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錯,萬般恨,盼能一見,此見即永訣。
他遲疑了很久。錯與恨,指的是她還是他?一見即永訣,這永訣是生離還是死別?
他本可以拒絕,但他還是去了。
太子宮裡,所有奴僕不知道被遣到了哪裡,四周冷冷清清的,引路的媲女將他一直領到一扇門前,恭恭敬敬地說﹕「王爺,太子妃在裡面等您。」
這是很小的一間屋子,佈置清雅,看得出來是雲初濃的私寢。
鸞鏡走進去,雲初濃就坐在床邊,垂著頭,像是看著床上的繡花出神。
「太子妃召見,不知道有什麼吩咐?」他負手而立,客套生疏地問。
她緩緩抬起頭,但並沒有看他,而是在唇邊綻出一抹苦笑,「王爺,你看這被褥上的花色繡得好不好?」
他沒有走到近前,遙遙的,打量那一床大紅被褥,上頭繡著一對鳳凰。
「是宮內繡房的手藝吧?想來絕不會差的。我不懂繡工,看不出來好壞。」他小心應對。
她幽幽一歎,「我在嫁給太子之前,只與他見過一面,乍然聽說自己要當太子妃,滿心都是歡喜。不瞞你,我自小就心高氣傲,做什麼都希望能做到姊妹中最好的,今日的太子妃,就是明日的皇后,是天下多少女兒家的夢想,這等好事怎麼就落在我頭上?這床喜被,不是宮內繡房做的,是我親手一針針縫繡出來的。你看這花色、這繡工,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當時的真情流露。」
她邊說,眼睫卻漸漸盈淚。「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大婚之前竟然會遇到你,一見誤終身,當你第一次在那株楓樹下叫我「濃兒」的時候,我整顆心就都交給你了。」
鸞鏡依舊沉默。
「可是,我卻忽視了你其實故意利用我……不,我該想到的,因為你不可能娶我。我成了太子妃之後,你我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但我總還是存著一點妄想,希望你對我有份真心,只要這份真心在,哪怕讓我去死……我都甘願。
「所以,即使你讓我去慫恿太子出征,明知他去了有生命之憂,我還是不顧妻子的本分,幫著你,一手促使丈夫走上死路。然而你回報我的是什麼?你和九歌在一起,親親熱熱,雙宿雙棲。鸞鏡,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嗎?」
他對上她哀傷的眼,緩緩開口,「這世上,總是有些人要辜負一些人。你,辜負了太子,而我,辜負了你,說不上是誰對得起誰,又對不起誰。」
雲初濃霍然起身,慘笑道﹕「好,你已連我的這些付出都不願認同,那麼,當初陛下要揭穿你身世的時候,是誰救了你?是我!你又是怎樣報答救命恩人的?」
「太子妃今日是想要我的一句「感謝」嗎?」
「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她冷不防地起身衝過去一把抱住他,「你知道我自始至終要的只是你。那日你從戰場必來,我求過你一件事,求你帶我離開皇城,到天涯海角,任何一處都可以。今日,我還是這句話,鏡,只要你帶我走,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拋掉。」
「若是我不肯呢?」他的聲音淡淡的在她頭上飄響,「太子妃準備把我怎樣?」
她感覺到自個雙臂下擁抱的身體是如此冰冷僵硬,就像是一塊冰,一根木頭,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心,漸漸涼了,鬆開手,緩緩抬起眼,注視著他,「那麼,我就毀了你,不惜一切毀了你。」
鸞鏡微微一笑,「太子妃,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哭哭笑笑地迷倒了他嗎?」
雲初濃花容失色,倒退一步,「你……」
「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平靜地說﹕「太子妃,聽我一句,南黎王子人品不錯,是個可以交付一生的正人君子,你若是對他真的有情,就好好把握,不要再錯過了。至於我,活著,不是你的人,死,也不是你的魂。忘了我吧。」
她眼中忽然泛出暴戾之色,從床頭抓起一本冊子,丟到他面前,「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記錄你出生的王碟!你出生的時辰、地點、父母,以及你身上所該有的每一處記號,這上面都記錄無遺。我已經找到了靖錦王爺身邊的人,只要把他和這王碟一起交給九歌,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嗎?」
鶯歌眼波一震,望著腳下那本散落的冊子,又再看向她,「你若想交,就交吧,九歌終是信我,不會信你的。」
「這麼說,你要抵賴到底了?」她不以為然地哼道﹕「你以為你還能騙她多久?」
他默然良久後才緩緩道﹕「九歌,要的是我這個人,不是鸞鏡這個名字。即使我不是鸞鏡,我,依然是我。」
雲初濃卻陡然爆出一陣狂笑,笑聲淒厲得讓人不忍卒聞,接著只見她幾步跑到床邊的衣櫃前,猛地將衣櫃門一拉,大聲道﹕「那讓她自己告訴你。「
刺入鸞鏡眼中的。是一襲金黃色的衣裙,這是屬於皇帝的服色,這是一種明亮到極致的顏色,此時此地,看到一這抹顏色,他的心卻瞬間沉入到無邊無底的深淵之中。
九歌,就蜷縮著坐在衣櫃中,緊緊用雙手摀住嘴,像是生怕自己發出任何聲音而驚擾到了外頭的他們。
他本來以為她在流淚,但是當她緩緩抬起頭,望向他時,那雙大大的明眸中卻是乾涸的,一滴淚也沒有。
沒有憤怒,沒有表情,她像是一個布娃娃,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這種呆滯,比之狂暴的斥責和痛罵,更讓他心痛如絞。
終於,終於還是要面對這一刻嗎?
