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林率先談到他對未來對象的條件。「要同等學歷,我不喜不讀書的女孩子。」
吳兆開說:「樣子須甜美,身段也要好。」
許保俊卻道:「要養得活自己。」
伍時照訝異問:「你不打算養妻活兒?」
許答:「非也非也,你有所不知,到了今日,尚有一種認為生活費用必須由男方包起的無志氣女性,十分討厭,不合我意。」
他們四人坐在地上,吃花生,喝啤酒,快畢業了,也顧不得宿舍守則。
「四年大學生活,過得真快真開心。」
「有人不喜歡讀大學。」伍時照咕咕笑。
「對,麥子瑋去了何處?」
「子瑋到郊外寫生去了。」
「他這個人真有意思。」
「子瑋出污泥而不染。」吳兆開十分欽佩。
「誰是污泥?」
「你,你,你──」許保俊指著他們。
李自林笑說:「還有你。」
「是,還有我,我不是子瑋。」
伍時照答:「我也不是。」
乾脆承認,倒也老實。
「子瑋對男女關係是有幻想的。」
李自林微笑。「可惜他還沒有找到他的女神。」
「女孩子不是神。」
「子瑋可不知道。」
「女孩子喜歡鬧意氣、使計謀、她們小器、妒嫉、專制,還有愛奴役男性。」
他們都點頭稱是。
「要利用她們的弱點,才能取得上風。」
「願聞其詳。」
「女性的弱點是過分自信、憧憬愛情。」
「說得好。」
「千萬不要讓她們得償所,否則,被她們牽著鼻子走。」
大家哈哈笑起來。
「子瑋卻把她們當女神,那還不注定吃盡苦。」
「子瑋須要學習的很多。」
「喂,我有一個主意。」
大家看著李自林。
李自林壓低了聲音,在同學耳畔說出他的主意。
同學們笑了。
「不大好意思吧!」
「有點惡作劇。」
「我怕子瑋會翻臉。」
李自林略微惆悵。「畢業後再也沒有機會這樣玩。」
伍時照馬上說:「好,我們就同子瑋開一個小小玩笑。」
吳兆開說:「反正沒有人會受到傷害。」
「我保證不會。」
大家覺得累了,伸懶腰,打呵欠。
這個會就這樣散了。
過兩日,他們結伴打網球,這次,麥子瑋也在。
人比人氣死人,那班男生也算得高大英俊,可是麥子瑋卻比他們多出一股書卷氣,顯得溫文爾雅。
休息時吳兆開問:「寫生可有成績?」
子瑋笑笑。「我不過藉此減壓,亂塗。」
「真的,大考將臨。」伍時照說。
「越讀越無把握。」
「你呢,子瑋?」
「我還不是同你一樣。」
「子瑋一直名列前茅。」
這時,有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子走過,大家的目光跟著轉過去。
然後,隨著女孩背影在角落消失,目光又轉回來。
「皮膚太黑。」
「腿太粗。」
「都好像沒有腰。」
子瑋聽了,不禁駭笑。「不要這樣批評別人。」
「我們不過講出事實。」
「人總有缺點,女生批評起男生來,更不容情。」
這時,李自林朝小吳、小伍他們使一個眼色,大家領會了,輕輕咳嗽一聲。
李自林說:「說到外型,當然無人能及秀瑜。」
許保俊頷首。「我那表妹,走在街上,時遇星探糾纏不已。」
「不過她眼角高,」伍時照說。「對我們不瞅不睬。」
麥子瑋聽到這裡,十分納罕。「小許有這樣一個表妹?」
小許訝異。「你沒見過我表妹?難怪,一放假你就去寫生,同秀瑜一樣。」
「她也喜歡畫?」麥子瑋意外。
「她有作品拿到皇家美術學院參展。」
子瑋追問:「畫何種派系?」
這也難不倒許保俊,他不慌不忙地答:「新寫實派。」
子瑋呵地一聲。「是念美術的嗎?」
李自林搶著說:「秀瑜讀建築,明年就畢了,是不是?」
伍時照給一個暗號。「十四歲便中學畢業的她,幼時被視為天才兒童。」
麥子瑋到這時才說:「你們都見過她?只有我不知道你有一個那樣的表妹。」
吳兆開說:「一個女孩子太完美了,不像是真人。」
李自林說:「才怪,秀瑜調皮得不得了,專愛開玩笑,游泳潛水是高手。」
子瑋問:「有無照片?」
許保俊搔搔頭,自口袋摸出皮夾子,掏出一張小照。「合照人頭太小,你看看。」
子瑋取過一看,人面只得指甲大小,可是已看得出是大眼睛美女,一臉爽朗的笑容。
他們正待子瑋有所反應,忽然有人過來請他示範發球。
