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瑤好笑地輕搖臻首,侍女的誇大其詞不是第一回了。
「侍香並無惡意,她只是心直口快些,還望東方公子別介意。」
他由鼻孔哼了一聲。「太過魯莽的奴婢只會為主子招禍。」
「公子有下榻處嗎?城門就快關了,若是不嫌棄的話,我們的居處還有幾間空房,你就委屈一晚如何?」見人有難,她無法置之不理。
「家中長輩無二話嗎?」畢竟是獨身男子,易生流言蜚語。
她但笑不語,清亮眸心慢慢黯了下來,微帶苦澀和無奈。
怎麼說得出口她是不受寵的公主,因雲妃的蠱惑和皇妹的煽動,一國之君割捨骨肉之情,將親生女兒送至別國做質子,從此不聞不問。
「公子、公子,你在哪裡?有沒有聽見小玄子在喚你?快出來呀!別讓奴才找不到人……公子、公子,奴才的腦袋要掉了,別害奴才……」
小玄子活著河岸,不斷地高喊著。他在人群中穿梭,焦急萬分地左顧右盼,他兩條腿快跑斷了,還是無法在萬頭攢動中找到主子。
他越找越慌,也越找越晚,最後的煙花放完之後,夜已深沉,觀賞燈會的人潮慢慢散去,一攤接一攤的攤販也收了,蕭瑟的夜裡只剩他一人獨自徘徊。
涼風一吹,偌大的廣場只有燈火相伴,找不著人的他心裡急了,不爭氣的眼淚也跟著流滿面,淚水與鼻涕止不住,難看至極。
逼不得已下,他只好趕緊回宮,向皇上稟明詳情,調派人。手尋找太子,就算會掉腦袋也沒辦法,誰叫他把人搞丟了。
就在小玄子踏入宮殿時,城門落閂了,有家歸不得的東方珩跟著南青瑤行至皇城外郊,一處外觀富麗堂皇的行宮。
乍見門口懸掛的紫檀牌區,深雋的草書字體令他大為吃驚,此處竟是——「人質府」
這……怎麼會?裝扮樸實的主僕倆怎會是質子?他記得父皇提過,人質府內大都是客國的公主和皇子,或是該國的重要人物,以使臣身份長期進駐,期限不定,有的就此終老東浚國。
但實際上,他們就是毫無自由的囚犯,不論走到哪裡都有人監控,不能有朋友,不能與他國的質子來往密切,甚至出入府邸要向上通報,得到允許方可外出。
「很意外嗎?看你的表情好像進入一座華麗的鳥籠,它美則美矣卻缺乏生氣,是不上鎖的死城。」質子們是遊魂,整日晃來蕩去,無所事事。
「華麗的鳥籠……」十分恰當的比喻。
雄梁畫棟,水榭樓閣,鵝印石大小的夜明珠鑲嵌牆面,照亮一室陰暗,也照出使人心寒的淒涼與寂寞。
這就是人質府嗎?為什麼感覺有股寒意襲來,那風……很冷,連他一個大男人都受不了,而她卻不知已待了多少個日夜。
「不用感到驚訝!人質府的人像圈養的牲畜,地位低人一等,我想貴國皇帝對俘虜也是這樣的待遇吧!」說是來客,待遇卻遠不及服侍大官的婢僕。
「不可能,父……呃,我是說皇上一向善待人質,每月撥下的款項足以令客國嬌客過得奢靡。」他不敢說能如在祖國一般暢快過活,但起碼的開銷絕不吝嗇,力求質子們住得舒心。
人質的存在形同互不侵犯的約束,虧待不得,他姨母之女,受封聖德公主的表妹亦在他國為質,若有妄動,她同樣也會受到傷害?
