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天頹然收掌,忽然一回頭,一腳將他踢了個跟頭,真氣一動,又咳出一口血,卻笑了笑說:「騙人這種事,逼得急了,就是我也會。」
賀蘭山這一腳挨得不輕,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勉強站起來,他一向孤高自詡,難得有這麼狼狽的時候,雲在天看在眼裡,忍不住大笑。
賀蘭山只冷冷地看了他幾眼,也沒說什麼。
雲在天倒覺得不好意思,躬身一揖:「對不住了,賀蘭兄。」
賀蘭山緩緩別過了臉:「你天資極高,年少即成名,不求名動青史,卻為了一個女人神魂顛倒,未免太令天下英雄齒寒!」
雲在天怔了一會兒,這問題太嚴肅,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人活一世,最後也不過是個生病死,碰到什麼也就是什麼碰了:「我——我不知道,名利是最虛浮的東西,我不看重那些,相較起來,倒是人心更難得,人們說我沒出息,我也認了,只要田恬活著,兩個在一起,比什麼都快活——」
「比什麼都快活——」賀蘭山微顯動容,輕聲重複了一句。
「是呵。人還能求什麼呢?」雲在天輕歎了一聲,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見那日頭已躍上了天空,紅火火的一片艷光,他微微瞇起了眼,竟似有些癡了。
田恬是在隔天下午醒過來的,傷勢並不太重,可見賀蘭山是手下留情了的。
朱堂收了銀針,神色異常委頓地坐在一旁,雲在天不忍心,安慰他說:「師傅那裡,我會跟他說明白的,救人畢竟是好事,師傅也不是全不講道理的人。」
朱堂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雲在天問他,他又不肯說,卻是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田恬的精神不太好,雲在天按賀蘭山所說的,給她燉些養經暖脈的東西,他是大少爺出身,連鍋台都沒沾過,賀蘭山更不可能,指望朱堂吧,他自給田恬療傷之後,就變得神經兮兮的,整天面對著牆壁發呆。
雲在天只好自己動手,賀蘭山在旁邊既不指手,也不劃腳,卻只是罵他笨。
雲在天被他罵急了:「你只說不練,要不然就你來。」
賀蘭山冷哼:「是你老婆,憑什麼要我侍候?」
雲在天氣得發昏:「是,既然是我侍候,你又多什麼嘴!」
賀蘭山仰面望了屋頂:「我只看不得笨人多作怪!」
雲在天重重地把碗蹲在桌上:「誰讓你看了,眼不見心為淨,還請你躲得遠遠的!」
田恬懨懨地翻了個白眼:「吵死了,你們還嫌我死得不夠快?」
賀蘭山飄然出了屋,聲音悠悠地傳過來:「等死絕了,就來告訴我一聲,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我替你們收屍!」
田恬低低罵了一聲:「這是什麼話,等死絕了,還怎麼去告訴他,這人說話也沒個譜。」
雲在天聽著這話這麼不順耳:「我說,我說的那個好像也不是重點吧。」
田恬看他手裡端著粥,輕「咦」了一聲:「你煮的?」
雲在天舀了一勺,放在唇邊吹了吹:「你嘗嘗,我也是頭一次煮東西,不知道怎麼樣,你也就將就著吃吧。」
田恬也真是餓了,張口把勺子吞了下去,愣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
「怎麼樣?」雲在天有些緊張地看著她。
田恬也沒說什麼,只指了指碗:「你自己嘗嘗。」
雲在天有些狐疑地舔了一點,再舔一點,抬起頭來與田恬面面相覷。
許久,兩人不約而同地大吐特吐:「好……好噁心,難吃死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田恬深感恐怖,「雲在天,你跟我有仇是不是?」
「就是豆子粥嘛,」雲在天也委屈得要命,明明就是豆子,怎麼到他手裡就變成穿腸五毒散了呢。
「我倒寧願餓死。」田恬擰過頭轉向床裡。
雲在天放軟了聲音哄她:「好歹吃一點嘛,總歸是比餓死強。」
田恬冷笑:「我倒沒聽過,毒死就比餓死強了,再說了,你先吃了給我看看。」
雲在天十分為難,田恬更加氣憤:「你自己都不肯吃的東西,卻拿來害我?」
雲在天歎了口氣,坐到門外,悶悶地發愁。
賀蘭山遊魂似的飄過來:「難得,竟還活著。」
雲在天恨他幸災樂禍,拿眼狠狠地瞪他。
賀蘭山冰山似的眸子裡竟閃過了一絲暖暖的笑意:「活人還真能給餓死了?做不出吃的,大可另想辦法嘛。」
「想什麼辦法,這荒郊野嶺的?」
「雲盟主輕功冠絕天下,區區幾百里山路,還能攔得住你?」
雲在天眼神一亮:「說得是,我這就去,這邊還煩勞賀蘭兄照看著。」
賀蘭山看他身形一閃而沒,搖了搖頭,唇邊竟泛起了一淡淡的笑意。
雲在天的輕功,在武林中素來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美稱,意思是普天之下,再沒有可以與他比肩的,他天資聰穎,把瞬息千里的功夫發揮到淋漓盡致,倒也真不負了這一美名。
他行止起落間,身邊的山林飛也似的倒過去,身輕如燕,不過三個多時辰,就遙遙望見了山下的小鎮。下山更是容易,化做了一溜煙似的,沒一會兒功夫,就趕到了鎮子上。
黃昏時候,人家鋪子正要打佯,卻被他一頭撞了進去:「給我來二十斤點心,最好能多放些時日的。」
那小二看了他幾眼:「鋪子就要關了,客官明天再來吧,東西先訂下,二十斤,一時也做不出來。」