他走開了。
同學們立刻圍到一起。「是誰的照片?」
「全靠電腦幫忙。」
「給我看。」
「嘩,是美女。」
「這裡還有幾張個人照。」
吳兆開笑。「這樣的女孩何嘗不是我夢寐以求,可惜不是真人。」
「真人哪有這樣完美:讀書好會變書獃子,賣相美則驕縱不可一世,家庭富有者不知米價……我看穿人間無十全十美之事,所以降低要求,不亦樂乎。」
李自林說:「麥子瑋頂好,品學兼優,富同情心,又肯幫人。」
「可惜笨了一點,他幾乎相信世上有雷秀瑜這個人。」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伍時照說:「下次見了他,就同他說,這不過是一個玩笑,還有,娶妻求淑女,要求不必繁複。」
這時,李自林忽然問:「婚姻是注定的吧?」
吳兆開答:「照我父母的說法肯定是。」
「怨偶甚多。」
「兩個人長期相處,根本十分困難,須極端無私才做得到。」
幾個大男孩點頭。
「對,明天的象棋比賽,你來不來?」
「不來了,又無美女可觀。」
「只有美女才能吸引伍時照。」
「君子好逑,有什麼不對?」
過兩日,麥子瑋正在電腦上找資料,許保俊來找他。
「史蔑夫說我交不足功課,不即時補出來的話,不獲准考試。」
「欠幾篇?」
許保俊數出來。「借我抄一抄。」
「反正是印表機印出,你換個名字就行了,我替你準備好,你過兩日來取。」
許保俊感動。「你對我真好。」
「難道看著你進不了試場嗎?」
「不過,子瑋,抄功課到底不光榮。」
「我並非食古不化之人,史蔑夫的功課排山倒海,誰吃得消。」
「只有你交得足。」
「我?我無事可做。」
許保俊再謝,剛要退出,子瑋叫住他。
「保俊,你的表妹住什麼地方。」
小許僵住。
糟,才問他借功課,又不好說世上無此人,只得支吾地答:「加拿大的多倫多。」
「是在麥基爾讀建築嗎?」
「嗯──呃──是。」
「暑假會不會回來?」
「可能,對,要問一問才知道。」
麥子瑋頂認真。「屆時,可否介紹我認識?」
「沒問題,子瑋,功課好了你通知我。」
一溜煙那樣逃走。
李自林知道後抱怨他:「你看你,越拖越麻煩,我問你到什麼地方去找一個表妹給他。」
「抄完功課才揭曉未遲。」
「自私。」
小許一個勁兒賠笑。
功課借到,交出去,順利過關。
許保俊早已把一切丟在腦後,一日,忽聽得麥子瑋靦腆地問:「不知她是否很驕傲?」
「誰?」小許莫名其妙。
「你表妹秀瑜。」
嗄?
麥子瑋還記得有這個人。
許保俊傻了眼。
「記得,你答應介紹我認識。」
「這──」
「她是否驕縱?」
「呵,不不,她平易近人,最愛幫人。」
糟,越說越像真的,可見這個謊言同所有謊言一樣,開頭之際,是無礙的白色的,但到了某一程度,它忽然有了生命,自己發展起來,不可收拾。
只聽得麥子瑋問:「她喜歡看何種電影?」
「不知道。」
「你沒與她去看過電影?」
「好像喜歡希區考克全套。」他胡謅。
「那很好,不至於高不可攀,又懂藝術其實是最佳娛樂。」
小許鬆了口氣。
「又喜歡看誰的小說?」
小說叫起來。「這要待你自己問她。」
「你一點印象也無?」
「好像是勃朗蒂及費茲哲羅。」支吾以對。
幸虧這個時候吳兆開趕來。「小許,你一味怪叫幹什麼?」
麥子瑋笑。「他對表妹無甚瞭解。」
小吳一聽表妹兩字,也是一怔,只得苦笑。
他擦擦鼻子。「女孩子總是刁鑽古怪,只把最好一面給我們看到,打扮得最漂亮,裝作得最斯文才走出來……」
「是呀,誰知她們真面目如何。」
「我表姊已結婚十週年,丈夫還以為她是小可愛,我們統統知道她凶悍得不得了。」
麥子瑋好氣又好笑。「幾時說起婦孺的壞話來。」
「子瑋,你太天真,遲早要吃虧。」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對異性,你虞我詐,才是上策。」
「那樣虛偽,行得通嗎?」
「那才好玩呀,她等你電話,你偏不打去,讓她心焦,等她馴服,須知她們最終目的不過是想結婚,故意賣一下關子,摧毀她過強的自尊,那麼,日後才好相處。」
說罷,吳兆開猙獰地笑。
麥子瑋沒好氣。「那麼有辦法,年頭還是被林美美丟棄。」
