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坐,坐了快一個時辰,書讀完兩本,才有第一隻貔貅察覺有客到訪。
「仙翁?」身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過來。
「吵醒你了嗎?不用客氣,繼續睡,等睡足再來理我就好。」老人家咭咭笑,眼睛沒從書冊上離開。
自然不可能再睡,稍稍整好儀容,將懷裡愛妻環抱在他腰上的柔荑輕輕挪開,不驚擾她,逕自下榻走往老仙翁落座之處,狍梟則是半睡半醒,瞇眼瞟過去,又懶懶閉上眼。
「安心,我不是為你家那只兒子而來,不用一臉戒慎。」老人家很體貼的說明來意。
「那麼您為何而來?」
「有事麻煩。」
「仙翁請說。」
一仙一獸的交情,起源於狍梟他爹作為人類那一世的死亡,他妻子身懷六甲,卻因孩子是人貔貅混種而不容於天,為尋求解決之道,他與妻子親自走一趟天界,當時便是老仙翁給予他們寬容的選擇,使他們保有孩子,以及賜予他成為神獸貔貅的機會。
老仙翁曾笑道,說著兩人的淵源更早更早,只是狍梟他爹已經不記得便罷,多說無益,又吊他胃口似的,拋出一句「讓你去人間走一遭,你改變不少」的笑語。認真想追問,他老人家只是一徑笑,一徑搖頭,待他放棄不問,老人家再笑拋數句「你堅持要入世,去親嘗你感到陌生的七情六慾,月讀那件事,使你產生迷惑,你認為天人無慾無求的性情是有所欠缺,才造成一沾染上情愛便會兵敗如山倒……這些,你不記得了吧?本來,在地府淨化完成後,記憶應該會恢復」附帶十幾聲的呵呵輕笑。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與老仙翁是舊識,至於多熟,忘掉便罷,他不想深究,深究下去,老仙翁也不會多說。
「不知你發現沒?人界這幾個月來,氣味變得很怪。」
他頷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沒聽見的兩個字,溜進狍梟耳裡,他眼沒張開,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直豎起來。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來了。」老仙翁臉上笑意稍斂,這是件嚴重大事,不能開玩笑。「數量越來越多,意圖很明顯。」
「作亂是嗎?」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剋星,在你們面前,他們弱如螻蟻。我認為在事端擴大,力量尚微之前,讓疫鬼們結束愚念,別闖下大禍,事後懊悔也來不及。」
「要我們去驅疫,是吧?」
「找你們一家,開一次口就有六個力量,怎麼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復笑容,眸兒瞇在白眉底下。「當然,驅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記上一筆,我在眾仙面前更能抬頭挺胸,告訴他們,當初做的決定沒有錯誤,惡獸貔貅也能幫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懷疑,當初仙翁壓根就算到會有此時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給他。
老謀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軟軟白雲離開。
狍梟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與他爹親目光交會。
「醒了正好,我們要開家庭會議。」他爹親說,並溫柔喚醒愛妻,要狍梟把三隻姐姐也叫起來,一家六口,圍著窩裡那張巨大水玉圓桌坐。
「當然答應呀,處理掉幾隻疫鬼,又不費多少力,還能換來大功一筆,我們求之不得!」他娘親聽罷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馬上點頭如搗蒜。「驅疫這件事,我們全家接下了!」
在他們家中,娘親最大,向來她說了算,即使她會轉頭詢問夫君的意見,給他一家之主的尊嚴與面子,但他們那位妻奴爹,沒有哪回不附和她、縱容她。
果然。
「我也認為該是如此,對付疫鬼是動動爪子就能輕易解決的小事,我們如仙翁所願,在疫鬼於人界惹出大麻煩之前,為天界除去這項小困擾,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爹親掛著寵溺的甜笑,接著在愛妻語句後補充,頗有獻媚之嫌。
「對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們嗎?」鈴貅軟綿綿地趴在水玉圓桌上。
「嚇嚇他們就好了吧?爹不是說,他們開始聚集起來,那種壞東西,單獨一隻時膽小如鼠,十隻湊在一塊就以為自己變成了老虎,咱們讓他們沒膽再群聚,便成不了氣候。」瑤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頭皮都會發麻。
「瑤瑤說的對,除了帶頭鬧事的主謀不能輕放外,其餘烏合之眾,見主謀落入我們爪下,應該會嚇得逕自逃竄,抓著主謀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親開心得好似此時貼在圓桌上的雙掌底下,已經壓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懶的性子,只須除一隻疫鬼的差事,他們絕不會費事想去除兩隻。
「寶寶,你也願意參加吧?」他爹親很明白,狍梟是全家人中必須且絕對得參與的人物,會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請托,目的只有一個——讓狍梟成為天界眼中「改邪歸正」的好傢伙,若狍梟在驅疫行列中不露露臉,很難將功勞掛在他頭上,如此以來便辜負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梟聳肩,意思是:我隨便呀,不特別反對或贊成。