他閉上眼,平生第一次,他怕看到一個人的眼睛,即使這雙眼睛中什麼都沒有,卻比什麼都有更讓他恐懼。
再睜開眼時,九歌已經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臉色比滿地的冰雪還要蒼白透明,那雙大大的黑瞳中,慢慢暈出一層難以言說的複雜顏色。
「你,給我唱的那首歌,是哪裡聽來的?」
她開口了,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卻是這個?
旁人或許不明白她為何問這問題,但他明白。
鸞鏡咬緊牙,從未答得如此艱澀,「是……大氏國的情歌。」
「大、氏、國……」她茫然地念著這幾個字,然後自言自語著,「所以你認識大氏國的文字,認識大氏國的桃花酥,還能順利說服大氏國撤軍,這都是因為——你是大氏人。」
他沒有回答,僵硬的身體甚至抬不起任何一根手指,他向來巧舌如簧,但是此時,他連一句歎息都發不出。
「為什麼?為什麼要接近我?」九歌的臉和他貼得很近,「因為有趣?因為想借助我幫助你們大氏人?」
「不。」他用盡力氣才吐出這個字,「因為,你是唯一把我當人的人。」
這是他的真心話,這句話的背後是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他只希望九歌能明白,即使他用一萬個謊言來遮掩自己的身份,但是在她面前,他最不曾遮掩的,是他的真心。
然而九歌聽著他這句告白,表情依然迷迷茫茫,她嘴角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輕蔑而鄙夷,「可你,卻沒有把我當人,我只是你的棋子、玩物罷了。」
「九歌。」
他喊她的名字,卻換來她更加鄙夷的目光。「不許喊!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叫我的名字,那是我所愛之人才有的特權,而你,將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不會斷絕對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會恨你!」
她抬高手,扯出掛在脖頸上的石子吊墜,狠狠地向下一拉,紅繩被扯斷,她白哲的脖子因而勒出一道血痕,看在鸞鏡眼中,心痛更甚。
九歌彷彿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她面無表情地將吊墜舉到他面前,重重地、芍剛良地、無情地將它用力一摔——
鸞鏡閉上眼,避開九歌那無情而絕望的眼神,卻無法掩去石頭吊墜在地上撞擊出的清脆聲音,那樣決裂的聲響,久久迴盪在四周,繚繞不去。
「從我的鳳朝滾出去!滾回你的大氏國,一輩子不許你再踏上鳳朝的土地!」九歌冷冷的宣佈,如同在朝堂之上對臣子們頒布聖旨一樣。
她沒有下令殺他,可這句話卻比將他千刀萬剮還要來得讓他痛苦千萬倍。
斬斷了所有情愛,掏空了所有眼淚,他和她都只剩下傷痕纍纍,心如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鸞鏡再度張開眼時,屋內空空蕩蕩的,九歌和雲初濃都已離去。他摟著身子,彎下腰,半跪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陣才摸到那枚吊墜。
吊墜雖然是石子磨成的,但在重擊之下,依然被摔碎了一角,原本圓潤的石頭有了銳角,冷不防地將他毫無提防的手指割破。
鮮血,滴到這白王般純潔的石頭上,一滴、兩滴……
辦色的鮮血滑過石頭,滴到地上,他傻傻發楞地看著石頭,想著,浸不透吶……他的血,這樣努力地浸染著它,為什麼浸不透它的內心?