許保俊大笑。「他痛不欲生之餘才得到女孩縱不得這個真理。」
吳兆開頹然。「可不是。」
子瑋說:「尋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與追求學問一般重要。」
「子瑋一切以求學問的標準為依歸。」
接著,二人胡扯一頓,捏著一把汗告辭。
彼此埋怨。「一早應說表妹已經結婚。」
「下次,下次告訴他。」
「大考完畢才揭曉吧!」
「對現在再也沒有心情理這個。」
是為子瑋著想?當然不,幾個人當中只有子瑋知道功課的來龍去脈。
由子瑋畫出溫習範圍,逼著他們熟讀,累得他們東歪西倒。
到了考試前一晚,幾個人預備通宵死讀,只見子瑋拿著球拍走過。
李自林瞠目問:「到什麼地方去?」
「打球。」
只有胸有成竹才可以如此瀟灑。
伍時照笑說:「此人實在討厭,一日有他,一日顯得我們無能。」
「可是他智力發展不平衡,對異性一籌莫展。」
李自林看著吳兆開。「你呢,你可算女士殺手?」
「我至少打過敗仗。」
「這很重要,經驗萬歲。」
嘻哈笑作一團。
不過,四隻搗蛋鬼都承認是次大考沒有麥子瑋情況會完全兩樣。
考完之後,麥子瑋也老實不客氣地問:「怎麼酬謝我?」
「恩是一定要報,你說吧!」李自林十分慷慨。
準備四人合份送出一隻金錶。
誰知子瑋說:「把雷秀瑜電話地址給我。」
四人面面相覷。
許保俊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子瑋,有一件事,早就該同你說。」
子瑋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什麼事,良心居然發現了嗎?」
小許咳嗽一聲。「子瑋,秀瑜我表妹已經有了對象。」
子瑋沉默了。
氣氛有點僵。
小許說:「她是那種一男之女,她不會再出認識新朋友。」
「這是正確的做法。」李自林搶著說。
伍時照也說:「她不會四處賣弄魅力,我知道有許多女生覺得身邊異性越多越好。」
子瑋問:「她的男伴,是個好人嗎?」
「好,好得不得了。」小許忙不迭答。「品學兼優,又是運動健將,暑假兩人將往黃石公園度假。」
子瑋走開了。
他們幾個人彼此埋怨。
「看子瑋多失望。」
「真不好意思。」
「就此打住,以後再也不開這種玩笑。」
「我本來想告訴他,我們口裡十全十美的女神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宜降低標準,實事求是。」
「好了好了,速速忘記此事。」
行過畢業禮,交換過通訊地址,大家分道揚鑣。
都知道以後都不可能找到這樣無私的朋友,不禁略感淒惶。
以後,行運之際,朋友會多些,落魄之時,朋友則急急自動避開。
而所謂朋友,也不過是豬朋狗友,酒肉朋友,衰友損友。
許保俊回到家,十分惆悵。
父母問他:「打算找工作嗎?」
他答:「打算環遊世界,報答自己。」
父母相視而笑。「讀書真辛苦,難為你了,我們家山有幸,才出了你這樣好兒子。」
許保俊知道父母在挪揄他,不敢出聲。
他父親接著說:「大伯找你去幫忙呢!」
「大伯那間出入口行多狹小骯髒。」
「聽聽這是什麼話。」
「去看看,當做實習。」
「咦。」
母親說:「沒吃過苦的人統統一個口氣……」
「讓他輕鬆一個暑假吧!」
「不行,耽擱下來,整個人懶懶,四嫂的兒子這一休息就是八年,二十六歲了還待在家中。」
許保俊只是沉默抗議。
他父母繼續聊天。「保俊的七姑丈回來了。」
「鳥倦知還。」
「愛妻病逝,他傷心過度,才攜女遠走他鄉。」
「聽說那女孩子長得與母親一樣聰明伶俐。」
「也回來找工作嗎?」
「相信是。」
「不知保俊可記得這個表妹。」
「大家庭,親戚多,也許見了面才認得。」
許保俊到大伯的出入口行探訪,一進門,便看見一個苗條的背影。
那女孩穿極普通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可是說不出的飄逸秀麗。
她含笑轉過頭來,小許只見到一雙晶光燦爛的大眼睛。
好臉熟,這是誰呢?
