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瓜裡兀自昏昏沉沉,還來不及消耗心底累積的過多怒火和怨氣,遠遠地,前頭的一陣哄鬧聲驀地引起了江凝寧的注意。
「年輕人,你們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了嗎?怎麼可以在手術房外使用這種會干擾電波的電子儀器?你們沒看見告示嗎?不知道這樣會影響醫院裡機器的運作嗎?如果裡頭正好有人在手術,說不定就會因為你們無心的舉動而一命嗚呼,你說,這責任該誰來擔負……」
一位老先生正拄著枴杖罵人,一番話像連珠炮似的未曾停止,過大的音量已經引起了附近不少人的旁觀。
「死老頭,你是罵完了沒?」兩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有些惱羞成怒,手機還硬生生的掛在耳邊,對旁人的側目十分尷尬。
老大慘遭暗算,剛送進了急診室急救,才正想用手機聯絡眾小弟,沒想到不知打哪跑來這麼一個怪老頭碎碎念個沒完?
「什麼死老頭?這年頭的年輕人都不懂得敬老尊賢了嗎?」老伯伯很火,拄著枴杖罵人,叩叩叩的在大理石地板上製造出不小的噪音。
「死老頭,如果想多活幾年,最好趕快閉上你的嘴。要不然,我可是不介意讓你提早進棺材。」流氓小弟露出了胸前的青龍刺青,凶狠狠的瞪著眼前不知好歹的老傢伙。
「這個社會就是有你們這些敗類才會變得一團糟,幹嘛,露胸毛就要別人怕你嗎?省省吧,我一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想當初……」
老先生膽識倒也不小,沒被眼前那只隨著瘦巴巴肋骨扭動的醜陋青龍嚇著,利嘴兀自碎碎叨叨的述說著前半輩子的豐功偉業。
「你給我閉嘴。」老怪物的聲音像唸經,嗡嗡嗡的讓人難受,另一個流氓老大終於再也忍受不住,肥滋滋的胖手一揮,硬生生就將老傢伙給揮向了牆角,引發了現場觀眾一陣不小的驚呼聲。
不過,驚呼聲歸驚呼聲,願意跳出來幫老伯伯出頭的倒是一個都沒有。
「怎樣?還要繼續想當年嗎?」喀喀的扭動著關節,流氓老大端出三七步,抖晃著肥滋滋的身軀,早看準了不可能會有人跳出來幫忙。
反正,世風日下嘛,真的熱心助人的又會有幾個?
要不然,他們這些流氓又哪能如此的橫行無阻?胖老大抖著腳,環睨了躲得遠遠的圍觀群眾,警告意味十分明顯。
現場登時一片悄然,飄蕩的只剩老伯伯的可憐哀嚷聲。
「借過。」
突然間,冷冷的女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像摩西劃開紅海一般,眾人自動劃開了兩排,等著英雄現身。
是個女英雄,還是個很瘦……而且不漂亮的女英雄,大家的視線情不自禁都繞上了她,就連胖老大也望著她,眾人屏息期待著,希冀著今天能見識到什麼值得歌頌的英雄畫面。
「拜託你,移動一下先生你大肥大的身軀好嗎?借過。」
真教大家跌破了眼鏡,女英雄的開場白太遜,辜負了一群民眾的期待。
「啥?你說什麼?」掏掏耳朵,確定自己沒有聽錯,胖老大一臉凶神惡煞,不以為在這個時刻會有人出來嚷著「借過」?
