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妙清先告退了。」連禮都未施,妙清想逃。
「妙清!」
不要叫她!不要叫——她不要聽那些話!
「妙清!」疾行幾步,無名拉住她的手,看著妙清蒼白的臉色、顫抖的唇,頓生不忍之心,張了幾次口竟說不出話來。
「妙清要回去了。」心慌意亂,她只一心想逃,卻掙不開他的手,「求求你,讓我走——讓我走!」
「妙清……」壓低的聲音,帶著三分哀懇七分歉意。
妙清合上眼,顫抖著唇,突然猛地一甩頭,一雙泫然欲滴的眼直直地盯著他,「你要說什麼就痛痛快快地說,犯不著做出這種模樣。」她倒要聽聽他是如何說的!她就不信這世上真有那樣狠心的男人,剛剛還對她那樣溫柔,轉頭就能把她送給別的男人。
「怎麼?不想說?那妙清真的要告辭了。」放手放手!不要開口——不要……
「你真該早早地就遠離了我……」
他低沉的聲音讓她忍不住好笑。又來了!再也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能言善辯。如果這世上真有人能說得天墜繁花,那人一定就是他吧?別說是木石之心,就算是死人都能被他說活吧?打從她認識他起,就知道再荒謬的事兒到了他口中都是天經地義的。
「我真的不想傷你……」
這樣的話只是表示她將被他傷得更重吧?
「你放心,英王是個好人,他絕不會對你如何的。」
這話說出來他不覺得心虛嗎?玄冥觀中哪個不清楚為權貴重臣布道代表了什麼?無非是讓她們獻上嫵媚而妖饒的肉身……那個什麼公子說得其實沒錯!道姑算什麼?比妓女還不如!妓女還能挑挑客人,而她們除了服從還是服從。
不甘呵!為什麼她剖出一顆心卻落得這樣的結果?妙清咬著牙,深吸氣,然後一字一頓地開口:「我——不——去!」
無名先是怔了下,沒想到妙清竟會這樣對他說話,一時無言以對。妙清就那樣直直地對著他,直看得他不自在地轉過頭去,「英王明早就來接人。」
「拒絕他!」妙清冷硬的聲音,命令的語氣,讓無名皺起眉,「已經沒有辦法拒絕。」
「什麼是沒有辦法?根本就是你不想拒絕!」
妙清尖叫,「師父,在你心裡,我們這些人究竟算是什麼?是棋子、是工具還是祭品?!難道就因為你的自私與貪慾,我們就必須被你利用為你犧牲嗎?回答我!你看著我——告訴我……我在你心裡究竟算是什麼?!」
是什麼?棋子?工具?祭品?他連自己都不在意,又怎麼會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弟子呢?妙清說得不錯!他收留她們就是要她們被他利用為他犧牲。可是,那原本不包括她呵!她是他的光,卻注定要為他的黑暗所吞噬,「我說過我只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你跟著我是沒什麼好結局的!」
冰冷的聲音讓她的心也一絲絲凝凍,「是嗎?這就是結局嗎?我不想……不想就這樣呵!」
「去吧!」無名的聲音有著從未有過的倦意。「別忘了你自己的誓言……妙清,不要逼我!」
「逼你?!」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胸腔裡那顆悲傷地凝凍的心臟正在一片片地碎裂,「我是在逼你?如果可能,我真是想逼你一輩子……」抬頭看著他緊皺的眉,妙清忽然大笑,「可現在是你在用我的毒誓來逼迫我、命令我!好……妙清怎麼會讓師父失望呢?」慢慢轉身,她搖晃著身子,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在旋轉。身後無名無奈的低喚、歎息也彷彿來自遙遠的時空,只有一個聲音悠悠地如穿越了幾千幾萬年的光陰在她耳邊清晰地重複著——
「我妙清,在列代祖師靈前,天地神靈面前發誓,終生忠誠於師父,如有違逆、欺瞞、不忠之處,就叫我這一輩子都見不著我最親近的人。」
那好像很稚嫩卻是她心底最真永不改變的誓言,不會有人記得。就連師父也早在迫她重改誓言後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吧?而那個低下頭偷偷笑的女孩子在哪兒?或許,她的人其實早就死了,留在這兒哭泣的只是一具仍留著記憶與情感的軀殼。就連這軀殼遲早也要腐爛化土的,那最後的一絲靈氣也會化作一縷輕煙消散。
黑暗的斗室,連星月之光都不想窺視。俯在案上,眼睛又澀又痛,卻再也流不出淚來。那個讓師父笑,惹他惱又嗤之以鼻的誓言呵!儘管她最後依照師父的話,重發了一堆身首異處、不得好死的毒誓,但在她心裡,她的誓言只有那一個。她只是不想離開,不想和他分離——不想、不想……