大伯笑道:「保俊,還記得七姑丈的女兒修儒嗎?」
許保俊瞪大了眼睛,這表妹與他假制的電腦照片何等相似。
她已經伸出手來。「保俊,你好。」
小許張大了嘴,半晌才問:「這麼些年,你躲在何處?」
「在麥基爾讀建築呀!」
他更加吃驚。「閒時有什麼嗜好?」
「到郊外寫生。」
太驚人了,與他模擬的假表妹簡直有九分相似。
「有無男朋友?」
修儒駭笑。「保俊,你真是有話直說。」
大伯在另一邊笑說:「年輕人見了面,真好似有說不完的話題。」
「如果沒有男友,我介紹一個人給你。」
修儒笑。「啊!我可不擔心做老姑婆……」
「不,這人一生在等你這樣的女孩。」
修儒笑不可抑。「一生?他幾歲,有六、七十歲了嗎?」
許保俊汗顏,太誇張了,大家不過二十出頭,怎麼可以用到一生這種字眼。
「總而言之,我知道你們必是一對。」
「保俊你還是老脾氣,坐下慢慢談,大伯希望我倆同時來幫忙,你說如何?」
「大伯賣的是建築材料,正與你有關。」
「你念工商管理,也是好幫手。」
「我會考慮,不過,表妹,我那同學,姓麥──」
修儒打斷他。「你來看看大伯這些存貨該怎樣推銷出去。」
她似無興趣結識男朋友。
可是小許已經聯絡上麥子瑋。
「我表妹回來了。」
子瑋抬起頭。「與男朋友一齊嗎?」
「不,這是另外一個表妹,來,同我們一喝下午茶。」
子瑋笑。「我約了人。」
「別吝嗇時間,你難道沒有好奇心?」
「我想認識的,只有一個叫秀瑜的女孩子。」
許保俊想叫:她就是她。
子瑋終於勉強答允。「好吧,星期天到你家。」
只有許保俊一個人起勁地安排約會。
他買了水果、白酒、糕點、鮮花,準時在家等候客人大駕光臨,小許有點贖罪的意思。
麥子瑋遲到,還好女客比他更遲。
子瑋精神不大好,狀態欠佳,同平時那種懾人的飛揚神采相差好遠。
「怎麼了?」
「家母身體有點不適。」
小許斟杯酒給他。「鬆一鬆。」
「你表妹常常遲到?」
「今天不知發生什麼事。」
門鈴一響,人到了,小許去啟門,看到一張疲倦的面孔。
「車子拋錨,折騰了個多小時,總算拖進車廠。」
糟,兩個人都心情不好。
見到對方,只不過淡淡招呼一下,各歸各坐著聽音樂、喝悶酒。
半小時後女友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小許著急。「喂喂喂──」
修儒笑笑。「下次有機會再喝茶。」
「我叫子瑋送你。」
「不用了。」她走出大門。
小許跌足,他辦事從未如此失敗過。
轉過頭來同子瑋遻:「她就你要找的人呀!」
子瑋自斟自飲。「是嗎?我看不像。」
「唉,錯失良緣。」
「不會啦,你看她,又倦又躁,分明受名利所累,神情驕傲,哪裡看得起我這種無聲無嗅的小子,還有,她掉轉頭就走,一點意思也沒有,算啦!」
子瑋倒是待了整個下午,越談越起勁。
許保俊的情緒也漸漸平復。
你看,子瑋愛的是一個假人,看到真人,反而不能接愛。
因為假人沒有陰暗面,真人總有心情不好、狀態欠佳的時候。
他惋惜。「修儒平時不是這樣的。」
子瑋卻已說到工作上的得失。
「喂,別說我不把表妹介紹給你。」
子瑋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老同學。「我仍然在等待雷秀瑜。」
許保俊不知說什麼才好。
麥子瑋卻喃喃自語:「隨著歲月增長,她一定更加成熟懂事,你說是不是?」
許保俊不樂觀。「不一定,生活上挫折最能教人苦澀不安,而無論是誰,總會為瑣事煩惱,女性年紀大了,必然失卻少女時甜美。」
子瑋伸一個懶腰。「希望我有機會結識她。」
許保俊不再擔心,他知道子瑋有一日會放棄尋找女神的理想,我們都曾經走過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