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霆和梅愣在原地瞪著銀姨足足有兩分鐘之久。
「銀姨,你認識梅的母親?」
「格格?你是說我媽咪是Princessp?」
兩人同時開口。
銀姨顯得有些慌亂,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說出梅的身世。但這一天終會來臨的,不是嗎?
他們三人坐在沙發上,梅緊偎著孟霆,尋求安定的支柱。
「是的,我認識梅的額娘,我會稱「額娘」,是因為她是滿人,叫愛新覺羅·瑾裕……」
「愛新覺羅·瑾裕……」梅喃喃自語。
「她是毓親王的掌上明珠,而毓親王是大清王朝的皇室宗貴,所以瑾裕是個不折不扣的格格;而我──銀杏,極其幸運能夠成為格格身邊的貼身丫鬢,格格待我如姊妹一般,絲毫沒有驕貴之氣。」銀姨的目光深沉而遙遠,望穿的是幾十年以來的回憶。「格格從小雖然乖巧伶俐,但也充滿了好奇心,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想嘗試,這一點,小梅可以說百分之百的遺傳自格格。」
孟霆點點頭表示同意,並示意銀姨繼續說下去。
「後來,格格迷上了洋人的新鮮玩意,恰巧王爺在朝廷裡是屬於維新的一派,加上愛女心切,於是替格格請了一位英國來的年輕教師教導格格說洋文,而那個人就是你父親──雷·裡斯先生。」銀姨深深吸一口氣。「雷和格格從相識、相愛到互許終身的經過,我可是全看在眼裡,也極力替他們隱瞞,但我們都知道這種行為是絕對不被諒解的,正當我們苦思無計的同時──格格懷孕了。於是,他們計劃私奔,可是格格懷孕的事還是讓王爺發現了。」
梅全身因激動而不住的顫抖。
對於爹地和媽咪的故事,她早已在心中假想、描繪過數百次了,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比得上她現在所聽到的──一段注定沒有結局的戀情。可想而知,身為格格的瑾裕是不可能下嫁給「平民」的,而且還是個「外國平民」。
「然後呢?」梅顫聲的間。
「王爺當然是極端震怒,更何況當時格格已經和靖親王的兒子──瓜爾佳·世爾訂親了。無論王爺如何追問,格格和我是下定決心絕不能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格格磕頭哭著求王爺讓她生下孩子,而一向將格格捧在手掌心呵護疼愛的王爺,在那天晚上硬是狠心的說了一些重話。最後,格格絕望了,她知道勢必保不住孩子……於是,她選擇了自殺,帶著一份懺悔,當著所有人的面用頭撞牆。」
「媽咪沒死對不對?我知道的,因為她還是生下我了。」梅的眼中噙滿了淚水,激動地追問。
「是的,這樣激烈的抗議到底還是震撼了王爺,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如此的深愛一個男人……於是,他妥協了。他將格格軟禁起來待產,並托病將婚期延後了一年。當然雷也被辭退了,謝天謝地,當時王爺沒有懷疑到雷身上,他大概猜想格格應該不至於離譜的愛上一個洋人。但是我們都明白只要孩子一生下來,光看長相就不難猜出父親是誰。所以,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我們買通產婆,立刻將你抱去城外給雷,當晚雷就帶著你連夜離開北京城。而我,就照格格的安排遠去依親。王爺那邊則由格格一人擋著,真是苦了她,我到現在還在後悔,我應該回去和格格一同面對嬰兒失蹤的後果。」
銀姨傷心的哭了起來,而梅的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孟霆同時輕摟著哭泣的兩人。
銀姨急切的拉起梅的手道:「後來,我實在放心不下你們父女倆,心想雷一個大男人怎麼照顧剛出生的你?可是當我輾轉得知雷的下落找到上海時,不曉得為什麼,雷早已匆匆回英國去了……自從認識了孟霆之後,我就來這裡負責打點家務,但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這真是上天安排給我的一個補償機會。」
「那麼,你一開始就認出我了,為什麼不告訴我?」梅問。
