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兩匹健馬,在進入擎虎山走至半山腰時,突然聽見不知從何響起的厲喝。
馬背上的兩人頓時收韁,喝馬停駐。
「好熟的詞兒。」沈宜蒼抬眸梭巡四周,嘴裡低喃。
「山賊做買賣的開場白。」薛霞飛策馬靠近他,嘀咕道:「看樣子我們又遇見山賊了。」
俊顏登時露出苦笑。「是啊,又遇見山賊了。」
這一路西行,行經大小山崗無數,也遇過不少綠林好漢,次數多了,連起初不知山賊是何物的沈宜蒼也見怪不怪,漸漸習以為常。
當然,這也是因為有薛霞飛在,他才能如此從容鎮定,處變不驚。
幾道黑影從山徑兩旁的樹梢一縱而下,立刻將兩人包圍在中央,不留一絲生路。
兩人的坐騎一時受到驚嚇,四蹄不安地在原地踏著。
安撫馬匹的同時,薛霞飛趁機打量環繞週遭的山賊,瞧見幾張熟面孔。
「沈宜蒼,你覺不覺得有些人曾經見過?」她不確定地問,對自己的記性不怎麼有信心。
「你也發現了。」沈宜蒼還以為只有自己察覺。「十天前在朝陽崗,還有四天前在風雲頂遇見的山賊也在這其中。」
「哦,是那些掉到網子外面的魚啊!」她就說嘛,好像在哪兒看過。「竟然跑來這兒加入別的賊窩。」
「那叫『漏網之魚』。」沈宜蒼趁機教學。
薛霞飛乖順地跟著念了一遍,旁若無人的閒適神態登時惹火了眼前「策略聯盟」組合而成的山賊們。
「臭娘兒們!」原先隸屬朝陽崗的山賊第一個跳出來叫囂:「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別以為你逃得出擎虎山!」
「沒錯!說得好!」風雲頂的山賊們跟著吆喝。
他們之所以加入擎虎山的賊窩,除了找個安身立命之地,也為報仇而來。
「哎呀。」薛霞飛按住心口,唇角勾笑。「奴家好怕哦。」
奴家?沈宜蒼古怪地望向忽然展露女子嬌態的薛霞飛。「奴家是誰?」
「奴家是我。」她挑高柳眉。「怎麼?有意見啊?」
「沒,沒沒……」一連串的否認從沈宜蒼藏住笑容的掌後發出,有點模糊。
再度被忽視的山賊們火大了,擎虎山的頭子大吼──
「為了替朝陽崗和風雲頂的弟兄們報仇,今日定叫你們留財留命!來人,給我上!」
大刀一揮,數十名山賊殺氣騰騰的衝向兩人。
薛霞飛見狀,輕點馬背跳至沈宜蒼的坐騎。
與山賊周旋最忌心有旁騖,一路上遇見許多同樣陣仗,沈宜蒼從一開始無法接受女子的保護,到如今明白人各有所長,便不再堅持那毫無意義的男性尊嚴,二話不說任薛霞飛環住他,同時他也以雙手摟住她腰身穩住彼此,好讓她施展輕功將他帶至安全的高處。
兩人離開坐騎的同時,機靈的馬兒也抬蹄嘶鳴,衝出充滿危機的戰局。
確定沈宜蒼安全無虞,薛霞飛反身欲回戰場。「等我。」
「小心點。」
「知道了。」薛霞飛回眸投以一笑,拔劍出鞘的同時足尖一點,縱身落地。
她的動作依舊如閃電般迅速,以致沒注意到沈宜蒼那飽含信任卻也難掩擔憂的眸光,始終緊緊跟隨著她,不曾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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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鏗鏘鏘!
刀光劍影,棍棒相擊,薛霞飛一人獨戰二十來名武功高低不一的山賊,山野間充斥著肅殺之氣。
子母劍法如行雲流水,母劍氣勢凌厲,招招取人命門,子劍轉走沉穩,以近身護己為重,一長一短,相輔相成,加以無人能出其右的輕功底子,只見玲瓏嬌軀穿梭在刀鋒逼近的分寸之間,不時出招準確地點中敵人罩門,輕鬆應敵。
反觀人數眾多的山賊,由於倉促成軍,默契不足,往往因為配合不佳而打到自己人。
「哎喲!」
「啊!你怎麼打我?!」
「哇呀呀!我的頭……」
「哈哈哈……」薛霞飛踢倒一人,回頭就看見一名小賊的狼牙棒敲上執棍的同伴,後者痛得棍棒脫手,砸到第三人的腦袋,不由得笑不可抑。
「我看用不著本姑娘出手,你們就自取滅亡了嘛!嘻嘻……」
山賊們不堪激,立時回吼:「臭娘兒們!給我納命來!」
「納命來的是你們吧?」薛霞飛皮笑回嘴,在這同時又擋下四人同時出招的攻勢。「嘖嘖嘖,這樣是不行的哦。」
「可惡!」擎虎山賊首見己方二十多人竟敵不過一個小姑娘,又氣又惱,眼角餘光瞥見藏在樹梢的沈宜蒼。
對啊!他怎麼忘了還有個啥都幹不了的文弱公子?!
