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輕蕩、漂浮、搖啊搖……不,她沒醉,而是人在船中,船行於江面,這一段水流應是湍急些。
只是,她是何時上這艘船的?
花詠夜抬手想揉揉額角,那隻手如有千斤重,她微蹙眉,徐長吸氣,留意到那股異香……原來被人下迷藥了。
她很努力搜索記憶……那日天薄亮,她獨自離開「泉石山莊」,打算繞去江北「捻花堂」與眾女會合,那幾晚,她夜夜宿於舟船上,某晚還沾了些酒上船,沒誰陪她喝,只有自個兒的影子、夏夜的月娘。
醉眼朦朧時,她聞到同樣的異香,之後意識盡滅。
她被劫走多久?已一日了嗎?
「當真拿那姑娘當條件,余少俠什麼都好說了。」
這女子聲音她聽過,想啊……花詠夜,別懶,快想……啊!是薩渺渺!
她方才說什麼……什麼少俠?
是「俞少俠」?「於少俠」?還是……「余少俠」?
花詠夜眼珠滾動,覷見牆面隱密的一角透進微光。
她幾乎使盡吃奶的氣力才翻了個身滾過去,那是個小洞眼,約銅板大小,她曾跟著七十二姝上「柳紅院」觀看五十對五十的百人「牙床大戰」,那時就躲在牆後,用小洞眼偷瞧,跟現下情況頗像,因洞眼另一端真有一雙貼在一塊兒的男女。
那男子盤腿而坐,從小洞眼瞧去,他眉目低垂,拔背收顎……很像每次共修過後,他盤坐在她身畔,打坐練氣的姿態。
怎會是他?怎會是他?!花詠夜滿心驚愕。
按理,他此時應是在「泉石山莊」,做那些讓他阿娘歡喜的事,還有「天罡門」那個嬌美可人的姑娘,他跟人家走,既然已去,怎會在這兒?
異香薰得她目力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以為很使勁了,其實僅虛弱扇睫。但耳力倒未受阻,她聽薩渺渺嬌笑又道——
「那晚在『泉石山莊』堂上,我見你手握著她,與我打過一場後,你目光急急搜尋她,當時我便想,原來你心上有人,極好、極好。」她腰帶已鬆,身上紅衫欲掉不掉,她挨近他身後,飽挺胸ru大膽壓上他的背,親匿趴著。「聽說,余少俠發了頓大火,那些武林人士賴在『泉石山莊』想親近你,你要走,他們不允,你被惹惱,一陣長嘯險些震垮整座莊子……」愉悅歎道:「我可真想親眼看看你爹和那些人當時的慘樣。」
一雙玉臂滑過男子寬肩,滑進衣襟內,紅唇在他耳畔吹氣。
「你急著要找心上人,找不到,很慌吧?我有你要的,你有我要的,我先請那姑娘上船作客,要你服下軟筋散後才肯領你過來,你眉峰不生波,張嘴便把藥全吞了,呵呵呵,所以我才說極好極好。」略頓,她的手更囂張,開始解男子腰綁。「余皂秋啊余皂秋……你應該知道,五毒教的軟筋散不比一般,藥效一起,足讓高手暫時散功,而我讓你服下的那一帖還添了某種藥性啊……」腰綁鬆解,她的手如蛇般纏著他的身軀,平貼撫摸。
簡直……傻眼!
花詠夜張口欲叫,不知是否嗅了過多、過久的異香,她喉中緊澀,幾次都發不出聲音,即便發出,亦微弱得穿不過厚重牆面。
洞眼外的景象,薩渺渺說的事,讓她情緒一層層交疊,腦中紛亂。
她伏在地上喘息,微霧的雙眸一直要看清男人那張臉。
余皂秋沒有絲毫動作,或許已無力掙扎。
他衣衫被扯開了,褲頭已鬆,露出精實有力的深蜜色胸膛。
薩渺渺膩著那具男身,見他不動如山,頗不甘心,忽而從他身後晃到身前,膩進他懷裡,坐在他的盤腿上。
「你心裡喜歡誰,我也不管,你要想帶走那姑娘,要她完好無缺,就留下來多陪我幾天。余皂秋,要是能夠,咱可真想把你帶回苗疆養著,只是你武功奇高,我怕圈不住你,勢必得挑斷你手筋、腳筋,這麼想想,心又不捨,你這塊習武美才,資質奇高,我捨不得毀……」低笑。「再有,就是因為你這麼強,比你爹還招眼,跟你過招好痛快啊,才令我好生垂涎,想跟你共修個幾天……」
他淡垂的面龐遭撫弄,漂亮薄唇落進女子口中,被吸吮著。
花詠夜雙眸更霧了,不是傷心,而是極端憤怒!
