔低下頭說:「事實不就是這樣?」
「事實是怎樣,妳很清楚。」揚滿善說:「妳覺得我們像主僕嗎?」
這麼多年來,就只有她陪在他身邊,當他的壞脾氣驅走了身旁所有的人,以為天底下不會再有人理他的時候,一轉身,她仍舊留在他身旁。
他記得那年,他嚇跑了最後一個老管家的時候,屋子裡寂靜得可怕,寂靜到好像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似的。
那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害怕安靜與寂寞的人。
可後來他發現,還有一個小女孩留在這屋子裡。
「馬的,妳怎麼不走?!走啊!滾啊!我揚滿善不需要奴才!」
那女孩只是看著他。
她看個什麼勁啊?!他正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懊惱,什麼樣的芝麻小事都可以點燃他的怒火。
「我不想走,我想留在這裡。」
「什麼?!」
「我想留在這裡。」那女孩很堅定無畏地說。
「留?憑妳這小不點兒也想留在這裡?妳不怕我吃掉妳嗎?!」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可怕啊。」女孩笑著。「你是個好人,溫柔的好人,是給我名字的好人喔!」
好人?呸,他這種把父母親活活氣死的孽子,把奴才全部打跑的火爆主人,也配叫好人啊?
他從來不屑「好人」這個稱呼。
可不知為何,由兔兔親口說出……他的心就不再那麼荒涼了。
雖然當年,是兔兔自己願意留下來的,但他很明,日,自己才是不願被拋棄、遺留下來的人。
從此,他覺得彼此間主僕的分際被打破了。
多年相處,他們像不像主僕,她應該很清楚。
「可外頭人家都說……」兔兔說不下去了。
他們說她不過是個傭人,即使家裡的傭人只有她一個,和主人就像家人一樣親密,但她還是攀不上堂堂隆仁侯的。
這隆仁侯是誰?可是全禁國最尊貴的四大武侯之一。
雖然她從沒想過要與他攀上關係,可聽到這種話之後,彷彿連跟他站在一起,都會褻潰他似的。
「說,說什麼?」揚滿善的聲音大了起來。「馬的,妳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妳靠外頭的人吃飯啊?妳靠我吃飯才對。我說的才是王道,聽我的準沒錯。誰才是妳主人啊!真是的。」
兔兔怔怔的聽著。雖然這話像罵人,可是……她的心暖暖的。
「還有,我吃了椒麻雞。」他咳了一聲。「可以再辣一點,再辣一點就很好吃了。」
「嗤,喜歡吃就直說嘛!幹嘛還拐個彎說。」兔兔笑說。
揚滿善看著她的笑,那板著的臉放軟了片刻。
「雖然,我真的沒有去妓館——我是說真的。」他極力澄清。「可我跟妳說,妳的確是個、是個……」
聽他吞吞吐吐的,她看了他一下,發現他臉紅了。
「是什麼?」她好奇。
揚滿善呼了口氣,臉更紅。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傢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他站起來,背對她。「好了,我說完了,去看奏本,妳睡吧。」
趁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一溜煙地閃人了。
兔兔眨了眨眼。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傢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
她抿著唇,笑著。
這男人,講話就喜歡拐著彎。可拐著彎的話,聽起來也是讓人覺得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