「大龍、二虎、三狼!把他給我抓下來!」
經頭頭一提醒,山賊們立刻將注意力轉向手無縛雞之力的沈宜蒼。
「糟!」薛霞飛暗叫一聲,欲飛身脫離戰局,先行攔截那三人。
怎料山賊們的默契突然變好,轉瞬間便包圍住她。
居高臨下的沈宜蒼自然也看出他們的用意,憂心地皺了眉頭。
「活的抓不成,就給我射死他!」山賊大王怒火攻心,喝令道。
「是!」霎時間,四、五支長矛同時劃破天際朝沈宜蒼射去。
薛霞飛足一點地,施展輕功急追在長矛後頭。
鏘、鏘、鏘、鏘!子母雙劍並用,在空中揮舞,迅捷攔下四支奪命矛。
孰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沈宜蒼突地大喝:「霞飛,小心後面!」
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薛霞飛愣了下,這一剎那的閃神,一把短戟射中她的右臂,傳來一陣劇痛。
「啊──」如燕般靈巧的身子,以背朝地面的姿勢直墜而下。
「霞飛!」目睹此狀,沈宜蒼心口狠狠揪緊,彷彿那把短戟刺中的是他的心口。
忘了自己不諳武功,他驀地往下跳,只想接住往下墜的薛霞飛。
「你──」眼睜睜看著他往下跳的薛霞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為什麼喚她的名?又為什麼往下跳──
不對!現下不是質疑這些問題的時候!
「開什麼玩笑!」不知哪來的力氣,薛霞飛忍痛以短劍挑出右臂上的短戟,又迅速收劍,再一個凌空翻身,足尖點向樹幹,借力飛撲向快撞上自己的沈宜蒼。
成功接住!但她右臂也因過度用力,加速氣血流失。
「霞飛?」
又喚她的名?
蒼白的臉莫名湧上一股熱潮,薛霞飛左手纏上他腰背,足尖再點向樹枝末端,跳出戰圈。
底下,山賊頭子持續叫嚷──
「給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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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輕敵了!
薛霞飛忍著右臂疼痛,與沈宜蒼穿梭在林間,暗惱在心。
「你的傷──」
「一點小傷,等會兒再說。」追趕的腳步聲離身後約莫二十餘尺,還需要加快速度才行。
「但是……」
「給我站住!」後頭的厲喝蓋過沈宜蒼說話的聲音。
「笨蛋!誰會乖乖聽話站在原地等你啊!」薛霞飛揚聲吼了回去。
噗哧!沈移蒼不由得失笑,「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餘力說笑?」
杏眸轉而瞪向他。「我是認真的。」
「是、是。」沈宜蒼轉頭梭巡四周,像在找什麼。
薛霞飛也察覺到了。「你在找什麼?」
「找地方躲。」她的傷需要立刻包紮。
「現在只要想怎麼甩開他們就行了。」依她目前的情況,無法以一敵二十來名山賊,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並不笨。
「你的傷需要止血。」
薛霞飛驀然頓下腳步。
沈宜蒼跟著停下。「怎麼不跑了?」
「你是為了我才想找地方──」接下來的話,因他掏出巾帕扎上她右臂的舉動而嚥回嘴裡。
沒來由的,明明氣血漸失,她卻覺得臉上熱呼呼的。
就在這時,陣陣喊殺的聲浪從後方傳來,沈宜蒼直覺地拉著她繼續往前跑。
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角色互換,薛霞飛愣愣地瞪著前方的背影,愈想愈奇怪。
明明該是她拉著他跑,護他周全的不是嗎?
那現下是怎麼一回事?
失神的當頭,沈宜蒼已拉著她跑向右側小徑。
練武者較常人靈敏的耳力聽見潺潺水聲,薛霞飛驟然回神。
「等等,不能往這邊──」
「殺了他們!給我殺!」後頭的山賊們追了上來。
來不及了!
