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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當家(下) 第十八章 天下寂寞(1) 作者:於佳
    向來是傍晚開門迎客的阿四酒鋪難得大白天地開了偏門,就為了迎接阜康錢莊的大掌櫃,單就這點,言有意就可以說出去撐臉面了。

    阿四早早擺上紅酒,不管他喜不喜歡,這是他們這兩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時空來到大清朝的一點印記,好歹體現了他們不同於這個年代的地方。

    酣丫頭帶著言有意來了,阿四向門口探了一眼,言有意果然是獨自一人,某位「其他人」並沒有跟來。

    他倒也識趣,沒來自取其辱——阿四心頭的怒火卻在一點點蔓延開來——不請他,他就當真不來?這可不像紅頂商人的做派啊!

    她嘟著唇,噘著嘴,粉嫩的小臉上揚著生氣,蹺起二郎腿,抖動的腳尖顯示著她的不滿——他們幾年未見,這才見著,就給他臉色看——言有意好笑地瞧著她,「我的四小姐,誰又惹你生氣了?」

    「除了你還有誰敢惹宏親王心愛的女人生氣?」

    阿四拿話將他,言有意明白她這話背後的意思:他曾經的老闆不想跟他談他現在的老闆。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不想提的人,他也不例外。

    端起紅酒,言有意敬她,「為我們的見面,乾杯。」

    識趣的傢伙!阿四賞臉乾了此杯,「最近生意做得如何?」

    「還不錯,東家和左大帥合作愉快,我們這些幫忙的,也跟著沾光。」不好意思,說公事沒辦法不提自己的老闆。

    阿四換了個私人話題:「如今你在杭州也置了產業吧!」

    「阜康的分號在全國各地有二十多處,我是阜康的大掌櫃,常年東奔西走的,哪有個可以長久住下來的地方。所以也沒置什麼家業,至於產業……」言有意與她交換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眼下大清時局不穩,再過幾年更是戰亂紛繁,這當口買地實在不划算。」

    可不是!眼下慈禧太后已經完全執掌朝政,依照阿四對中國歷史的熟悉,在之後的幾十年裡,中國炮火連年,內憂外患皆不斷,此時置田產毫無益處。

    「那你平日裡都住哪兒呢?」

    「去各地分號就住在錢莊裡,在杭州嘛!我就住在東家府裡。你約莫也聽說了,東家在杭州置了好大一片院子。」

    言有意手腳並用、口沫橫飛地說起胡順官位於杭州的宅邸——

    「人站在院外看去,光是兩面牆腳石砌便有一人多高,一片黑牆,打磨得和鏡子一般,人在那裡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竟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氣勢實是巍峨。四拐角各有一隻石元寶橫嵌在地下,那街道有四五匹馬可以並行,中心凸起,兩邊低下,也像元寶心的形式,就連院外的街道竟也是青石海漫……」

    他還未說完,阿四便闔上眼自言自語道:「胡府的轎廳可以同時停下五頂八人抬的大轎,轎廳內上方正中懸掛所集清同治皇帝御書『勉善成榮』匾額——胡大東家經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點多為『百獅廳』。

    「這廳坐北朝南,上下兩層,面闊五間,用紫檀雕刻成百個獅子裝飾欄杆。胡東家常請官員來廳裡談事,傳說有一次請來了百個四品以上的官員,從此這『百獅廳』便名副其實了。

    「大廳居中擺下座極大的圓桌,桌子中心都挖空了,用一架古銅的宮薰補在中間,四圍設下十四個座兒,每個座兒旁邊都有一架大宮薰。又用四座大著衣鏡做了圍屏,正中敞樑上掛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燈……」

    她仍是閉目靠在椅子上嘮嘮叨叨,言有意幾乎聽傻了。

    「你去過胡府?」要不然阿四怎麼能如此瞭解胡府的格局?

    「自打我離開杭州城便再沒回去過。」當年是胡順官親手用銀票和紅酒送走了她,她又怎會再去胡府?

    這就奇怪了!「可你對胡府的描述簡直如同身臨其境。」

    「那是因為胡順官的府邸實在是太出名了,去做過客的官員來到這間酒鋪常會談起這位大清巨富的排場。」聽得多了,她們自然能背出來——酣丫頭代為解答,她在酣然也常聽見客人們談起胡府的點滴,哪怕是胡府的一盞琉璃燈,一片荷葉,經他們的嘴一說,無不華美異常。

    言有意住在裡頭,倒並不覺得怎樣,「沒有大家傳說得那麼誇張,但那宅子建得倒也確實氣派——東家常說,他那院子絕對不比宏親王府差。」最後那一句是特地說給阿四聽的。

    不想她反倒咧著嘴露出怪異的笑來,「那你可要小心了,一個做生意的商人雖說因為助左大帥作戰有功,朝廷賞了紅頂子,可到底還是個做買賣的人。府邸居然比大清親王還氣派,這可是招禍的事。」