「師姐還沒有睡?」瓊玉敲著門,妙清卻沒有動,直到門外的人耐不住性子不等人應門就推門而入。
側了側臉,避過隨之湧入的清光,妙清仍將自己掩藏於暗影之中。
「我就知道師姐是睡不著的。」自顧自地去點了蠟燭,瓊玉顯出少見的慇勤與熱情。
妙清沒動,似乎根本無視她的存在——事實上,現在什麼都看不進她的眼裡。
瓊玉卻是氣憤地不平地又帶了種得意,「果然是師姐,就算是現在這種時候還是目中無人!也對,瞧我說的這話,正該這種時候才要冷傲才要端架子嘛!咱們妙清師姐可是快做王妃了……」
「王妃」兩個字像箭一樣射在她的心上,妙清震動了下,終於抬起頭來看她,眼神是冷的,卻又分明讓人感到那火焚樣的憤怒,「你出去!」
「出去?」瓊玉撇著嘴角,反進了一步,「我可是好心來看師姐的,師姐居然攆我。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看到她失去平日的沉靜與淡然,如墜落凡塵的仙子也染了一身的俗氣,瓊玉禁不住要笑,「其實瞧仔細了,師姐也長得怪秀氣的。難怪王爺會看上你……不過別說師妹我不教你,男人呢,都是些沒廉恥的東西。你若是一味地扮清高裝孤傲,總有一天會讓男人一腳踹了的。女人嘛,要知情識趣才抓得住男人的心……咦!師姐這是什麼眼神啊?不懂嗎?要不要我這做師妹的來教你……」
「你——給我滾!」打落瓊玉搭上肩的手,妙清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喊過之後,就那樣狠狠地瞪著瓊玉,食指一動不動地指著門。
「喲!師姐嚇了我一跳。」瓊玉眼珠子一轉,走到門前,忽又轉過身道:「師姐,你這樣的神情簡直比鬼還可怕,可別出去免得嚇壞了人呢!」
「出去!」喘息著,聽著那放蕩的笑漸遠,妙清頹然倒地,再也動不得半分。
再也回不去了!她永遠不會再成為那個只要跟在師父身後,看著師父的背影就會靜靜地笑的女孩子,而師父再也不是那個在她落後時停下腳步等她,爬山時拉她一把的少年……一切都沒有辦法回到從前,再也不能……
她不該怨不該恨,就是要怪也不該怪到他頭上。可是看著龍昊禎慢慢走進來,帶著微笑的臉,她就忍不住要怪要恨他。這位高高在上的王爺難道不知道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毫無道理的一個請求,就把她從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幸福身邊拉走嗎?或許對他而言,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不過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要那麼一個普通的女人來陪他罷了。更或者,他也不過是想拈起一枚順手的棋子。
低垂著頭,眉眼淡淡,眼中卻難掩那種無望的哀淒。臨行前沒有見到師父也沒有見到瓊玉。只是潤玉和璞玉到她房裡。璞玉瞧著她哭腫的眼,有些浮腫的面皮,叫得像是突然見了鬼。潤玉卻皺著眉拉她到妝台前坐好。她一動不動地由著她們擺佈,像是斷了線的木偶,連抬下手指都做不到。
潤玉看著她,忽然在她耳邊低語:「如果王爺真的待你好,你這一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怕真的像師父說的,王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要苦了你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尖利的聲音連她自己都驚了一驚。
潤玉沉默片刻,終於照實重複了一遍她似懂非懂的話給妙清聽:「師父叫我告訴你,自己小心,莫要走錯了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兒,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什麼意思?特意要潤玉來警告她嗎?是怕她真的恨他怨他洩了他的底吧!她的胃裡翻騰似海,說不出的難受,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就算是現在想起,她也禁不住在心裡冷笑啊!那個男人其實根本就不懂她——甚至從未好好看清楚過她。妙清冷冷地笑著,突然站起身,清明的眼眸籠上霧樣的妖魅,纖纖十指輕巧地解開袍上的衣帶,月白的道袍、銀色的雲紋襯著蒼白的膚色……