「那好————」
就在他娘親拍桌定讌之前,狍梟長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時開始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來是很分散,卻越來越聚集,越來越濃烈。」
兩、三個月前……
那只他離開好幾個月以上的小疫鬼,該不會也成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沒有這麼蠢?
別被人唆使去幹壞事,跟著其他疫鬼犯下大錯呀……
他皺起濃眉,為自己內心的忐忑猜測而不悅。
嘖,萬一她真的捲進麻煩……
老傢伙只找他們一家貔貅去辦事嗎?會不會同時也找了其它貔貅,那幾隻貔貅主張斬草除根,將疫鬼一網打盡——
狍梟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順路先去一個地方?」
***
又錯過了嗎?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裡頭空無一人的靜寂,叫她鼻酸。她實在不應該因為耐不住飢餓,而離洞去覓食,他一定回來過,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嗎?
她生著自己的氣,悶悶的將採集的瓜果擺在地上,剛剛明明好餓好餓,現在卻胃口盡失……
不該離開曲洞,他回來,看不見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沒用,不過幾天沒吃而已……
明知道他隨時有可能回來,為什麼她還要暫時離開,去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她伏趴在地,渾身無力,任由長髮散亂如雲,將更形織細的身軀覆蓋殆盡,幽幽淺淺的歎息,在曲洞裡,孤單迴盪。
時間,在這裡彷彿靜止下來,他留在洞中的寶礦,一樣堆積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於他走時一模一樣,她亦乖順地等待他歸來,雖然巴掌小臉上浮現對自己擅離曲洞的責備,卻又牢牢記得要帶著笑容迎接他的念頭,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鑲著、綻著。
他離開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沒有計算,它沒有意義,過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與他相逢的喜悅。
狍梟。她輕輕喊,在心裡,好珍惜地。
狍梟……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捲,睡過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來的日子就減少一天,也許……只是也許,明天醒來,他就回來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邊,頑皮的以長指繞弄她的發,壞中帶笑的嗓,故意密貼她的鬟發,說著:貪睡鬼,起來陪我玩吶……
只是憶及他,她的笑臉變得儂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溫暖,獲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對她的影響如此巨大,他本來就是獨特且美麗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瞇成縫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餘暉透進,雖已稀薄泰半,對於身處黑暗中的她,一絲殘忙,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嗎?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處的。
驀地——
「寶寶……」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個喊出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她驚喜的躍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徑,何時曾教她感到太過曲折?彎彎繞繞,阻礙她快步奔出洞去見他。
她忽略了,喊出「寶寶」兩字的聲音,是屬於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蠢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這才是狍梟的吼聲。
她一心只急著爬行,耳裡雖然聽見他的惱怒咆哮,卻無心咀嚼其意,當她順利離開曲洞,如願看見狍梟正佇足與半空之中,亮發依舊,囂狂依舊,俊美依舊,一時之間,她適應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餘幾隻金銀彩光閃耀的貔貅,眸子幾乎完全睜不開,她還是沒踩出洞口,便聽見狍梟在吠——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狍梟!」她不顧雙眼不適,帶著兩泡汪汪淚眸,朝他奔撲而去。
剛吼完那句話的狍梟一臉鐵青,仵逆他娘親忤逆的太順口,竟然脫口而出他對「寶寶」兩字的反感,對於它們如影隨形跟在他屁股後頭,他確實唾棄到不行,偏偏同樣兩個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樣,卻不討厭她是寶寶——
馬的,他亂七八糟想什麼呀?!啥寶寶不寶寶的,那不是重點!