「我說,借過,拜託你讓開。」她再一次重申,確定胖老大的耳朵不需要看醫生,江凝寧慘澹了臉龐,對大家視線的聚集十分感冒。
要不是他們一群人正好擋在出口處惟一通道上,而她又被貧血搞得幾近要昏倒階段,江凝寧說什麼也不可能擔著被注目的折磨站在這裡。
「你是來替老怪物出頭的嗎?」
如言移動了身軀,胖老大望著眼前瘦巴巴的醜女人,深信自己不會有憐香惜玉的念頭。
「不是,我只想借過。」臉色白得像鬼,江凝寧暈眩得幾乎站不穩腳步,她抬起眸光望了眼角落的老伯伯,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沒有一個英雄是貧血出場的,對老先生很抱歉,她實在無能為力。
雖然老伯伯很可憐,但江凝寧深信,被貧血折磨到不成人形的她更可憐。
「是這樣嗎?那你就快滾,別來打擾我。」胖老大讓出了更大的空間,沒興趣和醜女調笑,也沒興趣為醜女浪費時間。
「多謝……啊……」還來不及欣喜終於借路成功,腳下一個踉蹌,陡然撲了個空,讓搖晃的江凝寧無法克制的往一旁的上好肉牆倒去。
呼,軟軟的,雖然感覺到有些油膩,但至少比又冷又硬的大理石地板好上幾百倍。只是,連整頓好心神的時間都沒有,大肉牆已經嫌惡似的撥開了她。
「你……你這個醜女別靠過來。」
輕薄如紙的身形又被推開,這一推一倒之間,江凝寧虛弱得已經使不上任何氣力。
頭暈到想吐,頭昏的眼冒金星,再加上剛剛胖老大一身的酒氣和煙味,更是趕跑了江凝寧所有的體力。
噫……好臭。不行了,她這次真的要昏了……虛弱的又瞟了一眼被欺侮的老先生,既然要昏,就昏倒得有價值些吧。
「你這個大壞蛋,還……還我命來。」
砰的一聲,女英雄就這麼硬生生的倒向了冷冰冰的地磚,留下了含恨至極的遺言告白,迴盪在空曠的長廊上。
「我……我……這,這不關我的事。」
事情峰迴路轉得太過驚人,胖老大支支吾吾的愣在原地,一輩子還沒真正殺過人,也從來不知道……這輕輕一推,竟也可以死人。
「你欺負我還不打緊,人家大姑娘好心出來替我出頭,竟然就這樣死於非命?快快快,快去叫警衛過來,你們全部都是殺人兇手,尤其是這個大胖子……」
老先生拖著扭傷的腳踝,唱作俱佳的學起電視裡的老套劇情,偷偷確定了好心小姐雖然慘白著臉色,但還維持著微弱的呼吸,老先生沾了沾口水權充眼淚,繼續呼天搶地的演起他的感人大戲。
「不……不關我的事情。」胖老大帶著小弟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圍觀群眾被老先生這麼一吼,也心虛的作鳥獸狀散去,陡然間,大廳竟寂靜無聲的只剩下兩個人。
「院長,到底怎麼回事?」聽見風聲趕來的是氣喘吁吁的保安主任,見到了尊敬卻又頭疼的面孔。早習慣退休院長在醫院視察順便惹風波的本領,只是沒想到這次竟然會在醫院裡鬧出命案。
「沒什麼,你別管我,去忙吧。」
揮了揮手,讓跟來的護士小姐幫忙扶起還昏倒在地下的人兒,才坐上一旁的長凳,好心的小姐已經悠悠的回復神智。
「我……昏倒了?還在醫院?」
好心的小姐似乎已經很習慣這樣突然的昏眩,眨了眨眼,熟練的先確認著自己的所在位置。
「是的,你還在醫院,所以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馬上找醫生檢查。」努了努嘴,示意保安主任一干人等先行離開,老先生一向不喜歡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要,我沒事,而且我也絕對不要在這間醫院檢查。」
堅定的搖了搖頭,暈過了一次,倒意外的讓江凝寧神智清明了許多,她虛弱的直起身子,舊恨湧回心頭,她沒忘記自己一點都不想再在這間鬼醫院多留一秒鐘。
「為什麼?杉南醫療集團,不是一向擁有最強的醫師陣容。」
老人眼中閃著更深的興味,一番話沒有疑問,只有自信的肯定。
「擁有最強的醫師陣容又如何?有那種渾蛋集團長的領導,我才不相信這間醫院會好到哪裡去。」不管老先生眼中的疑惑,反正這本來就是她個人的偏見。
「怎麼說?」點了點頭,原來也有人覺得那傢伙渾蛋,老先生微微扯開笑容,很開心找到知音人。「一個不懂得知人善任,只會以貌取人的領導者,絕對不會是一個客觀英明的領導者。」
言下之意就是好心小姐被遭受以貌取人的羞辱了?
又點了點頭,老先生年紀雖大,腦筋一樣靈活一如往年。「你是來應徵營養師的?」
老先生的眼眸一閃,不消片刻就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尤其是眼前這女娃兒瘦巴巴的模樣本來就讓他覺得太過熟悉。
「你……你怎麼知道?」雖然不可思議,但也莫名的有些防備,即使自己真的抱歉到不會被劫財劫色,但最基本的警覺性江凝寧還是有的。
「從你手上的資料猜出來的。」老先生盡力笑得慈祥和藹,沒想到卻換來她倒退三步的重度防衛。
「我要走了,我我我……我身體不舒服。」老先生的示好,她接受到了,卻也同時感到不可思議和……害怕。
醜女是通常不會被施以太善意的對待,畢竟,人皆喜愛美麗的事物、討厭醜陋的東西,這道理江凝寧早已有了某種程度的體會。
尤其是男性,更是很難對她這種一看就直覺抱歉的女人大有耐心、施放出大多的善意。連那全身肥膩膩的胖老大都如此了,更何況是眼前這看起來環境不錯的老先生?