龍昊禎一呆,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倒衝上頭。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卻沒這樣衝動莫名的感覺。一時之間,想衝過去抱住她又想掉頭逃掉……
低下頭,他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走過去。
妙清微微合上眼,連身子都僵硬起來。
嘴角上揚,龍昊禎忽然笑起來,手慢慢地伸出——
柔軟的絲綢摩擦著肌膚,隔著薄薄的絲被是他溫暖的體溫和怦然的心跳。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如此貼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淡淡的體味,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妙清睜開眼,不知怎麼地,眼淚就那樣流了出來。
「你,別哭啊!」龍昊禎不敢撒手,生怕裹住她的絲被就那樣滑下來,再見一幕活色生香的美女圖。
「你以修道為名,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既然我來了,又為什麼不要我?還是,對你而言,我這樣的女子,也不過是入不得眼的雜草?」
龍昊禎沉默片刻,那樣靜靜地看著她,「我想要的是心裡只有我、只想我、只要我的你,而不是一個為別人流淚傷心的你。如果我現在要了你,不止是對你的污辱,也是對我的一種污辱。」縱是喜歡了心裡沒有他的女子,他還是有自己的驕傲與自尊。
「即便你所做的只是徒勞的等待?」看他點頭,妙清忽然笑了,癡癡地,「這世上的事真是可笑,人總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就像是追逐著月亮的太陽,明知道永遠是追不上的卻還是不肯停下腳步。哼,難道人真的都是自己犯賤嗎?!」
「他停不下腳步。只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無法控制……」妙清抬頭看著他,在他眼中找到與自己一樣的無奈與哀愁。原來這世上,真的是有好多事不是自己就能夠控制的。
龍昊禎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思,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張生常常瞧著他不輕不重地說一句:「王爺還沒問嗎?」他一瞪眼,張生也就不說話了。時間長了,就連方五瞧他的神色也透了幾分古怪。他究竟是要做些什麼呢?無名的身世背景也算是調查得不能再清楚了,可他不相信那一疊疊的紙頭上記載的東西,他寧願信自己的直覺。一度想從妙清身上探出虛實,可是他沒有辦法開口,就算是在心裡想也覺得過分。他龍昊禎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呵!可對她,他無法去動那些骯髒念頭。
他喜歡這個女人,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好了。哪怕那雙清如水、明如鏡的眼眸裡沒有他的影子。他費盡心思來討好她。胭脂水粉,珠寶玉器,奇花異草,鳥雀動物,繡畫書卷,只要是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通通買來堆在她的房間。可是,她還是不快樂!除了偶爾翻看書卷,她最常做的還是發呆。坐在廊下,倚在榻上,伏在案上,眼瞧著學舌的鸚鵡,懷裡抱著酣睡的波斯貓,但那張若有所思的臉上卻是沒有一絲的表情,淡淡地透著木然與淒冷,好像他用溫柔困住的只是一具沒有心的空殼。
受不住,龍昊禎也對著她吼:「你到底要怎樣?我怎樣做你才會快活?你別想走!我不會讓你跟著無名走的!就算是你心裡頭沒有我,我也要霸著你一輩子!」
一輩子?妙清抬起眼冷冷地瞧他,「就算是你把我。關在王府裡一輩子又怎麼樣?妻不妻妾不妾,主不主僕不僕的,你連我的身子都不敢碰,還談什麼霸著我一輩子!」
「你是要讓我後悔自己的清高?!」從牙縫裡迸出聲音,看清那雙譏笑的雙眼,龍昊禎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這是妙清嗎?