就、就算她聽見他吼的幾句話又怎樣?她會出掌摑他嗎?他諒她沒那個膽!
「幸好你還在這裡。」狍梟懶得與他娘多吵兩句,緩降落地,解決正事要緊,卻被她撲來的奔馳身軀給撞到險些岔氣。
「狍梟——」她環腰緊緊抱住他,無法控制雙臂顫抖,小臉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氣味。她好高興,他回來了,她就知道,他會回來的……
胸口擠壓而來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沒重溫,竟覺懷念及無比柔嫩。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跑到別處去了。」他一吁,口氣有些軟。
若曲洞裡找不到她,那就相當麻煩。兩人分開是分開了,再怎麼說也曾恩愛過,有段交情嘛,他自覺有需要繞到這裡來告誡她一聲,別蹚入疫鬼的渾水中,乖乖過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鬧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當然……不會,跑,別處,要等,等你,我在,這裡,等你……」她的淚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斷斷續續抽噎地說道,太久沒於誰開口交談過的嗓,帶著乾澀,哭顫使它變得更結結巴巴。
「你在等我?」狍梟對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兒濕潤閃耀。「嗯……等你,回來。」
「我不是跟你說好分開了嗎?我那天還跟你揮手道別耶,你等我幹什麼?我給你那麼多金銀財寶,不夠嗎?你全用完了?等我回來再拿一些給你是不是?」狍梟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幹嘛這麼多事?幹嘛不快快樂樂找其他事做?
「你,生氣,了嗎?」她面露慌張,仰頭覷他。
「不是生氣呀,散就散了,拖泥帶水最讓人覺得麻煩,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感動,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有沒有這麼蠢的呀?!」
生氣嗎?應該是沒有,他幹嘛生氣呢?她愛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離開時更瘦更小更蒼白的模樣是怎麼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覺嗎?這一點他就很不滿了,口吻不自覺地越來越隨便。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有嗎?有嗎?!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開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沒有負擔嗎?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幹嘛害他有一股該死的內疚感從胸口泛起?!
而為了抵抗那股內疚感,他只能將過錯全推到她身上。
對,是她的錯!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說了,他要走了,他也沒有虧待她,他變給她無數的金銀珠寶,比起他抱過的女妖們不知多出幾十倍,足夠了吧?!
用它們買她數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記得自己臨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為他等候,沒有吧?!他應該沒有一時之間脫口說出那種蠢話吧?!
她呆然,黑剪雙眸眨也不眨,望進他怒光閃爍的眼。
她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消化,才能拼湊其意,將他說的話,細細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
她是心甘情願等他的……
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
是,我會等。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
沒有……沒有約好,沒有承諾,只是她自己心裡默默產生這樣的貪婪念頭。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這句話,她聽不懂,反覆思索了幾回,仍是不懂。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個字的涵義,她是清楚的,湊成一整句,卻變得好艱澀。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雙眼仍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並無與她重逢的喜悅,他甚至……是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來?」她吶吶的問,本能地記得要給他的微笑,微微扭曲,變得有些可憐兮兮。
「不是!我是要來告訴你,不要跟著其它的疫鬼去做壞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樣——」哪樣?對小動物誠惶誠恐,小心翼翼不去誤傷他們,見人就躲,別暴露在眾人面前,蜷縮身軀,藏於暗處,自卑自憐地躲著別出來?隨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結對!
「……所以,我們,真的,分開了?」她恍若未聞,又問。
「對,早就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