「好幾次我幾乎想認你,可是……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知道一切……」銀姨低聲地說。
郁孟霆起身拿出一隻箱子,取出兩本日記。
「這是你交給我的「包裹」,記得嗎?」孟霆深深望著梅。「裡頭有記載雷當初離開上海回英國的原因,他說除非你主動問起母親的事,否則,就永遠將它塵封起來,我想,現在是將給你的時候了。」
梅接過雷的日記,內心激盪不已;這兩本日記裡記載的是怎樣的一段過去,記憶的是如何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
她顫抖的翻開日記本,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爹地瀟灑的字跡。梅貪婪的搜索字裡行間的點點滴滴,一頁接一頁的探索,企圖深入爹地的感情世界,體會爹地的情、爹地的愛,瞭解迫於無奈再度娶妻的事實……
許久,梅才緩緩的抬起頭,不過,早已淚眼迷濛。
原來當年毓親王發現爹地離開北京的時間和嬰兒失蹤的時間相吻合,經過一年的追查,終於知道爹地在上海的消息,爹地為躲避毓親王,迫不得已只好選擇離開中國。
梅靜靜的望著孟霆──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銀姨不知在何時已離開了房間。
「早點休息吧!今天你也夠累了。」孟霆滿滿的柔情,喜沐著他摯愛的妻子。「懷孕的人腦袋不要想太多事情,小心寶寶以後也學會胡思亂想。」
孟霆橫抱起梅,走進內室,親吻她櫻紅的雙唇瓣,輕柔中帶有狂野的激情;她特有的芬芳依舊輕易的撩起他對她無限的熱戀。
待孟霆將她輕放在大床時,她緊摟他脖子的雙手仍不願放開,整個臉深埋在他的頸窩,孟霆只好順勢抱著她躺在床上,並小心的不要壓到她。
「怎麼了?」孟霆柔聲問,感到脖子濕濕熱熱的,她在哭!
「你會不會後悔娶了我?」梅的聲音小得可憐,帶有濃濃的鼻音。
孟霆以手輕撫她的背,感覺她瘦了不少。
「傻瓜!」他粗嘎道。
他知道這丫頭在擔心些什麼,打從他一進門,銀姨立刻向他報告梅的「近況」,當然包括她整晚呆望報紙的事。
「你還沒回答我。」她的丈夫為什麼每次都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你願意信任我嗎?」
梅靠在他頸邊輕輕點頭。「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會聽到你說後悔娶我的話。」
孟霆輕笑一笑。「我永遠不會後悔娶了你,我保證!」同時舉起右手,一副虔誠且肯定的發誓狀。
梅握住這只「保證」的手掌,輕靠在自己臉頰上,覺得安心不少,不自覺地牽動嘴角。
「你剛才叫我「親愛的」,是不是代表你很在乎我?」她的聲音依然小得只有螞蟻聽得見。
「我當然在乎你,傻丫頭?」孟霆拉開「黏」在他頸窩的臉,抬高她的下巴端詳著。「我是愛你的,記得嗎?我想自己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呀!」
果然如穎竹所言,她知道先前的憂慮完全是多餘的,她怎能懷疑孟霆對自己的愛呢?梅將臉窩進他溫暖的懷中,決定說出心中深切的想法。
「我有對你說過一句話嗎?」
「什麼話?」
「我想──我也愛你。」
郁孟霆簡直不敢相信梅真的敞開了心胸表達內心的情感,他無法回答。只能將她緊緊的摟住──忘情地。
「一對相愛的夫妻,是不是應該彼此相互信任與坦誠才是?」梅張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認真地問。
「同意!」
梅滿意的點頭道:「那你有沒有什麼事是應該我知道而你沒讓我知道的?」
果然,還在在意報導的事情!這丫頭竟然仍質疑他對她的忠誠。
孟霆笑看他滿臉醋意的小妻子!「既然你都問了,那我只好告訴你了,其實是有那麼一件事應該讓你知道──和我這次回去香港有關。」糟糕!他又想逗她了。
「哦……什麼事?」梅語氣黯淡,心被猛烈的撞擊了一下。
「你記得琳達嗎?」
啊!原來真有其事!梅的心徹底涼了一半。
看著幾乎懸淚欲滴的小妻子,孟霆一陣不忍心。