是那個沉靜如水,只是淡淡地笑就可以讓人靜下心的妙清嗎?什麼時候,她竟已不再是水,而是燃著火焰的烈酒,瘋狂得讓他不敢直視?他搖著頭蹌踉著腳步逃一樣衝出去,身後是妙清狂亂的笑聲。
固執地困住她,他怕自己最後也會變得瘋狂。但,已經無法放手。
……
「昊禎!」母后的叫聲讓他稍稍回神,「你這孩子,不是說有事和母后商量嗎?自己倒先神遊去了!」
母后帶笑的聲音讓他的心定了定,慢吞吞地開口:「母后,孩兒打算成親了。」
「成親!這是好事啊!怎麼都不早說呢?」太后喜上眉梢,「你也有二十一了,早就該成家立業生子的,偏母后每次一提這事兒你都推三阻四的。快說說,你相中的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母后這就叫皇上下旨……不好!還是先要了八字批批八字好了。」
「母后!」昊禎叫了一聲,「孩兒要娶的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女子。」雖然還是有所隱瞞,但這已經夠讓太后吃驚的了。
「你說什麼?你是堂堂王爺,怎麼可以娶一個村姑呢?」
「村姑又怎麼樣?孩兒喜歡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喜歡?」鮮少從這個看似開朗、隨性的孩子口中聽到這兩個字。從小,有什麼東西只要是他哥哥喜歡,他就讓了,滿不在乎地一句「又不是多喜歡」。就算是先皇立太子時她這個做娘的擔心他會受不了,他也只是淡淡地笑,搖搖頭就好。可是現在他竟在她面前刻意強調了「喜歡」二字。
看了他好一會兒,太后終於歎了一聲:「你真是喜歡,母后也就不說什麼了。只怕是皇上會不高興。」
「皇兄怎麼會不高興呢?」昊禎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現在我娶一個平民百姓,他就不怕再擔心我娶權臣之女擴大自己的勢力,額手稱慶尚且不及,他又怎麼會反對呢?」
太后無語,良久才歎了一聲:「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了。」
龍昊禎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道:「母后哪天有空,我帶她覲見母后。」
「隨便你,不如就後天好了。阿平生辰,就在御花園裡設一席家宴,連你皇兄、皇嫂都一齊見見。」
七月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廊前投下斑駁的光影。妙清倚在廊上架的軟榻上,懷中偎著那只據說遠自西域而來的波斯貓。
她不是個有閒情逸趣的人,那些奢華美麗的東西在她看來也不過是些無謂的東西,但龍昊禎的用心她卻無法忽視。如果師父也這樣對她用心,那該多好……
她淡淡苦笑著,明明看見張生遠遠地走過來,卻不曾動一下身。
「妙清姑娘。」雖然王爺刻意叫他們這些人在稱呼上去了「師父」二字,又叫人送了一堆綾羅綢緞制就的華服美衣,但瞧著眼前這個梳著髮髻、披白袍的女人,誰會忘了她是個道姑呢?不動聲色地笑著,張生刻意把手中的畫軸舉在眼前,要引起她的注意。妙清是看了,但只瞅了一眼,就別過頭去,「王爺叫小人送過來的。」張生沉下臉,「如果妙清姑娘不看這幅畫的話,會後悔終生的。」
「是嗎?」終於抬頭看了看他,妙清冷冷地笑了一聲,「還有什麼比現在還要糟的嗎?」
張生也不說話,只定定地瞅著妙清,直到她耐不住性子伸手接過畫軸。
畫慢慢在陽光下展開,一種綿遠的香氣彷彿自遙遠的過去湧來,明媚的陽光也為這蜂擁而至的濃郁的芬芳滯了一滯。有那麼會兒,彷彿時光倒流般地禁不住神思恍惚,待要細聞,那香卻又散了,淡淡地浮在空中,若有若無地魅惑著人。
妙清定了定神,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微泛了黃的畫紙上。這畫顯然不是什麼名畫,要不然也不會這樣不經心,不單只是畫紙泛黃,隱有霉斑,還有一處明顯是燒灼的痕跡。目光向上移動,定格,瞳孔驀地放大——妙清真的是呆住了。
畫裡繪的是一個女子,半側著身,手裡拈著一枝桃花,回眸淺笑,淡雅恬靜又透著入骨的媚艷,如水雙眸更是隱含情意,生動得彷彿隨時都會走下畫來。但令妙清目瞪口呆的是畫中人那張可稱為天香國色的面容,雖然神情不一樣,但這張臉分明、分明就是……也不是!這眉,這鼻——不是一個人!可這世上怎麼會有兩個這般相像之人?難道……目光落在畫中人的胸前,妙清的手不自覺地摀住胸口。隔著衣衫,那塊玉也像火一樣灼燙著她的掌心。難道這畫中女子竟真的是師父的親娘?