血和石,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只有傻子才會以為它們能融合在一起吧?
傻子,一個早死了一次的傻子……死了一次的人,怎麼會妄想再活一次?
無論他是誰,他的心早就該隨著身體一起埋葬在那處懸崖之下。
如果當初那個真正的鸞鏡沒有救他,如果他沒有愚蠢地答應了對方臨終的托付,他就不會冒名頂替來到鳳朝,不會見到九歌,不會愛上她,不會費盡心血,拚掉性命也要幫她,不會……這樣殘忍地,無情地,再被殺死一次。
「千般錯,萬般恨,盼能一見,此見即永訣……」
雲初濃的話,原來已經註解了他和九歌的結局。
一見,即永訣。
兩匹馬,兩個人,走向鳳朝皇城的城門,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甚是惹眼。
快到城門前的時候,黑衣人偏頭說﹕「不再做鳳朝人就真讓你這麼難過、這麼失魂落魄?無名,打起精神來,回到大氏,你要做的人物可不下於這個什麼狗屁王爺。」
白髮人是鸞鏡,或許,他現在已不能被叫做鸞鏡了。
脫下那身跟隨了他數年的銀色王服,摘掉束髮的紫金冠,離開他住了一年多的清心苑,他,應該被叫做無名。
無名,一個連在大氏國都沒有名字的人,一個在敵國將領口中被叫做「影子將軍」的人。
但他不想拋棄這個名字,那代表一個最美好——就算現今是如何的痛,也削減不了的美好。
自從和鷹翼離開清心苑後,他始終蒼白著臉,一語不發。聽到鷹翼這樣說他,他也沒有回答。
鷹翼挑起眉毛,還要再說,這時自城裡飛騎而來一名太監,大聲喊道——
「前面的人,請停一步。」
兩人勒住了馬,待那太監來到他們面前,跳下馬背,恭恭敬敬地對鸞鏡說﹕「陛下有旨,相交一場,雖然情分已斷,但念在舊情,賜離別酒一壺,望公子一路平安。」
鸞鏡怔怔地看著對方拿出所準備的托盤、美酒,忽然嘴角抽搐,笑了出來。
公子……這是什麼可笑的稱呼!而這壺酒又代表什麼呢?九歌已經那樣決絕地和他決裂,又送什麼酒給他喝?
他盯著那壺酒,慢聲說﹕「這是離別酒,還是斷腸酒?」
太監一楞,竟不知怎麼回答。
鷹翼陡然警醒,怒道﹕「若是你們陛下想害他,小心我會做出讓你們鳳朝後悔的事來。」
那太監嚇得不輕,連忙答覆,「這、這真的只是一壺離別酒,公子若是不肯喝,小人就端回去,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陛下覆命。」
「翼,算了。」鸞鏡伸手一攔,檔住鷹翼想要下馬的動作,他笑著從馬背俯身抄起那壺酒,「她不會殺我的。」
九歌若想殺他,在太子宮時就會直接下旨了,盛怒之下的她如果沒有起殺意,現在也不會多費一道手續,叫人送毒酒給他。
只是,九歌你可知道,有一句詩是這麼說的﹕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他仰起頭,就著壺嘴,將酒液傾入唯間。那辛辣的味道霎時侵入了他的身體,讓他不由得連連咳嗽。
鷹翼緊張地看著他,「怎麼了?」
「沒事。」鸞鏡對看他笑了笑,然後將酒壺丟回給太監,「謝陛下賜酒。」
說完,他用鞭子一抽馬臀,奔向城門。
城門守衛本來是要攔他的,但有人認得他,立刻叫道﹕「是鸞鏡王爺,快讓開!」
於是他的馬,風馳電掣地衝出城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鸞鏡王爺——這是這一生最後一次有人這樣叫他了。自今而後,一切塵世的恩怨情愛,都與他無緣。
忽然間,他縱聲長笑,笑聲沖丌而起,驚得路旁樹上的飛鳥振翅紛飛,行人也側目閃躲。
拍馬追至,鷹翼大聲喊他,「無名,你跑那麼快幹麼?有什麼好笑的——無名……」
語音未落,驚見鸞鏡的身形在馬背上軟軟地倒了下去,飛馳的駿馬顛簸,無力支撐的他終於跌落馬背,摔倒在路旁。
鷹翼驚得大叫,勒馬跳下奔過去,只見鸞鏡嘴角流出一絲血沫,卻還掛著淺淺的微笑。
「她,真的想我死……」他喃喃低語,淒然地說﹕「她……真的恨我如斯。」
他以為她不會殺他,他以為即使她再恨他,也不會想置他於死地。
但是,他錯了。又錯了。
她在悲憤中曾經對他大喊——
從今以後……你將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不會斷絕對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會恨你!