這念頭才剛起,兩人已奔至崖邊,下方是一條奔如野馬似的河川,濤聲隆隆。
後有追兵,前有大河橫亙,除此之外不見任何生路,沈宜蒼惱極了方才為何要選擇右邊,眼下只有跳河求生了。
衡量水勢後,他轉頭問:「這條河順流直下會到哪兒?」
「……距離西安城約十里的河泉鎮。」想了下,她有些不安的看向他。「你問這幹嘛?」
天爺,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跳河逃生,現在只有這辦法了。」他說,臉色凝重。
果然!薛霞飛的臉色刷白。
「真的假的?」
「我看起來像在說笑嗎?」
「……不像。」她悲慘地說。
瞧二十來個黑影由小漸大朝他們奔來,沈宜蒼的聲音緊繃,「快!」
他拉人欲跳,不料薛霞飛卻死命不肯動。
「現下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快跳!」
「我……我沒跟你開玩笑……」
後頭,山賊頭子囂張的狂笑如雷貫耳:「哈哈哈……想逃?我看你們還能逃到哪裡去!」
「霞飛!」沈宜蒼一喝。
「我是……鴨……」薛霞飛雙唇微顫,連話都說不清楚。
鴨?「鴨子划水,那不是很好?」
說時遲,那時快,山賊們陸續趕至。
「哇哈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今兒個你們是休想活命了!來人,一起上!」
「霞飛,跳!」
不由分說,沈宜蒼摟住薛霞飛的纖腰,在凶神惡煞的山賊們揮動刀棍砍上兩人之際,轉身跳河。
「哇啊啊──你要跳就跳,幹嘛拖我一起下水──我是旱鴨子啊啊──」
尖叫聲還未告一段落,便教激越的破水聲給吞噬了。
山賊們奔至崖邊,就見河面上兩顆人頭載浮載沉,其中一顆在冒出河面時,山林間立刻充斥她可怖的慘叫聲,由東向西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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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咕嚕嚕……我不會……咕嚕……泅、泅水,咕嚕嚕……」
嗚哇哇,不會被那票山賊說中,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薛霞飛的忌日吧?
「霞──」沈宜蒼不小心喝進一口河水,嗆了下。
「救、救命啊咕嚕……」河水湍急,薛霞飛沉了下去,未多時,又冒了出來。「哇!咕嚕嚕……救、救……」
善於泅水的沈宜蒼順著河水流向,探頭尋找薛霞飛的蹤影,看見一顆人頭在左前方浮浮沉沉,立刻游了過去。
雙腳踩不到底的虛浮感嚇得薛霞飛魂飛魄散,手腳一陣揮舞亂抓,淨是撲空。
「嗚啊啊──我死後做鬼咕嚕嚕……也會去找你,纏你一輩子咕嚕……都是你害的咕嚕嚕……」
冰冷的河水籠罩全身,薛霞飛只覺死亡的陰影逐漸逼近。
又受傷又溺水而死,她的命好苦哇!
「薛霞飛!」沈宜蒼的聲音傳來。
他的聲音好遠……薛霞飛咬唇,不知怎的,聽見他的聲音令她眼眶泛熱。
她恐怕不能帶他到西域了,還得累他替她收屍……
「我死後咕嚕嚕……請把我的屍首送到西安……咕嚕……西大街咕!永春胡同的逸竹軒咕嚕嚕……」
「噗哧──咕嚕!」明知不是該笑的時候,但薛霞飛的慌亂模樣看在沈宜蒼眼裡,實在逗趣得緊,噗笑出聲時不小心灌了一口水。
泅水是他的強項,怎可能讓她命喪於此?
可惜忙著喝水的薛霞飛渾然不知救兵正在接近,只想把遺言交代清楚──
「沈宜蒼咕嚕嚕……我還有話沒有告訴你咕嚕嚕……我喜──咕嚕……」她的頭沉入河面。
「霞飛!」沈宜蒼深吸口氣,潛入河中,如游龍般迅速游向她左側,抱著她鑽出河面喘氣。
「咳!」重新呼吸到空氣,薛霞飛本能地抓住沈宜蒼猛咳,「咳咳咳……在我死前咳咳……我一定要說……」
「你不會死。」沈宜蒼將她拖抱住,「有我在,你不會死。」
怕水怕到了極點的薛霞飛壓根兒沒聽進他的話,自顧自地道:「我……是怕水怕得要命的旱鴨子……」
「瞎子都看得出來。」抱著她順流泅水,沈宜蒼朝左岸游去。
「我才十八……」
「是是。」哪裡可以上岸?
「咕嚕嚕……還沒嫁人……」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
「我咕嚕……咳!有喜歡的人……」
她有心上人?!泅水的左臂頓住,河水立刻吞沒他倆,兩人被迫灌進一大口水。
現在不是震驚錯愕的時候,沈宜蒼告訴自己要振作,雙腳交互打水,將兩人送出河面換氣。
「咳咳咳,我喜歡的咕嚕嚕……」
「閉嘴!」沈宜蒼心緒大壞。「再說話,我就丟下你!」
此話一出,他立刻感覺腰間被人抓緊。
「不行咕嚕……」她好冷好冷,右臂又好痛,肚子快被水撐破了。
嗚……她是不是快死了?
眼前漸黑,身子愈覺冰冷,她真的離大限之期不遠矣,嗚……
如果快死了,那……她不說不行!
「喜歡的咕嚕嚕……就在身邊咕嚕!死前不說咕嚕嚕……我會遺憾,做鬼咕嚕嚕……」
不行了,手臂好痛、身子好冷、肚子好撐……
一陣急流撲來,打上薛霞飛後腦,將她捲入冰冷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