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有這麼嫌棄嗎?
杜信安揉揉酸澀的眼皮,對兒子的反應很不滿。「你不覺得很不賴嗎?這是皮卡丘,應該看得出來吧?」
杜詩凱沉默兩秒,才猶豫地點點頭。「是看得出來啦。」
他說得小小聲,但杜信安可聽得清清楚楚,雙手一拍
「對吧!看得出來就好了嘛,這種東西,能用就好了啊,還挑剔什麼?」
「可是」杜詩凱接過便當袋,左看看、右瞧瞧,實在很哀怨。沒錯,他的確有預料到爸爸會把這個袋子做得很醜,也努力做好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竟然可以丑到這地步,每一道縫邊幾乎都是歪斜的,袋子中央那只皮卡丘更變形得超可笑。「這個真的好醜。」忍不住
說實話。
「呵呵,看來你兒子的審美眼光比你好多了。」
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來,杜信安僵了僵,半晌,才回頭望向方雪雁。
她嫣然笑看,明眸瑩瑩閃燦淘氣,看來跟平常時候沒什麼兩樣。
她忘了昨天晚上跟他說過什麼了嗎?或者她已打定主意不放在心上?
杜信安咬咬牙,看來心慌意亂的人只有他一個。
他沒好氣地賞方雪雁白眼。「我說,你從昨天晚上就笑我這個袋子笑到現在,還沒笑夠嗎?」
她聳聳肩,笑顏如花。
他懊惱地瞇瞇眼,拿她沒轍。
「我一定要把這個帶去幼稚園嗎?」杜詩凱沒察覺到兩個大人之間微妙的交流,還自惶惑不安地轉向方雪雁。「雪雁姊姊,你不能幫我重做一個嗎?」
「你這小鬼!」杜信安想扁人,他作勢握拳,在兒子頭頂揮了揮。「知不知道你爸花了整個晚上熬夜做的?居然這麼不知感恩!是你自己說幼稚園老師要求家長親自做便當袋,不然我才不做這鬼玩意兒咧!」
「可是……」杜詩凱委屈地癟癟嘴。他知道爸爸做這個很辛苦,他也很感動,問題是這麼醜的袋子要他怎麼帶出門?
「雪雁姊姊。」他向方雪雁求援,眉毛揪著、小嘴嘟著,表情好可愛。
「別想撒嬌,不准撒嬌!」杜信安巴他的頭。「反正你要就拿著,不要就把以前那個帶去幼稚園,我可沒強迫你。」
杜詩凱小嘴嘶得更高了,喉間還逸出不情願的鳴咽聲。
方雪雁又想笑、又心疼,伸手揉揉他的頭。「凱凱乖,反正現在離禮拜五還有好幾天,你慢慢考慮,不一定要用這個袋子的。」
「嗯,那我再想想好了。」小男孩無奈地低頭。
接看他果然花了好幾天認真地思考,百般猶稼,到了禮拜五便當日早上,仍不能下定決心。
但當他瞥見廚房裡,爸爸在雪雁姊姊減嚇式的指導下,乖乖地將小熱狗劃幾道刀,煎出章魚的形狀,然後煮紅要卜玉米炒蛋,弄得滿頭大汗,還得煩勞雪雁姊姊拿紙巾幫忙擦,他小小的胸口忽然融化了,融得亂七八糟。
「怎樣?你到底要帶哪一個便當袋?」吃完早餐後,方雪雁悄悄問他。
他撇撇嘴唇,裝出一副沒辦法的表情。「算了,就帶爸爸做的那個好了,不然他又要一直碎碎念很煩。」
雪雁姊姊笑了,他可笑不出來,一進幼稚園,便偷偷摸摸地將袋子抱在胸前,用手臂請住,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但再怎麼藏,還是躲不過那個最愛找他麻煩的小正的法眼。
小正是個小胖子,有雙細小的眼清和一對大大的招風耳,長相不如清秀的他,當然也不如他受班上小女生歡迎,或許是嫉妒他的高人氣,經常有意無意的嘲笑他。
「天那,這個袋子醜死了。」小正趁他不備,一把搶過便當袋,對上頭縫得歪七扭八的皮卡丘指指點點。「這什麼?狗,還是貓?不對,應該是外星怪物吧?」
「是皮卡丘!」他氣質地澄清。
「什麼?這是皮卡丘?哈哈哈??」小正笑得誇張。「不要以為它身上顏色黃黃的,就是皮卡丘了,好好笑喔!」
「還給我!」杜詩凱氣極了。就算這只皮卡丘長得真的很醜,根本看不出來是皮卡丘,他也不准任何人嘲笑,這是爸爸做給他的,用那雙笨笨的大手,一針一線縫給他的。「還給我啦!」他用力搶回便當袋,護在胸前。
小正見他那寶貝兮兮的模樣,不知怎地,心頭冒火。
