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短短幾日,她嘗到此生最多的快樂,滿溢出來的喜悅,幾乎要將她淹沒。
一隻峻拔超群的神獸貔貅,闖入她平淡無奇的生命中,由一句「嘿,跟我交配,好不好?」的輕浮問句開始,也由懼他怕他,到不能沒有他,倘若這是她所能理解的「愛」,那麼,她一定是愛上他了。
沒有意外,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是這世上,頭一個待她好的人,他會耐心聽她說話,聽她用著笨拙而遲緩的句法,表達她詞不達意的心情,他不會流露出不耐煩,不曾催促或是打斷她,他還為她取了名,一個如此珍貴的名字……
然而,他給她的,又豈止這些?
他讓她碰觸小花,觸摸小動物,感受陽光的熱意,晨風的涼爽,泉水的沁涼,花的香息;他給她溫暖的光,知曉何謂擁抱,認識何謂眷戀,以及……希冀。
希冀天長地久,希冀比翼雙飛,希冀永不分離。
她的幸福,去的飛快。
那只同樣笑容可掬的神獸貔貅,以一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哦」,和輕拍她臉龐的軟軟手勁,宣告一切的結束。
她是呆住的,完全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小臉儘是茫然。然後,她告訴自己,她做了怪夢,對,是夢,才會夢見狍梟說著要離開她的話,不,他不會的,她答應過,不離開她,她與他昨夜還緊密相擁,她身上仍殘存他的氣息和溫度,臨睡之前,他在她耳畔輕喃她名字的聲音一如前幾回輕柔吁歎。
幸好是夢。
她露出微笑,慶幸著。
「這麼開心呀?虧我還擔心你會大哭大鬧呢,原來是我多慮了。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狍梟以為她聽見他那麼說時,會反應激動,會拉住他不放,會哭著求他留下來,結果她沒有,這情況有些出乎他意料,她乾脆得令他有一絲絲的不是滋味。
分離對她來說,無關痛癢一般,所以她才能笑得如此可愛?
狍梟起身,她擱在他膝上的小掌因而滑開,掌背擦過地上一顆細石,雖不痛但紮了那麼一下下,若是夢,未免太過真實。
他大手一翻,變出數顆珍珠及滿滿金石,拉過她的手,將它們放上,一隻手掌不夠放,另一隻這些時日來,她都掄握成軟拳的左手亦一併要它攤開——他問過她為何總是收緊左手五指,她只是笑,神秘的微笑,卻不告訴他,如今,他強迫地扳開它,裡頭空無一物,原來她也懂得吊人胃口這類的惡作劇——來盛捧沉甸甸的珍稀珠寶。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夠不夠?還是再多一些?」他邊說,繼續弄出更多寶礦,她雙手捧不住,寶礦掉滿她的裙上、地上。
「狍、狍梟……」
她聽不懂他的語句,外頭下起了滂沱大雨,雨聲如鼓,害她的聽覺遲鈍,他說要回去是什麼意思?回去了,不可以再來嗎?聚散兩爽快?
拜託說慢一點,簡單一點……她現在到底是睡著,抑是醒著?
他與她吵架了嗎?
在一起不快樂嗎?
她惹他生氣了嗎?
昨、昨天明明……明明還笑著一塊依偎入睡,明明他還告訴她,他是一隻不會變成獸模獸樣的貔貅,明明他還糾結著要吻她,明明、明明……
見她幾乎快被寶礦給掩埋起來,狍梟才甘願收手。
「好了,寶寶,那我走嘍,也許……」也許,會有再見的時候,最末這句,他沒有說出來,這種時候,說了什麼都好像將變成承諾,偏偏他又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再回來,算了,還是甭說。
他蹲在她面前,心裡很賤格地等待她挽留他、哀求他,等呀等,只等到她一動沒動的木頭反應。
看來,是他高估自己在這隻小疫鬼心目中的地位,哼哼哼……
瞧她,看珠寶看到兩眼發直,連他貼近在面前都能不瞟一眼。
狍梟胸臆一把無名火,燒的很旺,牙關咬得喀喀作響。
好啦好啦,反正她也不是很在乎,他又幹嘛從幾天前夜裡,每每望見她像幼貓蜷縮在他懷中時,就被一抹歉疚給狠狠痛扁?她壓根就無關痛癢,他那小小一瞇瞇的稀罕良心,算是白費了。
狍梟冷嗤,笑自己蠢,笑自己竟不如她麻利乾脆。
他甩袖,走得頭也不回。
她驚愕的目光,沒有落向他離去的背影,她恍惚地看著自己左手掌,珍珠、碧玉,金銀彩礦叮叮咚咚從指縫間滾落,空蕩蕩的掌心,什麼都沒有。
那顆由他髮梢間飄墜下來,耀目絢爛的小小星光,不見了。
她藏在裡頭的碎光不見了……
她以為她捉住了它,珍藏了它,保有了它……
「狍……」她抬頭,洞裡除了她之外,誰也沒有,她心慌恐懼,喊他名字的聲音在洞裡迴盪。一路追到洞外,雨水交織成茫茫巨網,將她困於洞口,墜地隋開的雨水,濺濕她的衣裙,帶來徹骨冰冷,霧濛濛的煙嵐,瞧不清東西南北,更瞧不清他最後離開的方向。
她在傾盆雨勢中,嘶啞地喊他。
只有雨聲回應她。
她獨自一人,奔入雨中,一抹嬌小身影,不敵雨的囂狂,凌亂潑瀝的雨水,淋得她通體濕透,黑髮糊覆所有視線,她赤裸的腳,被石塊磨破,踩進泥水裡,不覺疼;她的喉,除了「狍梟」之外,其餘字詞都吐不出來,它變得沙啞,變得刺痛,可任憑她怎般惶恐害怕,他都沒有回到她面前,沒有露出調皮使壞的莞爾模樣,沒有說他只是逗逗她罷了……
她滑到跌跤,掌心及膝蓋被碎細小石割出幾道血口,麻麻熱熱,引她低首……
凍僵的掌,沒有血流如注,只有幾道破皮透血的直線小傷,在原本該握有一顆小巧可愛的金色星粉之處。
它為什麼不見了?