這是確保邦交不變的玫策,雖然有臣子上奏廢除,宣稱是不仁道的行徑,但是各國行之有年,想改變非一朝一夕可以辦到。
「你覺得多少算奢靡呢?瞧瞧這金碧輝煌的假像,我們連做件衣衫都捉襟見時,得省吃儉用才得以溫飽。」南青瑤越說越小聲,近乎耳語,聽不真切。
東方珩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含在嘴裡的話。「你們過得不好嗎?」
「寄人籬下算是好嗎?」他是東浚人,她不好多做評論。
說好嘛!那就太過矯情,人質府官員個個仗勢欺人。言行上從不掩飾輕蔑,讓人質們知道自己是下等人,不配與他們平起平坐。
更甚者,若不順從他們,打壓尚在其次,嚴重時只給冷飯冷菜,或是發餿的隔夜飯,讓人洗冷水澡,卑劣的行徑罄竹難書。
可若說不好,卻也有它的便利處,至少在南烈國時,後宮女子不得擅自出宮,她貴為公主也只踏出宮門幾次,不像這幾年能偷偷出府,親身體會百姓的生活。
有利也有弊,優劣各半。
「算了,別聽我這些惹人牙疼的牢騷話,侍香應該整理好房間了,我領你過去。」驚覺說太多的南青瑤連忙打住,她後退兩步拉開距離,嚴守男女之別,她沒有能落人口實的本錢,一旦閨譽有損,傷及的是南烈國的顏面。
「等一下,你是哪一國的質子?」他越瞧她清麗秀美的容貌,越覺得在哪見過,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有差嗎?不就是吃閒飯的蠢蟲。」她自嘲地抿唇一笑。
「南是南烈國皇族姓氏,你若不是公主便是郡主,再無其他可能。」他推論判斷。
南青瑤笑得很淡,一抹月光投映在她身上,襯得她有如欲乘風而去的廣寒仙子。「公主也好,郡主也罷,在這裡有什麼差別。」
「告訴我,你的全名。」他抓住她,想要得知她的真實身份。
「放開我,不要讓我後悔引狼入室。」她目光清明,直視他鷹般雙瞳。
不畏不懼、不卑不允,她清越堅毅的態度折服了東浚國太子。「你一向都這麼逞強嗎?」
「客氣了,東方公子,我只是遂循先祖教海,不讓自己有愧於天地……」一陣暈茲襲來,她體力不支,身子微晃。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他伸手一扶,手上的重量出手他意料的輕。
眉頭輕皺的東方珩驚愕的低看懷裡人兒。她簡直比他養的鷹兒還不具份量,只稍輕托便可離地。
驟地,一塊繫著紅線的白玉滑出她衣領,倏地殊起的黑瞳盯緊那枚璃龍玉珮,內心的衝擊難以言諭,她是……她是……
答案呼之欲出,他卻難以置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沒什麼大礙,只是有點頭暈……」她掙扎地要站直身子,可是有人卻不肯鬆手,固執地攙扶。
「你中間的名字是青,南烈國大公主南青瑤。」他不記得她的模樣,卻曉得將貼身信物給了誰。
當年的印象已十分模糊,算算,他們長達九年不曾再見過面,而他也快忘了曾有的約定,直到看到這枚家傳玉珮。
許多記憶在剎那間湧現,荷花池畔的公主,安安靜靜地丟著糕拼,餵食池中的水鴨,不與喧鬧的皇子皇女們一同胡鬧。
她有雙出奇靈秀的眼眸,無垢又澄澈,彷彿他東浚國最純淨的烏玉,乾淨得不摻一絲雜質……
東方珩望著同樣港淨的眼眸,心中有著了悟,原來他的似曾相識不是錯覺,她是他親口定下的太子妃。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南青瑤訝然,平靜面容出現一抹慌色。
「我是……」
正想道出兩人的過往,一隻有些磨損的繡花鞋凌空飛至,十分精準地砸上他後腦。
「你想對公主做什麼,立刻把你的髒手拿開,別以為弱質女流好欺負,我們可是南烈國使者,你休想動什麼歪念頭——」
護主心切的侍香因「眼見為憑」而怒髮衝冠,非常神勇地以印擊石,咚咚咚地從遠處跑近,大聲嚷叫。
不過不能怪她不分青紅皂白,任誰瞧見東方珩此時的舉動,不產生誤解都難,他一隻大掌掌握柳腰,另一手則輕握柔美,兩人幾無空隙地貼合。
乍看之下,是人高馬大的蠻橫男子強接了嬌柔佳人,他彎身低視的側影彷彿不軌的人,正欲侵犯嬌艷欲滴的嫩唇。
「侍香,別在夜裡喳喳呼呼,小心吵醒其他人,我身子不適,有些頭暈,東方公子不過順手扶了我一下。」唉!她這莽撞的性子幾時才改得了。
侍香手中拿著兩尺長的木棍,聞言僵住,尷尬地乾笑。很輕很輕地將「凶器」放下。
「我想這是你的鞋子吧!」臉色難看的東方珩指著繡花鞋,口氣不善。
「呃,這個……」她直接乾笑,手腳僵硬地拾起花鞋。
她哪曉得是看錯了,明明是他……咦,男俊女嬌,兩人站在一塊好登對,彷彿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相得益彰……啊!不對、不對,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公主是瑤池仙女下凡來,怎麼能配滿嘴誑語的騙子。
侍香拚命的搖著頭,想搖去腦中的產生錯覺,她有些粗魯地推開神色不佳的男子,表情兇惡地警告他不要靠公主太近,她的主子自己照顧,用不著外人費心。
「侍香,你拽痛我胳臂了。」她在慌什麼呀?該防的不是他,而是那些隱在暗處,看不見的豺狼虎豹。
「啊!公主,奴婢放肆了,你痛不痛?要不要上藥?我瞧捏腫了沒……」侍香心急地想查看主子傷勢,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見她自責不已,面容如花的南青瑤綻開嬌美笑唇。「別緊張,我沒事,你先領東方公子到西廂房歇息,夜深了,是該就寢。」
「公主……」在她心裡,公主比誰都重要。
「去,別耽擱了,明日還得起早呢!」她語氣輕緩地催促。
「是的,公主。」侍香不甘不願地橫起眉,在前頭帶路。
有話想說的東方珩知道時機不恰當,他目光深沉地看了面帶倦色的人兒一眼,心想來日方長,總有機會說分明,待他明日回宮後。
只是世事多變,這一出城門竟回不去了,他成了流落民間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