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藍閉著眼在後座冥思,坐在身旁的則是她的復健指導師羅耶瑪麗,一個有著蘋果般的圓臉,笑起來很有媽媽感覺的中年婦女。
不過別被羅耶的笑臉給騙了,她有著壯碩的身材,佔了後座大半空間,力大無窮,抱起一個五、六十公斤重的大人就像抱起一個小孩般的輕鬆自如。
羅耶笑起來的時候,會讓人如沐春風,同樣的她發怒時,一樣會讓人心驚膽跳,但這樣的機會不多,身為克來門舞蹈學院的復健師,她的話沒人敢不聽,敢不遵從,但玫藍還是曾經經歷過,因為那是她自己招惹的,誰叫她……受傷。
只是在對她大吼、大罵過後,羅耶還是熱心地處理她的復健事宜,不會假手他人,對這份專業,玫藍是百分百的尊敬,完全不帶任何怨怒。
羅耶看了看腕表,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依這樣的高速前進,肯定不會遲到,她轉過頭凝視身旁閉目養神的人兒。
各國務具特色的美女在舞蹈學校屢見不鮮,她也碰過不少東方女子,但黎玫藍那精緻秀麗的五官在她的眼中,仍是非常特別的,就像最上等的中國瓷器,細緻、高貴。
看見玫藍眼下的黑影。「玫,不舒服嗎?」
玫藍張開眼,對她淺淺一笑。「沒事,只是想睡覺。」
「是不是約翰把車開得太快,讓妳暈車?沒關係!我叫他開慢一點。」
「剝奪約翰好不容易可以飆高速的快樂?不!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沒事了。」
羅耶笑了笑。「說的也是,平常在法國境內開車乖得跟什麼似,一進入德國境內,就像瘋了一般往前狂飆,真不僅這些男人在想什麼,居然會如此迷戀速度與機械之間的關係。」
微扯嘴角。「也許機械原理容易弄懂,可以隨心所欲的操控,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羅耶點點頭。「說的也是,不過--如果男人都是這麼容易瞭解,世界就會和平,不會有戰爭。」羅耶可是徹底的反戰分子。
玫藍安靜了一會兒,望向窗外。「沒錯……男人總是發起戰爭、製造災難的那一方。」
聽到這話,羅耶愣了愣,似乎沒料到玫藍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語氣跟聲調突然都變得相當淡漠。
這孩子--跟男人有仇嗎?是不是還在怪那個既是好友也是舞伴的大男孩,把她摔成重傷?
清清喉嚨,羅耶轉移話題。「這次送妳去的克勞斯復健醫院是世界數一數二的優良復健醫院,在那裡--妳一定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並且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舞台的。」
玫藍依舊注視窗外。「如果……回不去呢?」
「別這麼說,大家都相信妳一定回得來,否則學校校長以及舞團團長不會動用那麼多的關係,想盡辦法安排妳進入克勞斯接受治療,更願意支付一半的復健費用,妳可不能辜負大家對妳的期待。」羅耶情真意切地說道。
片刻,玫藍轉過頭,露出一朵甜美的微笑。「是!我知道,我會努力的。」
「這就對了嘛!」羅耶滿意的點點頭。
她的笑顏能敵人安心,也一樣能讓人失了……戒心。
此時車子下了高速公路,車速開始變緩下來,司機約翰是頭一次到這個地方,所以暫時放下飆速的樂趣,小心的熟悉這個陌生的環境。
「再過半個小時就能到克勞斯,離約定時間早了一點,不過我們可以乘機四處看看……一想到待會兒可以見到世界上最頂尖的復健專家們,我就感到興奮。」羅耶開始叨叨絮絮地說道。
玫藍臉上帶著淺笑,禮貌的傾聽一會兒,才將頭轉向窗外。從玻璃窗雖看得到一張帶笑的嬌顏,但眼神卻空洞,眼底更有著掩不住的蕭索。
不過這一面,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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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見到喬伊斯?盧森醫生,玫藍立刻湧起一股好感,因為她給人的感覺跟羅耶瑪麗很像。