    言有意喉頭一緊,這兩年在東家面前拍馬屁的人多如牛馬,說真話實話狠話的人卻沒幾個,阿四此言恰恰是言有意放在心頭一直未敢言的。

    物極必反、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這是歷史給予的教訓。

    言有意至今仍記得阿四說的留載史冊的胡雪巖,他最後的敗落似乎正是因為他的「滿」。

    事實上,這幾年跟隨東家身邊,言有意早已發現東家不再是從前的胡順官,他是胡光墉,是胡老闆,是胡大人。

    做生意要做大生意,賺錢要賺大錢,結交朋友要交大官,建宅子要建大宅大院,就連做人——他也要做「大人」。

    如今的胡光墉最容不得旁人挑戰他的權威,包括身邊隨他一同起家的人。

    隨胡順官好些年了,從最初想藉著他這位清朝有名的紅頂商人發家致富,到最後用了心地幫他做生意跑買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不想看著胡順官落得不得善終的下場。

    言有意深深一歎:「阿四,你去跟胡東家談一談吧!這時候除了你的話,怕再沒人能說動他。」

    阿四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生硬掰出一句:「他身邊有那麼些個能幹的女人,誰勸不是勸,非要我出場做什麼?」

    紅酒果然是葡萄釀成的,就是一個酸勁,所以言有意始終不愛喝這玩意。

    「東家身邊沒什麼女人,當年你在杭州時,他納的那些妾,這些年早已送人了。」

    送人?阿四可沒有如言有意所料笑開了花,瞪圓杏目,她厲色問道:「他當女人是什麼?」雖然在這個年代,女人很多時候也充當禮物的角色,可他不應當如此。

    在她的眼裡,胡順官該與這個朝代的男人不同。

    他沒有清朝男人的腐朽和霸道,也沒有二十一世紀男人的虛情和功利。他該是她想要的男人,像草根一樣充滿韌性,卻又無比柔軟的男人。

    該為東家解釋一下嗎?

    好吧,言有意決定做些討好東家的事。

    「東家雖弄了那麼些個女人在屋裡,可一開始就說好了,那些女人只伺候他,隨他出去應酬,並沒有什麼名分。」

    阿四挑起眉梢,擺明不信,「別跟我說艷靈夫人也是沒有名分那一撥的。」騙誰呢?那女人擺明了一副當家做主的勢頭。

    「艷靈是個中頗有心機的一個,她一直想通過自己的表現讓東家收他為如夫人——當然,正室她是不用想了。」以言有意對東家的瞭解,這輩子胡光墉夫人的位置只會為一個人而留,那人還未必肯當。

    「可惜努力了大半年,發現東家還是只肯帶她出去應酬,並未納入房中。碰巧安徽巡撫何大人看中了她,想收她填房,艷靈主動向東家提出去意,東家便給了她一千兩銀子做陪嫁,將她風風光光地送進了安徽巡撫的府中。」

    言有意指指自己,以示證明,「這人……還是我以娘家送親人的身份親自送過去的。」

    阿四怔怔地捧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潤在她的唇邊,漾起流光點點。

    日落月升,每到此時,阿四酒鋪總是賓客如雲。

    眾人喝酒談天,連空氣中都流淌著如酒氤氳。深呼吸,不喝酒的也醉了,更何況是有意求醉的人。

    阿四站在店中巡視了一圈,今晚店裡的客人談得最多的當屬紅頂商人胡光墉進京一事。從他帶的隨從,駕的馬車,到跟班的衣著飾物,再到結交的大人、老闆,無一不是人們爭相談論的內容。

    談來談去總歸是一句話:胡光墉實在是太有「財」了!比當下一二品的大員都有體面。

    眾人議論聲聲,卻聽一女子的聲音分外炸耳——

    「這胡光墉有錢歸有錢,可有錢有什麼用?他沒女人啊!」

    阿四遙遙望去,說話的女子好像在杭州胡府中有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艷靈?!

    她正尋思著,旁邊的客人可要抬起槓來,「夫人你可是在撒謊!胡光墉那麼有錢,身邊還會沒女人?這回他進京帶的姑娘、小姐還少了?跟著來的好幾輛馬車呢!」

    「那些是女人,卻不是他胡光墉的女人。」說話的女子滿嘴的得意,好似真相全都裝在她肚子裡,她這就一顆顆把肚子裡那些個能豆子給倒出來,「他胡光墉不缺女人,卻不喜歡女人。你別看他身邊美女如雲,要麼是伺候他的,要麼是拿來送給他結交的那些大人、老闆的,從未有過一個女人是留在他身邊給他暖床,陪他睡覺的。」