他何必來?何必啊?
這麼傻、這麼呆,要他服藥他就服!人家欲凌辱他,他難道不知嗎?軟筋散……軟筋散……還是出於五毒教之物……一聽便知不妙,他還吃?至於另外添加的某種藥,九成九跟合歡散脫不了干係,她用腳趾頭想也猜得出。
這算什麼共修?
使強逼迫算什麼英雌好女?!
這到底算什麼啊!
原來五毒教英明神武的女教主到底及不上「飛霞樓」眾女,她們要的是男人們甘心情願匍匐於腳邊,踢都踢不走,即便踢飛了,還是乖乖爬回來癡纏,而薩渺渺這種強取手段,太不入流!太不入流!
眼淚流不停,她沒想哭,但覷見洞眼外的事,自然氣到哭。
心揪成一團,她拚命拉住意識,奮力想弄出一些聲響,讓他曉得她安好。
她想起,以往跟樓中姊妹躲進密室「見習」男女之術時,密室通常內外都設有機栝,進得來便出得去,那麼,這個小密室裡定也設有機栝,她可以找出來,她要出去,她……她不要余皂秋委屈自己受那種罪,如果他樂意也就算了,好比他那日目中閃耀、雙頰泛蜜光地跟著「天罡門」的喬家小姐去,她知道那時他很開懷、很樂意,但這次不是,而那時的心痛與此時的心痛,滋味又全然不同。
她真的希望他快活,是真的,這樣,她的心痛難受也才值得。
身體沉重得難以驅使,淚要流,只好由著它流。
她將心志和慢慢凝聚的力氣專注在指尖,下功夫,好不容易終於能動,她試過一次又一次,從指尖擴及到整隻手,然後前臂、上臂、肩頭……淚還在流,一直流。
洞眼外響起女子動欲的嬌吟,那雙玉手正玩著男人,花詠夜不看、不聽、不想,只是很奮力很奮力、一點一滴地奪回掌控身體的權利。
身軀極熱,熱中帶酸軟,滲進骨血、臟腑……余皂秋輕閉雙目,徐徐拉長呼吸,守著每一口吐納。
他很靜。
體內雖大縱不靜,但他心志很靜。
守著氣,以南浦一派的心法呼吸,讓氣循流,走遍全身奇經八脈,與體內那股大縱相抗衡……漸漸、緩緩,神與氣相合,意與念同心,他五感大開,察覺到他一上船就試圖追蹤的那抹女子輕息,只是她氣息很弱,斷斷續續,極可能被下藥,或者中毒……是中毒嗎?是嗎?!他無法從那縷氣息中分辨出來!陡地,他胸臆動盪,氣微不穩,那股大縱趁勢又起,他的感覺浮出表面,意識到一雙手以他陌生的方式碰觸他,鼻中儘是那股味!
背脊驟顫,肚腹如沉沉挨上一拳,他幾要嘔出!
不能想!
不能妄動!還不能!
