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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當家(下) 第二十章 歷史(2) 作者:於佳
    這三個字她倒是常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叫不出來。

    「你……怪我嗎?」

    他不明所以地抬頭望向她,阿四艱難地再度開口:「是我讓宏親王上折子參你,而後奪去了你原本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名譽,還有男人的尊嚴。

    她背後做的這些事,他都知道。胡順官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用心良苦,至今我仍記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你是從百年後穿越時空來到大清朝的,你說我會成為紅極一時的巨富,你還說歷史上紅頂商人胡雪巖未落得好下場。我記得,你的話字字句句我都記得。」

    「可你還是結交權貴,進入官場。」

    她恨他的不聽勸,恨他到最後要她出手收拾殘局。權力、財富,於他真是那麼重要嗎?「你至今孤身一人,身邊無妻妾兒女,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呢?到最後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該恨我的。」

    「為了我的尊嚴。」埋在心底的那些話,終於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後吐露而出,「我要證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為男人,我一點也不比宏親王差。」

    所以他蓋大宅子,做大買賣,賺大錢,他用自己的實力向宏親王做著無聲的宣戰。

    說到底,他自卑。

    阿四淺呷紅酒,吞吐間全是酒的氣味,「就因為你的自卑,你讓我跟宏親王進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該明白聰明如她,該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為我的自卑,更是因為擔憂。」

    這份擔憂他藏得極深,深得她不曾察覺,深得連他自己都快遺忘,「還記得左宗棠懸賞通緝我的時候嗎?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當時我正在喂鴨子,你告訴我,我不會就這樣碌碌無為一輩子,我會東山再起,我會成為留載史冊的紅頂商人胡雪巖。我知道你是一時激憤下漏嘴說出了不該說的天機,可於我而言卻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不算命,從不算命。

    人有時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數,知道劫難未必躲得過,卻累得自己在劫難到來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艱難。

    你會成功,會大富大貴,會紅頂子戴在頭上,黃馬褂穿在身上,但最終難逃悲慘結局。

    既然她說的是事實,既然他注定難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著宏親王拿她的性命威脅他做下遠離她的約定時,他點頭答應了。

    不為自己,全為她,為她的下半輩子不會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來到大清,該有個更好的結果。我一直覺得宏親王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人,我真的一直這樣覺得。」

    她帶著他送她的那瓶紅酒離開杭州城的時候,他本以為很快便能從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可是,沒有。

    「我不明白,這麼些年了,為什麼你一直沒嫁進宏親王府?」

    宏親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們之間應該沒有任何阻礙才是。

    「我說過,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親王奕陽不是我要的男人,從前不是,這幾年也不可能改變他的性格變成我要的模樣。所以,別說是幾年,就是這輩子我也不可能嫁進王府。」誰都別想操縱她的幸福,她只聽自己的。

    他藉著柔弱的光隱藏自己的表情,小聲問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嗎?」

    她不說話,卻舉起了酒杯,「這瓶酒是幾年前我離開杭州時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開了它。也不喝,就這麼開著瓶口放著。我不知道你和宏親王之間兩個男人的約定,但我卻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待這酒揮發殆盡的一天,這約定便兌現。日子一天天地過,酒一天天地揮發,到最後就只剩下這麼一點。我請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這瓶酒做了怎樣的約定?」

    他隱約意識到,這約定與他有關。

    「我和這瓶酒約定好了,待它徹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順官還沒有來找我,我便如這酒一般把對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揮發,再不剩一點。」

    好在,他來了,他沒有讓她徹底失望。

    「阿四……」

    時隔幾年,他再度叫出這兩個字,才發現它一直壓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這世間的一切都要重。

    毫無預兆,阿四揮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順官的頭頂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擊,血順著額際流下,他半張臉比杯中的紅酒更鮮更艷。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終並未出聲,她卻先哭了。

    「胡順官,我告訴你。四小姐我夠聰明夠能幹夠理智,我知道什麼對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無私,不要你的出讓,我不要你為我著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順官含糊聽到她說:「我只要……我只要你愛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滿身的血污,他怕髒了她的身。

    他就是這樣,即使為了她丟了性命,還怕她見了後會嫌棄他。她伸手牽住了他的衣角,拉著他滿是血污的手臂捆綁住了自己。

    他等著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記擁著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覆覆念著她的名字,像是怎麼也念不夠似的,「阿四,如今我什麼都沒了,拿什麼愛你啊?」

    「誰說你什麼都沒了,你經商的腦子還在,不一樣能賺錢嘛!」她從百年後穿越時光來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間都能重新開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還有什麼不能的?