「上回她父親要和我合作的計劃沒有達成,這回又來積極爭取「郁紡服飾」的海外代理權,尤其是琳達,對上一季的服裝滿意得不得了,不過我想她如果知道這些都是你設計的,可能就不會這麼熱中了。」孟霆輕笑一聲。「但我將代理權給了另一家公司,這次去香港就是談英國的第一批訂單。怎麼樣?你的傑作就將揚名海外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呀?」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嗯!你還希望聽到什麼嗎?」梅搖了搖頭,懸蕩的心終於得到釋放了。
她圈住了孟霆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主動與他的舌纏綿,攫取只屬於她的美妙滋味。
梅突如其來的熱情──完完全全地點燃了孟霆的慾望之火,他快速又不失溫柔的褪去了彼此的衣衫。一個星期的分離,使兩人都極端渴望對方,他們互訴愛意,共享眷戀,身心的結合使彼此共達天堂。
梅裸身躺在孟霆懷中靜享兩人的親密,由堅實胸膛傳來的沉穩心跳聲使她安定不已。孟霆摟著她,手指若有所思地輕畫過她背上的一道長疤,長久以來,他一直不敢去問她這件事……
「這傷是怎麼來的?」他沉聲問。
「什麼……傷?」
「這個。」他的手又畫過那道傷疤。
「我從來沒去注意……疤……很大嗎?」
「不小。到底怎麼回事?」
「呃……我念六年級時,首次得到第一名,我好高與,急著回家告訴爹地,但中途被一群同學圍堵。起初,他們只是嘲笑找的長相,我也司空見慣了,並不理會,後來,他們開始咒罵我,罵我的成績,甚至說我的成績完全是爹地運用教師的身份去說情而來的……」
孟霆將她摟得更緊了,他早該明白梅在英國的生活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而在洋人眼中,中國人更是迂腐無知的東亞病夫。
在中國像郁孟霆這般有權勢又不媚外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洋人是不敢表現這種歧視心態──至少在他面前不會──而這也是保護梅的最大屏障。
「然後,他們搶走了我的成績單,並罵我是雜種,我氣極了,一心只想奪回被撕毀的成績單。有一個男孩,說要看看我身體其他的部分是否也和別人長得不一樣……當時他們的笑容好邪惡,我直覺要逃;在一陣混亂的拉扯中,我被推倒在一堆稻草上,而我的背也被耙子劃了一大口,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其他人也嚇壞了,就一哄而散……」
「你沒有告訴雷,對不對?」孟霆的手指依然來回撫著那道疤,心疼至極。
「爹地為了維護我,已經犧牲太多,我不想再讓他操心,所以,我只告訴他,我是不小心跌倒的……我一直以為那道疤不見了,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到。」
梅的雙頰不禁緋紅。
「別去教書了,好嗎?起碼休息一陣子。」
「可是,才剛開學……」
「你真個有責任感的小東西,但你也得為我們的寶寶著想一下吧!」孟霆的手撫上她依舊平坦的腹部。
「不要!這樣我以後就見不到穎竹了。」一想到這,梅的心情就不免沮喪起來,她總覺得與穎竹之間有一份難以割捨的牽繫。
「傻丫頭,你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運作的,不教書並不代表見不到穎竹,你可以去她家拜訪,她也可以來這裡陪你啊!」孟霆啼笑皆非。
不教書的協議就在孟霆的熱吻中算是確定了。
屬於兩人的愛意呢喃再度漾開。
秋意微涼,夜幕輕垂如紗,熱烈激情、縫緒柔情無限……
***
認識穎竹這麼久了,梅第一次到關家作客。
自從孟霆替她辭去聖母堂的教職工作之後,梅整天窩在家裡當「閒妻涼母」,今天難得親自去接小磊他們下課,就難推卻穎竹的盛情邀約。
「我阿瑪和額娘還沒有回來,他們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出去散心的。」穎竹帶領她們進入客廳。
阿瑪?額娘?穎竹是滿人?