四十歲的中年婦女,面容看起來很嚴肅,但眸中的神情卻很溫柔,詢問她的狀況時仔細又溫和,給人的感覺很舒服,並自然而然的產生信任感。
「妳的老師以及復健師都希望妳能在等待傷勢痊癒之前,保持筋骨肌肉的活絡,不然等傷口好了,會使妳其它的肌肉運用機能降低,一些舞者跟運動選手,如果休息一天,便要多練習三天才能補得回來。」
「是!我知道,麻煩您了。」玫藍配合度極高的說道。
「我手上已經有妳的醫療紀錄,再做幾項測試後便可以了,來!我們一邊到測試區,順便為妳們介紹克勞斯復健醫院。」
克勞斯復健醫院是世界上環境和設備最先進的幾家醫院之一,佔地廣闊,外面有一大片林地、花園,為了保障隱私權,外圍建有高達三公尺的圍牆,讓人無法輕易窺見裡面。一進入醫院裡,層層的關卡更顯示慎重,許多世界知名的運動選手或權貴之人,都會到這邊做身體復建。
進入醫院建築本體後,便有如進入未來世界裡才會出現的建築物,外觀造型奇特,信道廣闊,讓人不覺得這是間醫院,反倒像是有五星級水準的觀光飯店。
喬伊斯醫生帶著她們四處逛了一圈。
「每個求診者都有自己的獨立空間,單位裡所有的復健設備一應俱全,所有最基本的治療都可以在各自單位進行,而不用擔心隱私問題。」喬伊斯醫生說道。
有些復健會帶給病人很大的挫折與痛苦,為了避免受到別人異樣眼光的影響,醫院才會做此設計。
「這樣很好!」羅耶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
「在醫院外面有花園和大草坪,每天我們都會安排去那邊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做另外一種自然復健……」話還沒說完,喬伊斯醫生的呼叫器響起。「抱歉--」看了看呼叫器的代碼。「抱歉,我去接個內線電話,馬上回來繼續行程。」語畢,喬伊斯往最近的護理站奔過去。
羅耶看了看四周。「那邊有個陽台,我們先過去那邊等。」
這裡位在三樓,陽台外面是一大片修整秀麗的花園,從那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其間散步、曬陽光。
「玫,妳可以在這邊一下嗎?我去上個洗手間。」
玫藍點點頭。「沒問題,妳去吧!」
羅耶離開後,地一直掛在臉上的淺笑慢慢逸去。
一直帶著笑是件很累的事,不管是臉部肌肉或是心理層面,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負擔,可舞者總是這樣被教導著,一旦站上舞台,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跌倒了,都要帶著笑爬起來,繼續跳下去!
她凝望在花園裡穿梭的人,不少人步履蹣跚、緩慢的走著,看得出他們走得很辛苦,卻也都咬牙撐著,堅持不讓就在旁邊的看護攙扶。
如果不是有堅強的毅力以及準備,千萬不要進到克勞斯來!
喬伊斯醫生如是說道。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腿,韌帶斷裂、膝蓋骨碎……誰能想到只不過是一小段單手高舉的舞卻讓她摔得那麼重……
為了不讓她的腳骨癒合出差錯,儘管另外一隻腳沒受傷,但全都用輪椅代步。
呵!至今她還想不起那個意外是怎麼發生的?一切都很朦朧,好像是另外一個次元發生的事。
辰揚他……
嗶!
警告哨音在腦海內響起,告誡她不要再想下去!再想--只怕她會失控,而現在還不到失控的時刻呢!
望向遠方的天空,因為--天還亮著呢!
看著遠方的白雲,也讓自己的思緒保持一片空白,直到不知從哪飄出一連串的笑語聲闖進她的思緒裡。
「我說過多少次了?凡是進我房間的女人,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乖乖的躺在我的身下做我的女人,妳進來是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呢?」男人說的德語有著獨特的音調美。
「別鬧了!快點乖乖讓我幫你按摩!」
「沒問題,不過妳得先讓我按摩一下。」
接下來又是一串男女交織的嘻笑聲,直到另一道嚴厲的女聲插入。
「King,請你停止胡鬧!」
原本的喧嘩聲倏地嘎止,一會兒,那道男聲懶懶地揚起。
「我親愛的喬伊斯,我並沒有胡鬧呀!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喬伊斯醫生?