還是……年紀大了,就比較容易到達飢不擇食的地步?
「你救了我,我還沒報答你。」好心女娃的腳步太過匆忙,老先生只來得及在後講。
「不需要了,反正,我也是誤打誤撞。不過,還是要提醒老先生,下次如果沒本事和惡人逞兇鬥狠,那就只好先收拾起您太多的公德心,省得再度惹禍上身。」
揮了揮手,代表了道別和拒絕,江凝寧收拾腳步再度往醫院盡頭走去,今天已經浪費了她過多的體力和心神。
「等一下,杉南不請你,我請你。」往前跨了一步,老先生的心中早已有了決斷。
「你說什麼?請我?」突然間,腳步像生了根,再也走不動。她眨眨眼眸望向老朱生,瘦弱的手臂扶著牆撐起自己沒幾兩肉的重量,十分震驚。
「是的,我正式聘請你當我的家庭營養師,月薪五萬,包吃包住。」丟下重利誘惑,反正他在家也無聊的發慌,有個小女娃陪伴倒也不錯。
「五萬?包吃住?」像鸚鵡似的呆呆重複,江凝寧彷彿看見天降曙光。「為什麼?你……你有什麼企圖?」
欣喜只有一下子,過往經驗很快就提醒了江凝寧人性的險惡,沉下了臉孔,她防備的盯著老先生。
「只是想報答你。」拄著枴杖,老先生很快趕上了年輕人停滯的腳步,同時也已經到達了門口。隨手招了輛計程車,老先生一把拉著發愣女娃兒跳上了車。
「怎麼樣?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報答你嗎?」
向計程車司機報了個地址,江凝寧注意一聽,發現果然是內湖高級住宅區的某棟豪宅。
豪宅……有錢人,錢錢錢……一個月五萬,還包吃包住;錢……她要畢業了,需要工作,需要賺錢,更需要養家活口……
一堆念頭在江凝寧心中翻攪著,腦袋瓜還來不及細想,聲音竟然已經不受控管的從喉頭裡冒了出來。
「願意,我……很樂意。」
突然莫名的厭惡起自己,窮困,果然是會逼死英雄好漢的。
歎了氣,沒時間再細想好人或壞人的問題,江凝寧恍恍惚惚地失了神,只能呆呆的隨著老先生坐車到一個未知的境地。
開了好久,車停了,江凝寧恍惚的神智依舊沒有清醒。心不在焉的跟著老先生踏進了一座豪宅,江凝寧兀自呆愣的幾乎忘了注意所有的人事物……
其中,當然包括了大門口旁掛的那塊小匾額,那塊面積不到五百平方公分的小木板,那塊寫明著四個大字的重要關鍵——
凌家大宅
***
「老爺休息了嗎?」鬆鬆領帶,凌子皓疲憊的提著公事包進了家門,淺啜著管家遞上的熱參茶,終於可以讓自己輕鬆的窩在溫暖的沙發中。
「是的,老爺很早就休息了。」點點頭,老管家替凌子皓將外套掛上了衣架,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著老闆的差遣。
「是嗎?」將參茶一仰而盡,凌子皓揉了揉自己發疼的太陽穴,沒忘記今天保安主任傳遞而來的消息。
鬧出命案?他也算是服了老爸惹是生非的功力。
「沒事了,你也去休息吧。」他擺擺手,讓老管家回去歇息,外頭早已皓月當空,他可不是那麼沒良心的老闆。
「是。可是……」老管家點了點頭,有些話滾在喉間欲言又止,望了眼少爺疲累的模樣,老管家也沒忘記老爺殷殷的交代。
「還有什麼事嗎?」抬起眼,他疲累的問。
「沒……沒什麼,請少爺早點休息,別又忙到三更半夜。」搖了搖頭,雖然這樣有違他管家的職責,老管家還是決定讓少爺自己去發現家裡的嬌客。
更何況,這是老爺的堅持,他無法不聽命。
「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點了點頭,王管家和老爸主僕數十年,連那愛碎念的性格都如出一轍。
有些無奈,他早已身受其害許久。
「是。」
老管家的皮鞋聲清脆的迴盪在大宅中,好不容易獲得了難得的清靜,凌子皓只想閉上眼眸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長腳舒服的跨上茶几,他解開了襯衫的領帶,露出了一襲汗衫和隱約可見的精壯體魄。
今天在醫院的視察已經耗費了凌子皓過多的心力,轉了轉僵硬的頸部關節,凌子皓下意識的又從公事包中掏出尚未處理完的文件公事。