「這個到底是誰幫你做的?你媽嗎?喔我差點忘了,你媽媽跟別的男人結婚不要你了,所以這是你那個開老爺車的爸爸做的吧?你爸爸好可憐,開爛車還要帶小孩,還要幫小孩做這麼醜的便當袋!」
小正口口聲聲地譏刺,每句話都刺得凱凱好痛,小孩子的惡意雖然不如大人那麼巨大,但就是因為他們缺乏心機來掩飾,那小小惡意便顯得格外直接且銳利。
凱凱痛到嘶喊。「不准你那樣說我爸爸媽咪!你閉嘴閉嘴!」
「我偏不要,我偏要說!」小正對他扮鬼臉。「杜詩凱的媽媽不要他,爸爸開爛車!?」
「你!」凱凱抓狂了,追著小正要打。
兩個小男孩,一個跑、一個追,在教室裡繞圈圈,其他同學有的看熱鬧,有的害怕得尖叫。
小正一面跑,一面繼續用各種言語激怒凱凱,兩人追逐到外頭遊戲場上,凱凱不顧一切往小正身上撲倒,將他壓制在沙坑裡。
「你放開我!」小正錯手不及,吃了滿口沙,很狼狽。
凱凱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一臉沙,但他不管,雙手壓著小正肩頭,不停往下壓、往下壓,小正嚇得求燒,他仍執著的不肯放手。
直到老師驚駭的嗓音響起——
「杜詩凱,你在幹麼?!」
「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拍完一場重要的外景戲,導演下令大家準備轉移陣地,一面喜孜孜地對站在一旁的杜信安說道。
這場戲,是方雪雁飾演的保母第一次來到主人家,此刻,男女主人都不在,屋裡唯有小男孩跟一個負責煮飯的歐巴桑。
而她,是先來進行「偵察」的,扮成童話繪本的推銷員,按下門鈴。
這是個安靜的午後,天氣卻很異常,天邊卷看濃雲狂風斷斷續續地呼嘯,而她對前來開門的歐巴桑展露笑顏。
那是個極度虛偽的笑容,虛偽得令人以為她很真誠,這時候歐巴桑還不曉得自已將來會被這位年輕女孩陷害,丟了工作。
歐巴桑因為太無聊,渴望找人聊天,她接待這個女孩,讓她登堂入室,把整個房子細細繞了一圈。
接下來拍的是保母完成任務,心滿意足走出房子的畫面。
在街道上,她與女主人擦身而過,女主人提著一籃朋友送的新鮮水果,不小心翻落了,她幫忙撿起一顆紅透漂亮的蘋果,還給這個尚且不知憂愁的大老婆。
這是兩個女人的初次相遇,因為一顆蘋果的結緣,就像童話故事裡壞王后扮成的女巫,將毒蘋果送給天真無邪的白雪公主。
這畫面,很經典,方雪雁演得更是絲絲入扣,溫曉霧得用盡全力才不讓她的氣勢壓倒。
「太讚了!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兩個女人的對決,就從這第一場戲萌芽。」導演很興奮。「沒想到雪雁演技這麼好!」
「她才用不到五成功力呢。」相較於導演的興高采烈,杜信安對方雪雁的表現,顯得很冷靜。
「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這幾年催爾會在一些小劇團客串演出,如果你看過她的表演,你就會知道,她現在還沒真正開始演呢!」
「她在小劇團客串?」導演驚訝。「什麼時候?我怎麼不曉得?」
「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劇團,觀眾只有幾十個人那種,你當然不會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
「我嘛」杜信安不解釋,淡淡一笑。
他不解釋,導演只好自己亂猜。「原來你早就注意到她了,該不會很早就想簽下她吧?所以才連她在小劇團演出都跑去看?信安,你不賴嘛!我從以前就覺得你眼光很好,很會挑人。」
不是那樣的,他去看她演出,並非因為看中她、想簽下她。
他只是……
只是怎樣暱?杜信安霎時凜神,不願多想,對她複雜的情感,他一直埋在內心深處,從來不去正視。
「說真的,你挺厲害的。」導演說到興起,稱兄道弟似地搭看他的肩。「我聽說你自從簽了雪雁後,在業界的人脈又打開了,對吧?好像很多不上不下的B咖藝人都想找你幫忙改造,新人也排隊等著跟你見面,幻想自己能不能成為像時尚女神那樣的大明星說起來也真