是她粗心把它遺失在哪裡嗎?
她不知道,原來,光,是握不緊,抓不牢,私藏不起的東西。
無論是手心裡,抑或是她身旁的……
***
睡。
痛快埋頭大睡。
睡到連吃飯翻面都可以省略下來。
狍梟累慘了,過度縱慾後的疲憊身體,與一塊使用過度的破布沒啥兩樣。
「他維持同一個姿勢已經三天有了吧?」鈴貅早上醒來吃珠寶時,就見小弟這副大刺刺赤身裸體,只靠薄薄一條被子蓋住下身的癱死模樣。吃飽,她也爬回自個兒床上睡滿大半天,醒來,他仍是如出一轍的睡姿,待她啃完宵夜,睡前匆匆一瞥,乖乖隆地咚,沒變,連髮絲垂散的角度和根數都沒增沒減。
「足見他離家的這些日子,玩得多肆無忌憚,等他睡醒,娘說要好好教訓他哩。」瑞貅一臉惺忪,她也很想睡,討人厭的情恣時節終於結束,不用再與身體裡火熱難熬的本能對抗,又能恢復好吃好睡的好日子,偏偏就是有人破壞好不容易重獲的清幽舒適。「這小子,也不先把身體刷乾淨再回來,整個窩裡都飄散著疫鬼的臭味。」
貔貅鼻子敏銳,旁人問不出來的味兒,只消一些些,對貔貅就變成極濃極重。
忍不住,一腳踩向狍梟胸口,腳踝左邊右邊使勁轉了轉。
「寶寶,別胡鬧,再讓我多睡一會……」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身處天上人間的狍梟,終於翻了個面,不過眼睛連睜開也不曾,以為是小疫鬼頑皮在鬧他。
「寶啥寶?寶寶不就是你嗎?!」
瑤貅一啐,狍梟被她第二腳力道驚擾,瞠眸醒來,首先映入眼簾,不是狹窄曲洞的灰巖暗壁,而是閃耀七彩炫光的水玉晶叢,它像一朵巨大蓮花,盛綻於高聳洞頂,不用燭火或夜明珠來照亮偌大房洞,光靠水玉晶叢加上一屋子公貔母貅身上散發的光輝投射,房洞裡永如白晝,明亮無比。
他和那塊蓮狀晶叢很熟,因為曾遭娘親一路追打,逃到上頭去躲藏過。
這裡是貔貅窩,而非那個得逼他彎腰通行的小小曲洞。
呀,是了,他離開那兒,回來自家地盤。
狍梟抹臉,試圖清醒些,八成是沒睡飽就被吵醒,害他額側有些疼痛傳來。
「幹嘛吵我?!」他呲牙咧嘴,沒有好臉色,不懂胸臆內有把火是怎麼來了。
瑤貅居高臨下睨他,狠踩他胸口的嫩足沒有離開過,仍是穩穩擺在上頭,狀似人間高傲女帝王。
「一臉屎臭,打從你一回來我們全家就知道,你被人甩掉了吧?才會像只戰敗的夾尾狗,狼狽逃回家來。」這副心不甘情不願的鬱悶慘樣,不似以往春風得意,洋洋灑灑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
「我被人甩掉?!」狍梟面目猙獰,彈坐而起,彷彿瑤貅說出最最惡毒的羞辱字眼,踐踏到他惡獸高傲尊嚴,激發他的不滿。「誰有膽甩掉我狍梟?!只有大爺我狼心狗肺地說『哼哼哼玩膩了,我閃人先』這種話,還沒有誰敢反過來跟我嗆聲!」
「那你慣有的得意表情呢?跑到哪裡去了?」她認識的小弟可是喜形於色,要他適時掩藏一下,等同要他的命。倘若如他所說,他又拋棄了某人,至少,他一定笑出來,哪像現在,五官全是垮的!
他馬上氣虛。「我……只是很困!沒睡飽的貔貅,哪一隻有好臉色啦?!」他替自己辯駁。
「小弟,要睡等吃完再睡。」瑛貅阻止狍梟重新埋回床上。「爹娘快回來了,娘有話問你。」
「再問還不是那幾句老調。」用「問」這個字眼是大誤吧,明明就是「罵」或者是「數落」——才說完,後腦挨了他娘親的貔貅爪一記。
「竟敢關掉你娘親的千里傳音?!還在外頭鬼混這麼多天!」他娘親第二掌眼看就要揮過來。
「我已經是大男人,吃飯喝水得向爹娘一一稟報嗎?!」狍梟本能地架出防衛動作——護住腦袋,在床上翻滾兩圈,逃離娘親的爪子範圍,才汪汪直吠。
「反正我又不可能遇上麻煩或危險,你擔心個啥鬼?!我想回來就會回來,不想回來,你再怎麼催我也不回來!」每次他出去沒多久,他娘的聲音就開始在他腦子裡追著跑,要他交代此刻在哪裡、遇見什麼人、沒事早點回家……煩不煩呀!真當他狍梟是弱小生物,走著怕摔了,跑著怕跌了?!
他一出生,就是惡獸一隻,雖然身體是嬰娃,神志和記憶全都是成熟大人,少把他看扁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