雲在天卻攔住了他:「我是從山裡趕出來的,明天再來,還要我跑這一趟?」
「山裡?」那小二笑起來,「你是神仙哪?」
雲在天從懷裡摸出一把金豆子:「只要趕快,錢我不在乎。」
小二眼珠子幾乎掉出來,抓起金豆子放在嘴裡一咬。
雲在天嚇了一跳:「這東西可吃不得。」
小二吶吶道:「這……這是真的?」
雲在天好笑:「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騙你?」
小二愣了一會兒,趕忙叫了老闆過來,老闆也大吃一驚,只以為他是從深山裡跑出來的什麼靈物,急急忙忙擺了桌案,向他跪拜了一番,這才開火做起了點心。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才從爐中取出了點心,打包裹好,交給了雲在天。他剛想出門,老闆卻攔住了他:「仙人,請留副墨寶,也讓人家知道有仙人光臨過本小店。
雲在天哭笑不得:「我要是神仙,還用你來做點心?」
老闆一怔間,卻見人竟已不見了蹤影,不禁喃喃低語:「神仙,就是神仙,老兒我可沒看錯……」
雲在天哪有心思去理他,走得飛快,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閃閃爍爍的星光掛在天上,他想田恬約摸已經睡了,不知那兩個有沒有點良心給她弄點吃的,她比不得他們,不會武功,受了傷,又餓著肚子……
雲在天越想越覺得擔心,加快了腳步,比來時更加迅捷,漸漸接近了那幾間茅屋,見裡面燈亮著,卻還是怕他們睡了,不敢驚動,放輕了步子,靠近了門前,卻聽裡面人絮絮地說話:「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來?」
「我剛去看過,怕是還要等會兒。」
雲在天心裡一熱,知道他們還在等自己,正推門想進去,忽聽田恬笑了笑說:「哥,這回你總相信,他對我是真心的了吧。」
雲在天微微一怔,頓在了門前。
賀蘭山平靜無波的聲音自門縫間流瀉而出:「世間男子,大多三心二意,難得讓你碰上一個,我試探他,也不過是因為不放心你。」
田恬微笑道:「你是我哥,不放心那是自然的,之前我也並不放心他,不過經了這些事,我漸漸明白了,人跟人,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哥,他那人愛較真,可千萬不能讓他轉過這個彎來……」
雲在天只覺得指尖也是冰涼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麻木了,點心盒子重重跌落下來,發出了「砰」一聲響。
屋裡人吃了一驚,打開門一看,他人偶似的站在門前,眼神也變得古怪。
田恬暗叫了一聲不妙,卻仍抱著三分僥倖,強笑了一聲說:「你……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出個聲,站在那裡嚇人……」
雲在天似笑非笑,啞了聲音:「我要出了聲,又怎麼能聽到這麼精彩的東西!」
田恬心頭一陣發涼,知道他已經全聽去了,下意識得看了賀蘭山一眼。
賀蘭山輕歎:「雲兄,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們只是……」
「只是拿我當個白癡而已!」雲在天氣得渾身發抖,「你……你們,萬萬不能讓我明白過來,卻是要瞞我一輩子,田恬,我把一片真心掏給你,你卻當我是什麼?「
賀蘭山剛想開口,田恬卻攔住了他:「雲在天,你說話要講良心,那日我曾問過你,你只把我當兄弟,我出了雲府,昏倒在路上,失魂落魄的情形我哥都看在眼裡,你讓他怎麼信你?」
「他信不信我,與我有什麼關係?田恬,這不正是你親自導演的一齣戲,不是你親口所說,你也不肯信我?」
「是呵。」田恬輕歎,「你看我身邊有了別的男人,心裡就放不下了,我若不演這齣戲,你又肯把我放在心上麼?我在你身邊,就算守一輩子,又有什麼用?」
雲在天「哈」地笑了一聲:「你現在說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是一點也分不清了,你說你是真信,我又怎麼敢信你是真心?連這種事情都能拿來騙人,還有什麼不可以作假?」
田恬心頭一陣氣血翻湧,緊攥了賀蘭山的手:「說得好,說到底你也不過是看不起我,是,我出身沒你高貴,不過是靠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來討生活,我也做不來那些純情聖女假惺惺的樣子,你喜歡那潔白無暇的好女孩,又何苦掉過頭來找我?」
雲在天緩緩閉上了眼睛:「田恬,你是好樣的,是我沒骨氣,我不該來找你,不該辛辛苦苦帶你到處躲藏,更不該讓你這好哥哥莫名奇妙地劈我兩掌,不該為給你治傷逼朱堂破誓,不該半夜裡趕千里路給你去買這些破爛點心!」
田恬聽得眼淚流了一臉:「你後悔了,你後悔了是不是?」
雲在天眼中一陣酸澀:「我只恨我自己——不長眼!」
「好,你走,你走得遠遠的,從此再看不見我,你也就不必恨自己!」
雲在天背過身去:「不用你趕,我也自然會走!」
「雲在天——」田恬見他決然而去,心頭一陣刺痛,哇地嘔了一口鮮血,賀蘭山扶著她,卻也不勸她,只是看她一面吐血一面哭,把整個床單染得一片鮮紅刺目,再不忍心看下去,伸手點了她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