她真的這樣恨他,恨到骨血裡,恨到來生來世,恨到死也不能阻隔這份恨意蔓延。
依稀間,他像是聽到了一陣風聲,那是當日他被葉將軍騙得掉落懸崖時在耳畔響起的風聲。
那一次,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是他卻活了下來。
可早知道活下來會如此痛苦,當初就不該選擇生。
這次,就這樣死去吧!因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九歌讓他這樣心碎神傷,情斷肝腸。
九歌站在鳳棲殿的台階下,雖然腳下有鞋,然而她卻有像是赤著腳的感覺,從腳心鑽入的寒意,讓她冷得渾身都在打哆嗦。
但為什麼即使如此的冷,都不能讓她停止想他?
鸞鏡,那個在她脆弱時可以倚靠、在她高興時可以撲入懷中尋求安慰、在她生氣時可以肆意地衝著他發脾氣、在她陷入危機第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是假的?
怎麼會?這一切一定都是在作夢。
手指下意識的撫摸到胸前,卻摸不到那個被她摩掌了無數遍的小石子,摸到的,只是頸上的傷痕,和一絲刺痛。
不是夢,夢不會有這樣真實的痛感,夢,不會讓她如此絕望。
「陛下,該是用膳的時間了。」宮女上前小聲提醒著。
她茫然地轉身,擺手道﹕「我吃不下,東西都撤走。」
「今天有太后特意命人添加的幾道菜,太后吩咐一定要奴婢伺候陛下吃好。」
母后?九歌微微垂下眼,說不出心頭漾起的是感動還是更深的憂傷。即使和母后發生那麼大的衝突,然而唯一不會欺騙她、唯一全心全意待她的還是母后啊。
「算了,我今天去太后那裡吃。」
來到乘風殿門口,就見一個太監探頭探腦地看到她,也沒有過來請安,而是立刻往殿內跑。
她立即心生疑竇,喝道﹕「狗奴才,站住!看到朕,跑什麼?」
那太監急忙跪倒叩首,「陛下,小的是想去通報太后。」
「胡說!朕來看母后,從來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幾時需要你們通享了?」她盯著那太監的臉,見他神色驚惶,更生猜忌,「你站在這裡不許動,要是敢喊一聲,朕回頭叫人割了你的舌頭。」
她嚇住那太監,接著逞自大步走進殿門。
殿內一定有事!否則母后不會派人守著殿門。九歌滿腹狐疑地走入內室,用眼神制止所有想開口的宮女太監們。
寢室門虛掩著,依稀可以看到裡面除了斜靠著軟榻的母后之外,還有一名太監跪在那裡,像正在稟報什麼事情。
「……那麼,事情就這樣辦妥了。」太后吩咐,「但是這件事,絕不許告訴陛下一個字,明白嗎?」
「是,小的明白。」
「出去吧。」
太監起身,退了出去,沒想到門一開,竟對上九歌冷幽幽的雙瞳,嚇得雙腿發軟,登時跪倒。
「陛、陛下——」
「太后讓你去幹了什麼事情,一定要瞞著朕?」她認得這個太監,是太醫院的,宮內有人生病,都是這個太監負責送藥入內宮。
太后聽到她的聲音,連忙喚道﹕「是九歌嗎?快進來。」
她母后焦急的呼喚聲更讓她心中疑雲叢生,她動也不動,只是緊緊盯著那名太監,逼問﹕「你若不說實話,朕就命人滅你九族!」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太監嚇得連連磕頭,「小的什麼也沒幹,只是、只是奉太后之命去送了壺酒而已。」
「送酒?給誰?」
「給……給……」
太后急切起身,身子未痊癒的她跌跌撞撞地來到門口,連聲叫喚,「九歌,進來!進來再說。」
九歌看向她,那目光冷淡疏離得讓太后心底寒徹。
「母后做了什麼事這麼怕我知道?」她再度用可以殺人的眼神盯看那太監,「說!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不用問他了。」太后深吸一口氣,「母后告訴你,我讓他給那個假鸞鏡送了一壺酒。」
「鸞鏡?」九歌的指尖開始發涼,「什麼酒?該不會是……」
太后努力挺起身體,「九歌,母后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呀,你若真的看透他,就該知道他是個多可怕的人,你今日放了他卻不殺他,他要帶多少鳳朝的秘密回大氏國?這會讓你自己、讓整個鳳朝都陷入最危險的境地。」
九歌顫抖著,不可思議地盯著母后,連連慘笑,「母后真的是愛護孩兒啊,想得真周到,真周到……可您,為什麼一定要對他趕盡殺絕呢?」
太后受不了她指責的眼神,反過來斥責,「九歌,那你為什麼一定要維護他?」
「因為……」她仰天長歎。「我想明白了,他從沒有害過我。」
如狂風般,她衝出乘風殿,不顧身後母親的痛楚呼喊,滿心只充滿著一個念頭——去找他!去找他!
