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一大群鴨子又是喂又是放的,胡順官居然還擺出一副自得其樂的表情,阿四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來此地。
「你一點都不擔心左宗棠拿了你去試他的刀有多快嗎?」
聽見她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胡順官還以為自己是思念成疾,耳朵出了岔子。兵荒馬亂的,她怎麼會來到這窮鄉間?她不是應該跟宏親王在王府裡談笑風生嘛!
「你怎麼來了?」
她好笑地眼瞅著他,「趁著外頭太平軍與朝廷交戰激烈,我頂著炮火扛著刀光,千里迢迢地來看你胡順官是如何將鴨子喂大等宰的。」
聽她這麼一說,胡順官已知她來此的目的了——為了跟他鬥嘴。
「笑吧笑吧!說不定明天我就被左宗棠抓了去,你現在笑我還來得及,明兒說不定就沒機會因我而笑了。」
他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讓阿四看著就生氣,現在是表現大義凜然的時候嗎?他裝什麼英雄好漢?
他這輩子注定要背負紅頂商人的稱號,是做不得英雄的。
「你以為就這麼躲在鄉下,便完事了?」
她這是在責怪他懦弱嗎?旁人指責他無能膽小也就罷了,唯有她不可以指責他,不可以看不起他。
胡順官猛地起身,腳邊的鴨子慌地跑開了,躲去逃生。
「說我身為浙江一省糧道道台,危難時刻逃出城。他左宗棠知道嗎?為了買糧,我九死一生,差點連最愛的人都捨了去。如今杭州城收回來了,我的喜悅之情剛存了沒兩天,反背上這麼大一個黑鍋,別說回杭州重整旗鼓了,現如今我出門都要處處防範,小心別人拿了我的人頭去請賞。我折騰來折騰去這麼久,就換回這麼個下場,早知如此當初我還不如留在鄉下養鴨子呢!起碼鴨子不會要了我的命。」
相較之下,阿四想得可簡單多了,「那擺明是個誤會,既然是誤會,你向左大帥解釋清楚不就得了嘛!大丈夫在世頂天立地,豈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背著個黑鍋苟且偷生?你以後還怎麼做人?怎麼經商?」
「經商?」她不提也還罷了,這一提胡順官火冒三丈,「我錯就錯在選擇了經商這條路,若我拿著掙來的錢留在鄉下做鄉紳,這十里八鄉的,誰見到我不喊一聲『胡老爺』,我也成不了今天的朝廷頭號懸賞通緝犯。」
他何時變得這麼頹廢,完全不像她跟宏親王談起的那個胡草根。莫非,他真的對前途絕望了。
莫非是因為她穿越時空,結果改變了歷史的發展?眼前這男人的命運被改變了,他做不了胡雪巖,只能窩在鄉間做他的胡順官。
「不可能……不可能的……歷史上不是這樣的,絕對不可能……」
她一邊搖頭一邊嘀咕,胡順官察覺異樣,追著問:「什麼不可能?」
「你不可能窩在這裡養鴨子做鄉紳,你這輩子注定了要經商,要做大生意,要做咸豐、同治年間赫赫有名的紅頂商人。」
阿四脫口而出,後才驚覺她無意中透露了歷史。
可惜胡順官並不相信她這本歷史書,「我知你是在鼓勵我,想讓我重新樹立起信心,可惜你用不著對我編這種謊言。」
「這不是謊言,是事實,歷史上真實發生的事,載入史冊的真實史料。也許你不相信,但你這一生就像一部傳奇,後來的很多人,尤其是教授工商管理專業的老師還常拿你的個案為範本教課。」
她越說,胡順官的眼神越是迷惘,什麼工商管理,什麼範本?她在說什麼呢?他完全聽不懂。
自打他在船上對她說,想做她想要的男人那一刻起,阿四就一直盤算著什麼時候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
要做她的男人,必然要接受她現代女性的個性,所以他有權力知道她的這副性子因何而來。
說嗎?要對他說嗎?
阿四的目光隨著那些在地上叨啊叨的小鴨子挪移著,沉默久久,她赫然開了口:「我不是大清年代的女子。」
「呃?」
「我來自一百多年以後。」
「嗯?」
「我穿越時空從一百多年以後來到了大清朝咸豐十年,所以我熟知歷史。」
「啊?」
「在歷史上你是清朝赫赫有名的紅頂商人,曾經——富可敵國。」
滿地的小鴨子吃了青菜拉出黃綠色的便便,接著又吃、又拉,拉了吃,吃了拉,終於將滿盆青菜都化做地上一攤攤如「屎」般的綠意,阿四終於講完了自己的來處,講完了歷史上有關胡雪巖本尊的記載。
胡順官不斷地眨著眼睛,聽來聽去,他只聽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留載史冊的「紅頂商人」這個名詞在百年後等同於——罪犯,是要抓進牢裡去的。
「鬧了半天,我折騰成了巨富,也還沒撈著個好,我還是個罪犯啊!」這跟被左宗棠抓到有什麼區別?反正他經商的最終結果就是把自己變成罪犯。
「那是百年後的事,在百年後與官府合作經商,或本身是國家官員仍經商牟利是絕對不被允許的。這樣的人被稱為『紅頂商人』,就是頂著紅頂子卻仍做著生意,用手中的權力謀一己之私。」
不管阿四怎麼解釋,聽在胡順官的耳朵裡,自己就跟那害死岳飛的秦檜似的,在史書上永遠留下罵名。
那他還不如現在就去左宗棠那裡報到,讓他殺了自己便宜。
阿四瞧著胡順官一臉的死灰,赫然覺得自己的話好像起了……反作用?!