玫藍不自禁推著輪椅靠近一點傾聽著。
「你該做的事就是配合復健,而不是調戲護士,你已經讓好幾個護士被開除或調職,你還想怎樣?」
「不怎麼樣,看不慣的話,你們當然可以立刻把我趕出醫院。」男人用毫不在乎的語氣說道。
聽到這,玫藍忍不住揚起嘴角,顯然這位叫King的男人正進行不合作運動。
「你到底要怎樣做才肯接受治療?」喬伊斯醫生語氣嚴正的問道。
「沒有人對妳說過--妳還是很美嗎?我親愛的喬伊斯--」男人完全不睬,繼續地玩下去。
玫藍輕輕搖頭,為喬伊斯醫生遇到這樣的病人感到遺憾,不過說真的,她可能會是喬伊斯醫生另外一個遺憾。
感到有人接近,轉過頭--是羅耶回來找她了,而且她身後跟著另外一名穿著白衣的女子。
唔!不能再聽壁腳,她轉過輪椅迎上去。
「喬伊斯醫生臨時有事,她請另外一個人來帶我們繼續參觀。」羅耶為她們簡單介紹後,便推著輪椅跟著那位名叫菲麗的治療師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怎樣?還喜歡他們的花園嗎?克勞斯的迷宮可是相當有名的。」
迷宮?她沒注意。「還不錯……」玫藍再度戴上微笑,以最有禮貌的態度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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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落地窗外有人聲,King轉過頭瞥了一眼,剛好看到一個坐著輪椅的背影離去。
偷聽嗎?
不以為意的轉回頭,繼續面對眼前的女人。
喬伊斯醫生是個好女人,雖然年紀不輕,是很容易贏得人尊重的人,不過想要他聽話--沒那麼容易。
「你總是用話語勾引女人嗎?」喬伊斯無奈的看著眼前男子,再難纏的病患不是沒遇過,可唯獨碰到這個人如其名,像帝王一般傲氣、驕氣十足的傢伙,難得的耐性也在他進入醫院連續五天都不配合的情況下告罄,但又無法對他完全生氣,這人……就是有這種獨特的男性魅力,連她這個四十多歲的已婚婦女,都會忍不住怦然心動。
King俊美至極的臉龐露出燦笑,令人為之目眩。「不!我直接打開懷抱,迎接仕何想進來的女人。」
儘管在心中歎息,但仍維持面部表情平靜。「把你的條件開出來,到底怎麼做你才願意接受復健治療?」喬伊斯醫生不假辭色地說道。
聞言,原先玩世不恭的笑顏慢慢斂了起來。「條件嗎?……說了就會辦到?」
「可以試試。」
「好!很簡單,立刻叫人把我帶離這裡。」
喬伊斯歎口氣。「很抱歉,想離開這裡,請自己走出去。」
聽到這話,King的眼睛瞇了起來。「說穿了,就是不放我走嘛!妳信不信我叫我的律師控告你們醫院違反人的意志,監禁人身自由。」
「那也得等到你可以『走』出去找律師的時候,我們很歡迎!」喬伊斯不疾不徐地說道。
可惡!他的手機被沒收,想打電話出去找人也沒用,幾乎全都被擋在圍牆外,連探視都不准!搞什麼?
「好極了!這是宣戰嗎?」King揚起笑容,但卻毫無笑意,只充滿了欲撲殺獵物的猙獰。
喬伊斯得努力克制,才不致流露出懼意,雖不真的認為他會自毀名聲,做出過當不得體的事,可是面對一隻受了傷的黑豹,絕對不可掉以輕心。「你……想當成是宣戰也可以。」抬起下巴,不示弱地說道:「只要你能像常人一樣的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打敗我……就可以了。」
「妳……」King氣極了,但更氣自己,除了可以耍嘴皮子以外,並無其它可以使用的武器。「滾開!」
「開出條件!」這回喬伊斯醫生不再退讓。
King直筆著她。「我的條件已經開了。」態度冷硬地說道。
喬伊斯和他對望一會兒,口氣放軟。「你難道不想再像常人般走路、跑步,甚至再回到舞台上跳舞?」
King緊抿著唇,下發一語。
「如果你還想,那就要盡快,否則……你的父母對你的情況--」話還沒說完,King推著輪椅向她行來,她反應快的忙往後退。「你、你……」
「我殘了、我廢了,都不幹你們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的腳!」他伸出長而有力的手將喬伊斯推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喬伊斯瞪著門板,搖搖頭,如果患者復健意願低,完全采不合作態度,他們的專業也無法發揮。轉過頭跟另一名負責的護士莉絲說道:「先讓他冷靜一下,不過妳注意一點,不要被他誘惑,跟他打打鬧鬧,忘記自己的職責。」
莉絲臉紅了紅。「……是!」唉!有誰能抗拒那個英俊的魔鬼?!哪怕代價是要丟了工作,只要能被這世界第一的古典芭蕾舞王子擁抱、觸摸,那這輩子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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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胸口用力的起伏,充滿憤怒的氣息不停從他的胸腔噴出。
他用微顫著的手推著輪椅轉離門邊,此時的他只想把這個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毀掉!