    可對胡順官來說,這一次回歸草根,與從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朝廷不會再眼睜睜看著我做大的。」

    「那你幫我做生意好了。」他們倆強強聯手,不要大富大貴,只要衣食無憂。

    胡順官相信,他們倆若聯手做生意,天下的算盤必為之打轉。可依靠她再度翻身,他還算是她想要的男人嗎?

    「你配我,會不會太委屈?」他怕委屈了她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給她更好更多的愛。

    可她要的,其實只是他而已。

    他們的愛都太重,重得各自扛不下來。非得兩個人擔在一起,才夠承受。

    「今生今世,你願只得我一妻嗎?」

    「我養不活更多的媳婦了。」

    「做阿四背後的男人,你可覺得委屈?」

    「我做慣了草根,爬不上牆頭,為你墊墊腳也是好的。」

    「生死關頭,你願把生的希望留給我嗎?」

    他頷首。

    她莞爾,「我卻絕不會丟下你獨自偷生的,即便——歷史成真。」

    那一年的臘月,杭州氣勢恢弘的胡府以二十萬兩的銀子折價易主。

    那一年的除夕夜,有位女子掌著燈陪著胡東家挨家挨戶地給原來存錢入阜康錢莊的散戶還錢。

    那是他以胡大老闆的身份最後一次出現在杭州,也是他最後一次登台亮相,後來好多人都還記得那一夜他的模樣。

    他來到那些散戶家裡,含笑致謝,垂首道歉。謝謝他們多年來對阜康錢莊的關照,為阜康錢莊的倒閉給他們帶來的麻煩道歉。

    他把錢和利息交還給客人,一張張的銀票,換回了一張張的存折。而後他將那些折子遞給身邊的姑娘,姑娘將一張張的折子放在燈上燒了。

    二人含笑告辭,又去了下一家。再用銀票換了折子,再燒了,再告辭,再去下一家……

    據說,胡府賣掉的那二十萬兩銀子就這麼一家家地還了。

    胡光墉從一名草根成為清朝著名的紅頂商人,又在轉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創造的阜康錢莊和胡氏基業隨之煙消雲散,他似乎就此消失人間。

    就在胡氏基業徹底坍塌的同時,阿四酒鋪的生意卻日見紅火起來。雖然宏親王不再經常造訪酒鋪,可有關阿四酒鋪的傳說並未就此消停。

    有人說這阿四酒鋪除了人們常見的女店家,還有位神秘的幕後大老闆。

    有人傳言,這位神秘的大老闆跟宮中權貴頗有淵源,地位絕不在宏親王之下。

    也有人悄悄議論,酒鋪裡總是揚著微笑的女店家根本就是從宮裡出來的。

    還有人散佈謠言,酒鋪雖小,可年年收益過萬,無論是女店家還是幕後大老闆早已賺得盆滿缽滿,並且將經商的觸角投到錢莊、酒樓、茶葉等諸多行業。

    只是,酒鋪還是那麼點大的門臉,並未隨著人們紛飛的流言顯露它的富貴。女店家和神秘的幕後大老闆還是過著他們如水流雲的日子,偶爾會聊上幾句旁人聽不懂的閒話——

    「你說……你穿越時空來到我身邊,究竟是改變了歷史,還是成就了歷史?」

    「誰知道呢?」

    或許,是她書寫了一段全新的歷史收在百年之後。

    那段歷史中,紅頂商人胡雪巖身邊只有一位深愛的女子。她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驚人的身世,甚至沒有明確的姓名。

    他們都叫她——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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