她趕忙撥亂反正,「我穿越時空來到了百年前的大清,我本來是這個年代不該有的人物,現在來了,歷史便被我給改變了。也許,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呢!」
他那是什麼表情?皺著眉頭瞪著眼,擺明了不相信她的話。阿四連忙舉證,「從前看過一些科學雜誌,說是若有一天人類可以穿越時空,回到歷史的長河裡,必須連一個腳印都不能留下。假設不小心踩死一條蟲子,必然會影響到一隻鳥,這隻鳥的異動很可能會影響到整個鳥群,從而影響到樹林,再影響到環境、氣候、水等等,最終影響人類,改變歷史。」
她又是科學又是氣候,又是人類又是環境,滿嘴裡跑的儘是些他聽不懂的詞。胡順官索性關起耳朵,不聽不想。
他只知道一點,他胡順官最好的下場就是留在鄉間做鄉紳。若此時出去,或是被左宗棠殺了,或逃過一命。即便他重進商場,生意做大做強遍佈華夏,到頭來也落不得好下場。
還不如躲在這裡剁剁青菜喂喂鴨子呢!
阿四沒料到自己費盡口舌,不惜拿自己的真實身份來說事,他仍是不為所動,執意要留在此處養鴨子。
她火了,跟宏親王說的那些話猶在耳邊,眼前的胡順官卻已不是她萬般欽佩的草根大哥,她咀嚼出一種名為「自打嘴巴」的滋味。
看著那群奮力給泥地增添黃綠色的小鴨子在她腳邊繞過來繞過去,她忽然很想吃烤鴨崽。
「你要躲你躲好了,我去杭州見左宗棠,我要把這場誤會說開,我要為你正名。你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躲著過日子,我還不願意自己認識的胡順官過得如此窩囊呢!」
她轉身欲走,胡順官一把拉住了她。王有齡生前曾跟他提過左宗棠為人手狠刀快,她一個女子,闖到杭州他的軍賬中告訴他:左大帥,你搞錯了,你也抓錯了人——左宗棠能輕易放過她嗎?
這搞不好就是送死的事啊!
「你不能去。」他死也不放手。
比倔?她絕不會輸給他。
「我本來還為你的遭遇鳴不平,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譽,還有什麼事是不平的?既然你怕事,你不敢去杭州,你不敢見左宗棠。我願意替你去闖軍營,我要見左宗棠,我要把你胡順官的事情說個清楚!反正我這條命早在幾年前墜入西湖,穿越時空時就該了結掉了。在清朝活了幾年,是上蒼白送給我的,丟了也沒什麼可惜。」
她拚死要走,他抱得死死的,就是不撒手,嘴裡還一遍遍地念著:「我不能讓你去……我不能讓你去……」
「為什麼?我都不在乎我的命了,你還管我做什麼?」她扯著他的手,扯不動,直接改用牙咬。
胡順官想辯解,可疼得齜牙咧嘴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唯有死撐著就是不鬆手。平日裡看她一副高貴大小姐的模樣,居然也會這市井潑婦的功夫。
壞了壞了!他把她給逼壞了。
阿四的確被逼急了,大吼道:「胡順官,你當初籌建阜康時說過什麼?你想經商,想做天下數一數二的商人,事到如今你可喪失了自己的志向?」
他無言以答。
這兩年由窮到富,又由盛到衰,他眼見著身邊的人死得死、敗得敗,自己也萬般心血付海流。他經歷得實在是太多太多,竟生出看破紅塵的念頭。
因為有她,紅塵到底是沒被看透,財富於他卻已是過眼雲煙。
他的沉默是已全然放棄,還是在積蓄力量,阿四已不想再多做研究,「我要去見左宗棠,為你平反。我不願意看到當初那個有抱負的男人從此淪為庸人——你可以一輩子做塊草根,但你不能做草根下面的泥土。」
趁著他松勁的工夫,阿四撥開胡順官的手臂,踩在那些鴨子的頭頂上離開了。
她快步向前,未想過身後的男人會不會追上來。
望著她的背影,胡順官驚覺時光交錯。杭州城被圍困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背對著他上了小船,進城給王有齡送消息。他在大船上時時刻刻地惦念著她的安危,連心跳都失了聲。
那種滋味比身臨險境更加折磨人,那時候他就曾發過誓,絕不會再讓她隻身涉險。有什麼難有什麼苦,他必然陪她同往。
這一次,輪到他兌現對自己的承諾了。
「阿四——」
他追上前去,不是為了自己,竟全是為了她。
當年胡順官從安徽的鄉下老家進了杭州城,年少的他看什麼都覺得稀罕。十幾年過去了,他再走這條去杭州的路,卻是感慨萬千。
身邊多了一個女子,還是一位從百年後穿越時空而來的女子,卻到底成了他心儀之人。
他微微歎氣,忍不住打量著她的側臉。可她一回頭看向他,他又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裝作沒什麼。幾次三番折騰下來,阿四頭一個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我是從百年後來的怪物,是不是?」
「不是!自然不是!」
他可不希望她再想歪了,「我其實早就覺得你與我們大清朝的女子不太一樣,可總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我一直以為你受過洋人的教育,所以才是這副模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明白了她的身家,明白了她的出身,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只是明白了為什麼宏親王視你為珍寶。」
那你呢?你視我為何——這問題阿四幾乎脫口而出,可想了想,還是抿上了唇角。好多話還是不問得好,問了,他們倆便再也無法走回頭路。
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胡順官總覺得心裡有股勁提不上來。
我視你如命——很想告訴她這話,可是……可是她不問,他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是什麼?
這輩子若就此一敗塗地,他就是鄉間裡養鴨子的村夫;就算成功,百年後也是在歷史上留下爭議的人物。
他憑什麼做她的男人,連兩宮皇太后都能哄得團團轉的宏親王,她都不把人家放在眼裡,她憑什麼看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