杉南國際醫療集團,是老爸老媽一手打造出來的天下。現在,既然他接手了,強烈的自尊心和責任感更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杉南在他手中,只能進步,絕對不能退步。
這是他為人子的責任,更是他凌子皓高傲的自尊。
甩甩頭,再度全神貫注的把心思投注在手中的開發案上頭,一片寂靜,夜晚總是更能令人專心。
空蕩蕩大宅裡只殘存著老時鐘滴答滴答的行走聲,凌子皓翻閱著一頁又一頁的企劃案,目不轉睛的眸光專注的只緊鎖在手中文件的上頭。
驀地,眼角餘光突然飄過一抹白色光芒,輕輕涼涼的,似乎還掃過了一陣涼颼颼的微風……
心頭打了個突,他全身的寒毛似乎同時立起。
「誰,是誰?」凌子皓冷著聲音,抬起了眼眸。
前方無人應答,靜悄悄的一片,不要說什麼白色餘光看不見,甚至連只蒼蠅都找不著。
是他多心了吧?凌子皓甩甩頭,恐怕今天真的是累壞了。
抬起腕表,已經接近凌晨一點,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凌子皓伸了個懶腰,也是時候該休息了。
才又低下頭,不到一剎那,凌子皓髮誓自己眼角餘光真的瞄到了輕飄飄的白色衣角,驚疑相半的猛一抬頭,沒想到竟真的讓他看見一個白白的身影從廚房飄了出來,直直的繼續往二樓上飄去……
從不相信什麼鬼神之說,即使眼前真的出現一枚白白瘦瘦又一頭長髮的古怪身影……
「誰?到底是誰?」饒是一向穩重的凌子皓,他的聲音也情不自禁的微微抖出異樣。
距離有些遙遠,類似幽魂的東西恍若無聞,依舊直直的往二樓飄蕩而上。
「等一下,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加大了音量,凌子皓嚥了口唾沫,繼續不死心的嘗試溝通。
「我……你在和我說話嗎?」幽魂小姐似乎終於聽見,停下了飄蕩的腳步,空洞洞的大眼遙遠的望著他。
距離大概五十公尺,跨越了一個大廳和偏廳,凌子皓站在大門口的沙發旁,防備的望著屋子最底端的廚房和階梯……以及那縷飄飄的不明物體。
「當然。」聲音聽起來沒有鬼怪陰森之感,大概不會太可怖。前進了十步,凌子皓還是和她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只是……如果前方的不明物體真是俗稱的鬼魂,那,這女鬼小姐未免也太瘦弱了些,空蕩蕩的白色衣袍似乎只是架在骨頭上而已。
「哦,對不起,我沒注意。」歉然的垂下了頭,女鬼小姐感覺十分有禮貌。
「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還是鬼?」
防備又降了一些,再度前進十步,距離只剩三十公尺,大概可以確定前方的確是一臉人樣的傢伙。
有眼睛、有嘴巴、有手……最重要的是有兩隻看得見的細瘦腳丫。
「當然是人呀。」明明一臉幽魂樣的女人看起來十分生氣,似乎他說了什麼失禮的話,更似乎是被踩中了什麼痛腳。
「可是,你太瘦……瘦得像鬼。」
這次只前進了五步,凌子皓思索著她話裡的可信度。
偏廳裡沒有開燈,光線全倚靠著大廳的微弱光芒,凌子皓望著眼前尚未確認身份的不明物體,總覺得她身形眼熟的十分有熟悉感。
好瘦、好瘦……好像是好久前過世的婷婷表姐,他小時候最親近的表親。
難不成,是表姐回來了?
「我說了,我不是鬼。」女幽魂搔了搔頭,似乎有種有理說不清的痛苦。
「那你到底是誰。」
聲音莫名其妙的有些熟悉,凌子皓總覺得好像不知在哪裡曾經聽過?
困惑的蹙起了眉頭,這次腳步往旁邊移了五步,目標是偏廳的電燈開關。
喀的一聲,電燈亮了。
女幽魂沒有害怕燈光而消失無蹤,反而被突來的光線閃花了眼睛。
「是你?」
先發出聲的是震驚的凌子皓,眼前女人熟悉的眼眉,熟悉的聲音,和那熟悉的醜陋身段……
是她,那個今天在醫院應徵的那個女人?
「什麼?竟然會是你?」
適應光線花了一會兒的時間,再睜開眼,江凝寧也同樣的被嚇倒在原地。
是他,那個渾蛋霸道的醫療集團長?
兩人同時哀聲尖叫,上天,似乎開了他們一個好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