「鸞鏡王爺呢?有誰知道他往哪個城門去?」她抓住一個人就問,那淒厲的聲音、灼熱的眼神,讓人見之恐懼。
終於,有人提供了線索,「鏡王爺像是和什麼人去了東城門。」
九歌立刻下旨,「叫太醫院最好的大夫,帶上最好的解毒藥,和朕一起去東城門,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追上鸞鏡王爺。」
她要追上他,找到他!她怎能讓鸞鏡就這樣淒然而悲涼地離開自己的生命中?她雖然在痛極時說過絕望、傷人的話,但是她從沒有要咒他死啊!
不能死!不要死!
上了馬,她狂抽馬臀,以前所未有過的速度奔向東城門,一路上是否踢翻了菜攤,絨是撞到路人,她全然顧不上,只是努力地向前追趕。
來到東城門時,她勒住焙繩,急問守衛,「有沒有人看到鸞鏡王爺?」
「鏡王爺?他剛剛出了城門不久。」守衛誠惶誠恐地對她行禮,可她又在頃刻間風馳電掣地往前直奔。
也不知道奔馳了多久,直到她座下駿馬累得筋痕力竭,不得不停下來大喘粗氣,她再怎麼用力抽擊馬臀,也趕不動這匹畜生。
她再一次知道什麼叫絕望。放眼四周,是無垠的荒原,茫茫天地之中,哪裡有鸞鏡的身影呢?他是活著,還是已經……
她不敢想,流著淚,挫敗地在呼嘯的冷風中放聲狂喊,「鏡!你回來!你回來。」
風聲嗚咽,每一聲都像是陪她哭泣。
她,已經沒有機會再見到鸞鏡了嗎?
再也沒有機會了……
最可悲的是,她甚至不知道,這是生離,還是死別……
辮迷中的鸞鏡突然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一下,全身一震,倏然張開眼睛,但是,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醒了嗎?」耳畔響起鷹翼的聲音。
「鷹翼?」他困惑地問﹕「我現在在哪兒?天怎麼這麼黑?」
鷹翼聞言卻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們快要進入大氏國的國境了。」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我沒有死嗎?」
記憶的最後畫面,他喝了那壺離別酒,酒液在身體內肆意翻滾、燒灼,讓他支持不住地跌下馬背,他甚至看到從自己口中流出的鮮血,浸染了身邊的土地。
他以為這一次他真的會死,結果,終究是醒了過來,為什麼上天對他這樣冷酷?難道他連死的權利都沒有嗎?
鷹翼大笑道﹕「別說傻話,我怎麼能讓你死在該死的鳳朝人手裡?」
鸞鏡側耳傾聽,「你的笑聲聽來真是古怪,還有,為什麼天色會這麼黑?黑得我什麼也看不到。」
依舊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鷹翼逞自笑著又說﹕「父皇那邊應該已經得到我派人送回去的消息,說不定父皇會親自來接你——」倏然,話音略硬,視線凝固在他的身上。
鸞鏡緩緩伸出一隻手,停在自己眼前,然後翻轉了一下,接看,他的動作僵住,臉上的震驚很快被慘笑取代。
「我看不到了,是嗎?」他幽然問道。「那毒藥很霸道,你救了我的命,卻救不了我的眼。」
鷹翼硬咽的說﹕「我帶你回大氏之後,一定能把你的眼睛醫好,放心吧。」
但鸞鏡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反正我什麼也毋需看了。」
與九歌訣別,連心都死了,看不到九歌,他的生命再無意義,此後就是春花勝,夏荷開,秋葉紅,冬雪白,四季輪轉,世間的一切,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
看不到,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懲罰他用卑鄙的手段欺騙了他的摯愛,為了讓她登上頂峰,犧牲了無數人。
不死,但生不如死。
有命,卻無光明。
這便是他今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