「龍翔來過嗎?」梅好奇地問,穎竹臉上立刻飛上兩抹紅暈。
「他只送我到門口,沒進來過!不過額娘見過他了。」
「哦!結果呢?」光看穎竹一臉靦腆甜蜜的笑容也知道答案了。「很滿意,對不對?」
穎竹紅著臉點頭。天!她不好意思的表情和龍翔簡直是一個樣子。
「不談這個了!我家後院養了很多小動物,要不要來看看?」穎竹開心的提議。
「要!」梅還來不及作反應,小磊和小聆早就搶先開心的回答了。
「呃……我最近比較容易感到疲倦,還是你帶他們去看就好了,我待在這!」梅笑笑說。
「也好!後院地滑,你現在有孕在身,還是小心點好。我們等一下就回來。」
一手牽一個說道。「來!阿姨帶你們去看公雞。」
待她們走後,梅才定下心來環顧整個客廳──完全的中國風味,書畫滿掛,玉雕龍獅放在小几上,木雕的中國座椅適宜地擺至兩側。
一面全掛滿相片的牆緊緊吸引了梅的注意。
她走上前細看,有些相片感覺年代相當久遠,而相片中的人身上所穿的服飾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其中有一幅已微泛黃的年輕夫妻結婚照,更是讓她久久無法自已……因為它下方有兩行小字──
愛新覺羅·瑾裕。
瓜爾佳·世爾。
愛新覺羅·瑾裕?怎麼會在這兒出現這個名字?她和穎竹是什麼關係?
望著相片,淚水不自覺地如珍珠般滾落。銀姨的陳述與爹地日記中的點點滴滴不斷浮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梅覺得腦中一片紊亂,無法理出任何頭緒。
「好奇嗎?」一句溫柔的問候在梅身後響起。
梅嚇了一大跳,反射性的轉過身。
「你還好吧?」來人顯然被梅滿臉的淚痕所驚惑。「是不是不舒服?」
「還好!」梅有點不知所措。「穎竹帶孩子們到後院去了。」她一面說,一面以手努力地擦拭淚痕。
「你就是梅吧?常聽穎竹提起你。我是她額娘,你叫我瑾姨就行了。不好意思,你關伯父被幾個好友拉住下棋去了,所以只有我先回來。」
梅忍不住直打量著眼前這位「可能」是她媽咪的瑾姨──儘管衣著樸素,仍掩不住那股談吐不俗的氣質。
「你們是貴族?」梅用手指了指相片,她怕自己會洩漏心申的秘密,趕緊轉移話題。
「貴族?我想你指的是皇親國戚吧!」瑾姨點頭,並用手指了另兩張相片。「以前是的,現在已經沒有皇室了。革命就是這麼回事,推翻一個政權建立另一個政權。他是我阿瑪──毓親王;世爾的阿瑪是靖親王,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和你關伯父是很典型的聯姻夫妻。」
「但你們之間必定有很深厚的感情,否則,不會如此恩愛近二十年。」梅覺得自己有點言不由衷,一陣心痛擴散開來,爹地如果知道媽咪過得很幸福,不曉得會不會感到很欣慰。
「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和相愛的人共結連理,很多人的感情是在婚後才培養出來的。」瑾姨嘴角牽動一縷幽然的微笑。「世爾是個凡事用愛包容的人,這些年來我很幸福……」
瑾姨眼中隱著淚。「對不起,跟你說這些。」
梅搖搖頭,眼中同樣噙滿淚水,她相信瑾姨心中仍或多或少思念著爹地,但……她是否也惦記著她這個女兒?