妙清瞪著眼,失魂落魄,幾乎不知身在何處。張生若隱若現的聲音像是一條蟲扭著身子鑽進她的腦中,「妙清姑娘也覺得這畫中人好像一個人吧!」
「誰?像誰?我怎麼竟沒瞧出來?」心裡不是不慌,但謊言卻像水一樣流暢地從嘴裡冒出來。
張生不知她的心裡亂作一團,只覺得她臉上冷冷的比平日更淡漠三分,「姑娘真沒看出來?這畫裡的如妃娘娘曾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只可惜後來得了瘋症幽禁於冷宮,夜裡又犯了瘋病,一把火就把自己……燒死了!」
木然的神情微微扭曲,妙清忍著突來的悲意,聲音卻還是微顫,忙掩飾道:「這女子真是命苦……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吧?先帝爺一定是很傷心,才會讓人繪此畫日夜緬懷吧?」
緬懷?如果這世上連皇上也有真情,那可真是天下奇聞了!雖說忠於王爺,可張生卻是不屑帝王本風流的謬論。也虧那些個野史怎麼寫得出來那些個稱之為風流逸事的狗屁文章來,簡直是有辱斯文。目不轉睛地看著妙清,張生似乎無意地問:「有人說這畫中人很像元一真人呢!」
「……真是可笑!」妙清舉起畫像對著太陽左瞧右瞧,然後哈哈大笑,「哪裡像啊?說這話的人是不是眼睛有毛病啊?我瞧著,倒是有點像英王,對了,英王是不是這位如妃娘娘生的啊?」
張生皺眉,「王爺乃是當今太后所生。」
「對喔!我怎麼這麼笨!都說王爺和皇上是親生兄弟了,當然都是太后所生啦!哈哈……好累啊,張總管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就先休息了。」
看著妙清終於記起似的周全禮數告辭,手中也沒漏下原該照舊扔在一邊的畫軸,張生咧了咧嘴,無意義地低哺了一聲:「我可不是什麼總管,好歹也要叫一聲先生吧!」他可是王爺的智囊唉!要讓她那麼一打哈哈就混過去了,還要不要活呀?!
隱在窗裡,看著張生慢吞吞地走遠了,妙清終於鬆了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卻怎麼也放不下。怔了又怔,雖然手怯,還是再次打開了畫像。雖然這次光線稍暗,卻仍可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她眼花!那塊玉上鏤著的「如意」二字不是早在無數個夜裡被她撫摸了千百遍嗎?別說是這樣仔細看,就算是幾百隻玉混在一起,她也能一眼就分得出來——就像今生不會錯認了他一樣。
「妙清師姐回來了!」瓊玉的話讓他的心猛地一跳。無名不是不想上前抱著她親近她汲取她的光與熱。但瞧著妙清慢慢走進來,臉上仍帶著和那日一樣的悲憤與哀怨,他就只能默默地看著。清減的面容,輕蹙的眉,乾裂的唇……她過得不好,不快樂,他的心痛著卻又有隱約的興奮。她的不好不快樂,皆因沒有忘情於他,這樣也好,哪怕愛裡夾著更多的恨,她總是不會忘記他。垂下眼,他慢慢地開口:「回來了。」
好一句「回來了」!說得輕淡輕鬆輕易,好像她不過是在街上逛了一圈似的。妙清咬著嘴唇,閉了下眼再睜開,也不說話只把畫軸往他面前一擱。
「喲,這是王爺為咱們未來的王妃畫了像啊!」瓊玉輕笑,移步上前。妙清阻止不及,已被她展開半幅。「呀」的一聲,瓊玉看著妙清按在畫上的手,忽然笑道:「師姐還真是小氣,一幅畫不看就不看了,何必發火呢?」
妙清沉著臉,瞪著她,忽然低喝:「滾出去!」
瓊玉臉色一變,直愣愣地看著妙清,瞅了好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瓊玉這就出去,師姐可莫要為我氣壞了身子。」她回身嬌滴滴地告辭,搖著柔如楊柳的腰肢而去。
妙清皺起眉忽然轉到案前,只見那展開的半幅畫中現出如雲長髮、如水明眸……心一沉,妙清奔到門前瞧清四下無人,連剛才出去的瓊玉都不見了蹤影,才插上了門回過身來。
一回身,就見無名立於案前,微彎著腰,手指輕輕撫過畫紙,臉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一雙眼卻亮似黑夜的星辰。那臉上,是依戀,是懷念,是悲淒,是怨懟,是追思,更是不會錯認的孺慕之情。