    此話一出,頓時引得下頭一片戲謔的大笑。

    這女人說話還真不知檢點。

    又有男人叫了起來:「你這麼瞭解他胡光墉,你又是什麼人?」

    那邊知她底細的早替她報上名來:「你們還不知道啊?她就是從胡府裡出來的,聽說是胡光墉送給安徽巡撫何大人的。」

    阿四心頭一沉,人真是不禁念,言有意白天才談到這女人,晚上她居然就在酒鋪碰見本尊了。自打來了京城,她便不想再見某些故人,艷靈算得一個。

    低了頭,阿四轉向後堂,不想身後竟傳來女人的聲音——

    「阿四小姐,您留步。」

    阿四悲痛地發現,來的正是她不想見的艷靈。此時若走,反顯得失了臉面,阿四轉身望向她,「客人要喝什麼儘管叫,旁的我這裡沒有,酒——有的是。」

    「我來這裡不為喝酒,卻為見阿四小姐的。」艷靈笑吟吟地瞅著她,一如當年在杭州城的胡府。只是,她再也端不起胡府女主人的架子,「我是艷靈,當年跟著胡光墉的艷靈。你還記得我,對嗎?」

    瞧她瞥見她的側面便轉身就走的模樣,不似素不相識。

    阿四未做表態,揚起纖纖玉手道:「這邊人多嘴雜,咱們後堂說話。」

    艷靈傲氣十足地望著她,牽起的嘴角掛著挑釁,「你怕我在此鬧事?」

    「我一個女子,敢在這京城內開酒鋪,還是專門黑夜裡迎客的酒鋪——你說,我怕人鬧事嗎?」

    艷靈垂首,跟她去了後堂。

    說是後堂,卻是個小院。過了天井,便入了後廳,架上晾了許多西洋人的紅酒,透著月色散出晶瑩的光芒,如珍寶般動人心魄。

    最為奇特的是,正中放了瓶紅酒,木塞子已撬開,只是鬆鬆地掩著瓶口。看著倒不像滿瓶,卻也不像有人喝過。

    艷靈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等阿四相請,逕自坐在了客座上,「你這兒這麼多紅酒,請我喝一杯吧!」

    阿四著丫鬟從架上取了瓶酒,倒了一杯遞予她,自己面前的酒杯卻是空蕩蕩的,「我雖開酒鋪,卻已久不飲酒。」自打她得知宏親王府裡的女人們已品紅酒為每日必做的功課,她就顯少在外人面前喝酒。

    艷靈無所謂地晃動著杯子裡的酒,待片刻後輕酌了一口,「這酒至少放了十年以上,且制酒那年天必久旱,結出來的葡萄少而乾爽,但口味重,所以這酒才得這份干烈——阿四小姐,你倒是很捨得啊!用這麼好的酒來招待我這樣的女人。」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值得我用好酒相待。更何況,在這個年代,我難得找到一位會品酒的女人。」宏親王府裡那些女人把品酒當裝飾,如同每日撲粉、描眉一般,妝畫慣了,未必知道哪種裝扮更適合自己,未必知道何為美。

    「能得到你的肯定,顯然我的努力並未白費。」

    艷靈把玩著手裡的琉璃杯,嫣紅的丹蔻敲了敲杯壁,「像這樣的酒杯,胡府多的是,胡光墉四處收集精緻酒杯、上等紅酒,可他自己從不嘗的。後來我猜知道他心儀的女子愛喝紅酒,更善品這種洋玩意,所以我去找洋人學了。邊學邊品,好久才得如今這番功夫。」

    飲上一口紅酒,她吐露一番心事。

    「學品酒的那會兒,我討厭這酒的味道,又酸又甜,喝的時候不覺得醉,喝過好半晌頭卻暈了。那時候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種東西。偏生胡光墉就愛看女人喝紅酒的模樣,我投其所好,常請他去我房裡品酒。他倒也真的去了,可他卻不喝,光看我一個人在那裡喝多了酒亂說話。

    「後來,他常帶我出去應酬,尤其是跟洋人做生意,他更是必帶我前去。我以為因為紅酒,他喜歡上了我,欲收我入房。不光是我,整個院裡的女人們都這樣以為,以為我就快飛上高枝了。沒想到,安徽巡撫只在他跟前說了兩句,很欣賞艷靈這樣的女人,胡光墉就跑來問我:可願隨何大人去安徽……」

    再灌上一口紅酒,眼看杯已見底,不用阿四動手,艷靈自斟自飲。

    「他問我可願隨別的男人走,你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他?當一個男人跑來問你:你願隨另一個男人滾蛋嗎?你會怎麼回答?阿四小姐,你的聰慧非一般女人可比,你的見識也非常人,你告訴我,你會怎麼答?」

    她會走,任何一個女人,甭管她有沒有腦子,當一個男人問你這句話的時候,必然是到了你該離開的時候。

    精明如艷靈怎會不懂?

    「離開胡府的晚上,我反反覆覆地想,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我到底什麼地方出了錯?他胡光墉明明是欣賞我的,為何我沒能爭取到他的心,竟讓他動了把我送人的念頭。」

    她輾轉一夜,無果。

    於是她在臨走前問了胡光墉——你為何不愛我,我聰明伶俐、美麗多情、溫柔婉約,卻又能幹得體,你為何不愛我?

    因為你不是阿四。

    「他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而後是他輕若曉風的一歎。」只是一歎啊!卻歎去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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