面對瑾姨,梅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反應,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根本來不及有任何的心理準備,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
面對亦中亦西的梅,瑾裕也有一種難言的熟悉與親切感,她以前是否見過她?
「你的臉色真的很蒼白,到底要不要緊?」瑾姨用手拭了拭梅的額頭,像一位慈母疼愛女兒般。
「沒事!不要緊的……」
「額娘!你回來啦!」穎竹帶著兩個小「土」人回到屋內。
「瞧你們兩個,玩得灰頭土臉的。」梅用手絹輕拭語聆的額際。「好玩嗎?」她必須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好玩!」語聆開始興高采烈的敘說著。
「穎竹,你先帶他們去梳洗,我去廚房交代一下晚餐。」瑾姨微笑地朝梅點一下頭便往廚房走去。
望著漸去的背影,梅始終無法相信自己已經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晚餐時,梅終於見到了穎竹全家人。
關伯父,嚴肅傳統、說話沉穩、氣質莊嚴而冷靜,不輕易表露情感,但看他望著妻子時的柔情眼神,可以確信他必定是個深愛妻子的男人。
瑾姨在關伯父面前更是有股難言的尊貴之美,雖然他們並非因相戀而培養出深切相依的情感。
「梅和咱們家真是有緣,她的名字剛好和我們姊弟湊成松、竹、梅──「歲寒三友」呢!」穎竹邊說邊挾了塊雞肉到梅的碗中。「懷孕的人要多吃點。」
「聽梅姊姊的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吧!」穎竹年僅十六歲的弟弟──關穎松,開口問道。
「你記性都長哪兒去了?不是早告訴過你,梅是從英國來的嗎?」穎竹算是替梅答話了。
梅有點心虛的偷瞄了瑾姨一眼,卻發現瑾姨也正望向她,眼中寫滿了許多疑問與一絲……期待?
「梅的父親以前也是聖母堂的教職人員,後來回英國定居,梅是在父親去世後才來上海的。」穎竹繼續向眾人說明。
「去世了……」瑾姨放下碗筷喃喃地問:「那你……母親呢?」
「我在英國的媽咪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我的母親是中國人。」
梅鼓足勇氣直視瑾裕,一些不確定的交錯在兩人的眼底穿梭,此時此刻,梅只覺得她的胃正和她的腦袋一樣翻騰不已。
「額娘!你怎麼問人家這種問題。」穎竹見梅臉色蒼白,急忙道。
「沒關係的!我不介意!」天!她又要反胃了!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既然他曾在聖母堂待過,也許……我聽過他……」
會不會是她?可不可能是她?瑾裕不自覺地握拳等待呼之欲出的答案……會嗎?上天會如此垂憐她,讓她就此見到她期盼多年的……
梅在心裡掙扎著,該不該說?
這是她證明一切的好機會,但……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枝節問題呢?
「我父親叫……雷·裡斯。」梅強壓住幾乎湧出口的胃酸說。
她知道了!
果然是她!
梅和瑾裕在彼此眼中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一直在旁邊安靜吃飯的語聆見大人們話題直繞著媽咪的爹地講。也忍不佳開口插了一句:「媽咪,媽咪的爹地眼睛和小聆一樣是天空的藍色喔!」
藍色?怎麼會?瑾裕感到莫名的失望!