好笑,怎麼這些人看別人紅了,都以為自己也能紅啊?在這一行,想大紅大紫可是有條件的,我常常看那些愛作夢的新人就覺得好想賞他們幾個耳光,要他們清醒一點!你會嗎?有沒有這樣想過?」
「嗯,我以前也這麼做過。」杜信安額首,似笑非笑。「以前我曾經狠狠地奚落過一個想找我當經紀人的小胖妹,我說以她的條件根本不可能進演藝圈,那小胖妹還差點當場被我氣哭呢!」
「哈哈哈——真的假的?沒想到你這人也挺毒舌的。」
「我是很毒舌啊,不信你問雪雁,她體會最深。」
「哈哈哈——你真愛開玩笑!再怎麼毒舌你也不敢針對雪雁吧?她可是你手中的王牌、最珍貴的寶貝,好好呵護都來不及了,怎麼捨得罵她?」
「哈哈哈——對啊,我是在開玩笑。」杜信安陪著導演一起笑。
兩個男人笑得很乾,很不真心。
「像傻瓜似的!」
後來,當杜信安回到貸款買來的保母車上,方雪雁冷冷地丟下一句批評。她責怪他,幹麼跟那個勢利的導演說些有的沒的?
「這一行就是這樣啊。」他聳聳肩。「除非不得已,沒有誰會跟誰撕破臉,大家都是笑嘻嘻地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
她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你到底跟他說什麼?」
「也沒什麼,他說那些擠破頭想進演藝圈的新人很可笑,我就說我以前也這樣奚落過一個小胖妹。」
她聞言,震了震,瞇起眼。
「還有,最近有個新人想找我簽約,才十八歲,我說我不想簽她,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如果有什麼潛規則必須遵守,她願意遵守。」
她咬咬牙。「這意思是……」
「意思就是,她願意跟我上床,換一紙經紀約。」他攤攤手,狀若無奈地笑笑。
「不准你跟那種新人簽約!」她直接嗆。
他愣了愣。「什麼?」
「你有我了,不必浪費時間在那種自毀前途的新人身上,那種人水遠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她冷淡地評論。
是不屑嗎?或是高傲?杜信安試著分析她的表情,但他看到的,只有坦然的自信。
他佩服那樣的自信,要吃過多少苦,才能熔鑄那樣的自信?
這幾年她在寫書教課之餘,依然努力擠出時間客串各種舞台劇的演出,藉此感受戲劇脈動,精進表演技巧,比起某些藝人只想著走邪門歪道更上一層樓,她是真正用心地付出,真正在專業上學習。
她說得對,那種只想看跟人上床換機會的人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
但在這圈子,要一直保持清白之身並不容易,很少人能堅持到最後,等她面臨最困難的抉擇的時候,她該如何是好?
而他身為她的經紀人,又該怎麼做?
我要的,是從前那個杜信安,是那個堅持理想與原則,不管別人怎麼說,都堅信自已的做法很正確的杜信安。
那夜她的怒嗆,依然在他耳畔迴響。
她真的要那個杜信安嗎?那個連他自己也懷疑、也無法全心相信的杜信安?他的理想與原則,最後換來的是背叛。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心死了,你懂嗎?
那就為我活起來!
她要他為她活起來。
是什麼樣的自信讓這女人能對他嗆出這番話?對他,她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什麼樣的想法?
這些天來,他經常想起那夜兩人的對話,想起她離開書房前那蘊著淡淡哀愁的神情,那神情,緊緊揪扯他心弦,她似是怨他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但他到底,忘了什麼?
他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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