他不想做那該死的復健,為什麼還要把他送到這邊來?為什麼要違背他的意志!
偏偏觸眼所及,這病房裡所有的東西都難以毀壞!因為能弄損的都已被他砸光,剩下的……已非蠻力所能破壞。
他低頭瞪著自己的腿。
是!他還可以再站起來走路!但即使如此--一切還是不會一樣!一切都不會再跟以前一樣!他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著。
如果--真的有人實現了他的「願望」,那為何不實現徹底一點,讓他可以完全擺脫這一切?
他開始用力的捶打自己的腿,讓痛楚襲向全身。
既然不能毀滅其它東西,那他總可以毀掉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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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為妳設計的復健計劃--」在徹底做完一次檢查,研究完那些數據後,喬伊斯醫生很快地便為玫藍量身訂出全盤的復健計劃書。
醫生有條不紊地對玫藍和羅耶瑪麗解釋道,同時考慮到玫藍的語言問題,盡可能用簡單易懂的詞彙說明。
她帶著微笑專注的傾聽,完畢後也樂觀的表示看好,雙方握手--表示未來合作愉快。
「要不要一起到餐廳裡用餐?我們這邊的廚師廚藝不會輸給五星級餐廳,而且在營養調配上十分完美,有助於妳復健。」相談甚歡後,喬伊斯醫生做此提議。
「我很想,不過我真的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我可以在房間裡用餐嗎?」
「當然可以!我這就請人準備。」
先讓看護將玫藍送回房間後,喬伊斯醫生和羅耶瑪麗繼續交談著。
「她真是個美麗的女孩。」喬伊斯醫生歎息道。
羅耶瑪麗由衷地同意。「她的確是。」
「她看起來並不排拒這些復健工作。」感覺起來是屬於會高度配合的人,哪像她另一個患者……
羅耶瑪麗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露出苦笑。「如果她只是單純的做身體復健就可以的話,那我們不會大老遠把她送到這裡來。」
喬伊斯面露困惑地望著她。
「妳沒有見過過去的她……以前--她就像團明亮、充滿生命力的火焰,會吸引人不由自主的靠近,她所散發的魅力亮眼迫人,可是現在……」
喬伊斯醫生搖搖頭。「現在的她……卻像一團失了光芒的星子。」
「是的……」同聲輕歎。
「知道她的心結在哪嗎?」
「若真能清楚就好,這些東方女孩嘴巴緊得跟什麼似的,都不會輕易將心事說出來,所以這才是讓人頭痛的地方。」
「是嗎……看來得更加努力瞭解了。」
「就麻煩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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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的夏天跟法國一樣,夜晚來得慢,到九點多,天空才會漸漸暗下來。
玫藍用完晚餐後,將乾淨的餐盤推到一邊。
今晚她的胃口出奇的好,而且正如喬伊斯醫生所推薦的,這裡的廚師手藝極佳,令她忍不住將所有的食物吃完,羅耶瑪麗用完晚餐便跟司機先行離開,這裡就只剩她一人。
很久沒有吃到撐的感覺……她微皺眉,不!應該是說自從當了舞者之後,為了控制體重,在飲食上都嚴加控制,只能少量多餐。
不過--
現在她已經不是個舞者……或者應該說--是個正待修補,看是否還可以恢復原狀的觀察舞者。
嘴角依舊掛著淺笑,撫摸著微漲的胃,注視著窗外,靜靜等待日色消逝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