妙清看著他,慢慢走近,舉起的手終於還是垂了下來。為什麼她竟無法去恨他?獨處斗室時強壓下的滿懷幽怨在見到他時也只化作想抱他的衝動。是她犯賤!在他那樣對待她後竟仍然無法忘情於他。
苦笑著,看著無名終於抬起頭來,眼中竟有如夢初醒的迷茫,但很快就變得清明犀利,「這畫是英王拿給你的?」
「是!」扭過頭故意不看他,待心情平靜下來才極力以平緩的語氣開口:「我想知道一切……」看著無名挑高的眉,眼中那種淡淡的嘲弄,她禁不住忿恨不平,「就算我只是一枚棋子,一件工具,根本就沒有資格知道你的秘密,但我好歹是跟了你這麼多年,就算是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你既然要我為你犧牲為你死,你總要讓我知道真相吧!」頹然跪在地上,妙清用雙手摀住臉,哭著,「我只是不想死得糊里糊塗……更不想連我自己跟著的到底是什麼人,究竟做了什麼事,又為什麼變成今天這樣子……都不知道呵!」
目光一黯,無名慢慢扳開她的手,憐惜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我知道,就算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我,你卻不會。我也並非有意瞞你,只是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越少就越安全……其實,你想知道的,我又怎麼會瞞你呢!英王就是清楚這點才會放你回來試探我。」
「英王?」忘了哭泣,妙清瞪大一雙淚汪汪的眼,「我已經很小心了,不會有人跟著我回來了。」
無名微微一笑,慢慢擁她入懷,「其實也沒什麼,他們早晚都會查出來的。就算他們知道了,也是遲了。」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而親近,但妙清還是禁不住顫抖,好似從他淡然的聲音裡聽出了令人戰慄的血腥與殘暴,「不,你不要說了,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無名溫柔地堅持:「這件事你一定要知道的。」拉她到案前仔細看那幅畫,「你看這幅畫的右下角落款處是慶昌一年,也就是平帝初登大寶的那一年。而所有的一切都從平帝立後而起……」
銅鼎中燃燒的龍涎香散發著濃郁的芬芳,因為房門緊閉而漸漸瀰漫整間屋子。而就在這裊裊的香氣中,隨著無名的敘述,一切都變得似夢似幻,彷彿時光逆流,重回那過去的光陰……
「平帝生性風流多情,卻絕不是那種會專情於一人的男子,事實上,歷代也很少有專寵一人的皇帝。而在當時,他所寵愛的是如妃和李妃兩位妃子。巧合的是這兩位妃子是同入王府同受恩寵又同日冊妃,更同樣是身懷六甲。平帝當著文武百官面前立約:『先得子者可立為後』。如妃雖然歡喜,卻很快就忘了那件事……或許在她心裡,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出世。是男是女、是長是幼都無所謂的。但那平素與她情同姐妹的李妃卻不是那樣想。對於一個出身將門的女人來說,權力與地位是她與她的家族生存的根本。不管怎樣,她一定、必須成為皇后。
「……可惜天公不作美,慶昌二年,如妃與李妃同月產子。而那如妃之子竟比李妃之子早了一天——不,是幾個時辰,一個生於深夜,一個則產於黎明。李妃又氣又恨,卻也無可奈何。偏偏這時她身邊的太監發現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月,那就是如妃產子之夜有掃帚星橫空而過。掃帚星——災星!為什麼他會信?為什麼?難道骨肉之情竟敵不過一個禿驢和尚的胡說八道?!」無名低哺著,一直平淡敘述的聲調多了幾分激盪。
妙清看著他,流著淚,雖然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幫助他驅走心上的痛苦,卻仍緊緊地抱著他,想把自己的溫暖分他一些。