記住呼吸,抓住那起伏、吐納、鼓捺之法。
他再度沉穩。
靜……極靜……心志沉入完全靜黑,他被溫暖的水包裹住,彷彿回到孕育之狀,那是他以前打坐時從未到達的境界。
突然間,他神魂破繭而出,急速飛掠,雙目未睜,眼前卻一片清明……他看見那隻大鴉,肥滾滾的身軀,長且硬的喙,奇異的眼珠,它振翅飛起,他隨它一飛沖天,它停在天台欄杆上理著毛,他隨大鴉躍落天台,看到蜷臥在地的小姑娘。
他一直沒告訴她,那年,在小小天台上第一次瞧見她,她縮腿蜷伏、小手擱在潔顎下安眠的模樣,讓他想起甫出生的貓仔,軟綿綿,溫馴可愛,他盯著她看,手指發癢,極想摸摸她的髮絲、碰碰她的白頰。
……後來,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他驚愕到幾近駭然,不曉得原來靜靜的心也會掀起大浪,只因她的一握,隨意卻有力的一握,她細嫩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那力勁直撲他的胸房。
胸房一鼓,倏然呼出,千萬紅塵萬千風,他神魂再飛,在這個境界,他似一抹歸魂,去向何方,全隨意念。
……他抓著釣竿和兩條魚,看到她佇立在破敗民家前,月光鑲著身,她的背影朦朧纖瘦,有著淡淡孤寂……然後她旋身過來,那張秀麗臉容忽而綻笑,那一笑,把所有孤寂之味盡數驅走,只因她瞧見他了。
她看著他,笑得清爽開懷。
他也一直沒對她說,在那個月光迷離的夜裡,見她出現在那裡,他左胸驟跳,跳得胸骨發痛,血液熱燙,熱氣往眼眶沖,因為來到那處民家,他也盼著見她,她不在,他難受得想哭,她真在眼前,他又激切得快要落淚……
圓圓眸。圓圓腮。
她的眼睛笑時彎彎的,狠瞪時總教他心頭猛跳。
……她瞠圓眸子狠瞪,瞪得他又想哭了,但他不能放手,他不能放下她二姊,那是師哥的救命藥,他在心里許了諾,得顧著師哥。
所以,夜兒,你打我吧,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打我出氣,就是別哭……
……她沮喪地滑坐在地,不再追打他,他的不安一波接連一波,兜頭罩落。
他走近她,擁她入懷,她叫嚷著要他放開,那……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放?要怎麼放啊?!
他要放得開,就不會在她說要暫時別見面之後,還一直跟在她身後,一路跟出柳莊,目送她上船離開,而後,又躲回自己房中,縮在棉被窩裡,待清醒時,滿臉都是淚……如果她知道他這麼愛哭,會不會笑話他?
神魂又是疾馳,週遭光點明明滅滅,他尋找落點,然後看到兒時曾住下的那間房,有著娘親記憶的那個小小所在。
……她與他並肩坐在榻上,臉紅紅,興奮的眸子發亮,搶著他手裡的小衣衫,見一件搶一件,像似那有多寶貝,她開心得要命,還想要他的小褲子,直嚷著怎麼這麼可愛……他才想問,她怎會這麼可愛?可愛到讓他想與她這麼窩著,窩一輩子,就她而已,不會再有誰……
他聽到她嗓音軟軟,道——
「偷偷告訴你,我心裡很歡喜喔!因為我挺喜歡你,你很怪、很靜、很妙、很奇……我頭一遭這麼喜歡一個男孩子,你別跟旁人說,你……你也不要笑話我……」
怎可能笑她?
他……他也想告訴她,他很歡喜、很歡喜,又很喜歡、很喜歡,全身隱隱發顫,胸房波動不平,歡喜到頭重腳輕,喜歡到目眩神迷。
可是,她明明喜歡他,她明明這麼說的!既是……既是喜歡他,為什麼偷偷走了,連句話也不留?
他們雖說聚少離多,但每回分離前總要說過好些話、聊過好些事,然而在「泉石山莊」,她不告而別,他整個人不對勁,頭痛、胸悶,心緒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他再鈍,也感覺得出不尋常。
她是不是還很生氣?氣他不聽話嗎?
你信我,跟著我……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
他想跟她說,他信她,永遠、永遠追隨她,他要她待他好,只待他余皂秋一個人這麼樣的好。
余皂秋,就我跟你,我們是夥伴,誰也不能拋下誰……
不能拋下!她都這麼說了,難道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嗎?要不,為何拋下他?
他留在原處,孤伶伶,即使無數又無數的人圍著他、纏著他,依舊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