「就因為觀音寺老和尚的斷言,那個未滿月的皇子被貶為庶人,李妃又買通管事太監叫他暗中將送出宮的皇子活埋……而那個本該立為皇后的如妃則以莫須有的罪名打入冷官。沒過幾年,就因為一場無由大火而葬生火海……可憐她至死都以為自己的孩子已經遭人殺害,卻不知那奉命辦事的太監心腸一軟,動了惻隱之心,將那嬰兒托於他人而使他逃過一劫。而那救了他命的太監卻被人滅了口……妙清,你現在終於知道我這一生最大的秘密了。」無名看著在他懷裡一個勁地哭的妙清,搖頭苦笑,「就算是不安慰我這個苦命人,也不用哭成這個樣子反倒讓我來哄你吧?」
「對、對不起……」妙清也不想哭,可卻收不住眼淚。為什麼哭?為誰哭?哭什麼?她竟是已說不清楚。可是一想起那慘死火海的如妃,想起無名,想起無名挑起的佛道之爭,想起無名處心積慮地重回宮廷,想起那些因此而無辜死去的人,再想起她曾說無名殘忍,想起她今日的處境,就忍不住要哭。原來這世間真的是有因果循環。若沒有當初的因又怎有今日的果呢?而她,竟也和無名還有其他人一樣為了從前的因而困在今日的果裡,像是無法破繭而出的蝶,最終窒息而死時也只是醜陋的蟲。
「師父。」沒法再說下去,妙清心裡很清楚不論她說什麼,無名都不會放棄他蓄謀已久的復仇計劃——多可笑!竟要到此刻才知道他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榮華富貴,他要的只有仇人的鮮血與哀嚎吧?
「妙清。」無名的聲音是溫柔的,連臉上的笑都是暖暖的,但那雙帶笑的眼卻流著妖魅惑人的光彩,「你會幫我是不是?現在只有你能夠幫我了……」
淒然一笑,妙清發出微弱的聲音:「師父要我做什麼?殺了英王嗎?」
「不!不會讓你的雙手染上血腥。」那樣溫柔的聲音為什麼卻像冬日的冷風絲絲滲入骨中?「我知道後天宮中設宴為太子慶生,英王一定會帶你去。你只要把這包藥放在太后的酒杯……為什麼發抖?不要怕,我說過不會讓你的雙手染上血腥。這不是致命的毒藥。如果讓她身中劇毒一命嗚呼,那實在是太便宜她了……」他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飄忽,卻又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當那溫熱的唇壓在她的唇上時,她只模糊地聽到無名在說:「記住,要帶她到冷宮——到那不止幽禁活人,連鬼魂都被囚困的可憎之地。」
腳步匆匆,慌不擇路,瓊玉比一隻被獵殺的兔子還驚上三分。被人陡然一叫,更是失魂落魄地慌了手腳。待回過神瞧清了喊她的人,她才鬆了口氣,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你是鬼嗎?躲在這裡嚇人!」
「我哪有躲啦!分明是瓊玉師姐你自己沒看著我。」璞玉揚著眉,瞧著她散亂的發,忽然暖昧地笑了,「瓊玉師姐是遇著了採花大盜嗎?這麼慌張!要不就是讓人撞破了好事窘得要逃!」
是比那個都可怕的……瓊玉變了臉色,突然發難:「哪個叫你這麼胡說八道,別以為我平日照顧你,就可以忘了長幼尊卑,對我沒大沒小的……哼!要是我聽旁人說了我半點風言風語,通算在你頭上——到時候,你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向來與瓊玉交好,沒想到她竟突然惡言相向,璞玉回過神來,瓊玉已經走遠了。璞玉心裡又氣又恨,忍不住一口啐在地上,「呸!在哪裡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還怕人知道,受了氣倒往我身上撒!小人!」
身後的罵聲瓊玉不是沒聽到,頓了下身子卻沒回頭。此刻,她的心裡早就被剛才偷聽到的事情攪得亂糟糟的如一團麻。她真是沒想到一時好奇竟聽到這樣天大的秘密。如果這樣的秘密說出去要死的可不止一兩個!為什麼要說出去呢?誰會說出去?師父不會說,妙清不會說,她又何必往外說呢?她愛上的是個本該登基做皇上的男人啊!從來都沒想過——如果師父真的做了皇帝,她總也會是妃子吧?!皇妃呢?多少女人幾世都修不到的福氣……
瓊玉揚起眉,忍不住笑逐顏開。人哪有一世倒霉的?她的好運終於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