梅終於鎮壓不住胃部的反叛,連忙起身說道;「對不起!」二話不說便直往廚房跑去。
「可能是害喜現象,我去看看,你們繼續用餐!」瑾裕匆匆跟進去。
一陣大吐特吐之後,瑾裕輕拍梅的背部,忍不住問道:「梅……你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是。」梅一句話截斷了瑾裕所有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我只是穎竹的好朋友、郁孟霆的妻子……而且「湊巧」有個叫雷·裡斯的父親罷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梅以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冷靜語氣答道──儘管她的淚水已洩漏一切秘密。
她不能承認!想想外頭一家和樂的景況,自己畢竟是個局外人,又何苦讓事情浮上檯面,反而造成關家人的困擾。也罷!就這樣吧!二十年來,自己不也是習慣了嗎?不相認也許反而好。
「可是……」
「別把事情複雜化了,好嗎?」
望著梅抑不住的淚珠滑落雙頰,瑾裕徹底明白了。儘管她是多麼心疼梅的善體人意,卻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梅的苦心,瑾裕緊緊握住梅的手,點點頭,輕聲回道:「好!這樣就夠了。」
***
真的這樣就夠了嗎?瑾裕一顆心如針刺一般。
已經二十年了,她日日夜夜思念,期盼再次見到他們父女一面,知道他們都平安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他卻走了……
梅──我的女兒,她長得多好、多有教養……但眉宇間卻帶著滄桑,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啊!
「瑾裕,怎麼了?是不是累了?」世爾見愛妻臉色不對,憂心地舉手拭了拭她額頭上的汗。
「沒有,我沒怎樣。」瑾裕望了他一眼,即刻垂下頭,語氣有些倉皇。
「梅那孩子不錯,挺懂事的。」世爾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說。
「嗯──」瑾裕點點頭。
「她應該有二十歲了吧?照時間推算起來──」
「世爾──」瑾裕驚訝地看著丈夫,心裡七上八下的。
「沒事,我只是隨便說說。」世爾看愛妻眼中閃著淚光,一陣不忍。「別這樣,讓孩子們瞧見了不好!」他拍拍她的肩膀,溫和的說。
他知道梅是──那麼二十年前的事,他也早已知道?那他為什麼還要娶她?為什麼……
穎竹姊弟幫梅三人欄了輛黃包車送走他們後,一跨進門廳,穎竹就抓著瑾裕的手,迫不及待的問:「額娘,我說得沒錯吧?梅真的是麗質天生,又聰慧又靈巧的,是不是?」
「對呀!梅姊姊長得好美,好有格調喔!只可惜……」穎松也像有新發現似的插進話題。
「只可惜你還是個毛頭小子,不夠格追梅,況且人家現在可是鼎鼎大名郁孟霆的夫人,你少胡思亂想了!」穎竹故意調侃弟弟。
「我才沒那意思呢,你胡說!」穎松板著一張稚嫩的臉孔,朝穎竹瞪了一眼。
姊弟倆就這麼一說一唱,愉快的對談著。
「阿瑪,您也喜歡梅嗎?」
「當然,她看起來很有教養。」世爾笑著點頭,並看向一旁的瑾裕說。
這下穎竹更得意了,因為向來莊重、沉穩的阿瑪,是不輕易讚賞人的。
「額娘,那您覺得呢?」
瑾裕沉默不語地看著廳內的三人,眼中似隱藏著一股憂戚。
「額娘?您不喜歡梅嗎?您是知道的,她匆匆的跑入廚房完全只是懷孕所造成的不舒服呀!」穎竹不懂,剛剛額娘明明對梅十分關心的,現在又為何愁著臉。
「穎竹,你就這樣跟你額娘說話嗎?」世爾見瑾裕頗有為難之色,心中不捨便出聲喝住女兒。
「你別責怪孩子了!」瑾裕轉頭向著世爾說,然後以帶著微微顫動的笑容,告訴穎竹。「梅很善解人意,任誰看了都喜歡,額娘當然也一樣。」
「其實說來梅很可憐的,自小在英國長大,因為她的容貌而受盡欺凌與歧視,現在又失去了父親……」穎竹說到這裡不免泛起同情的淚光。「不過,幸好她有郁先生的支持,又成了婚,有了美滿的家庭,也算是苦盡甘來了。」這下穎竹又為梅感到幸福。
「可是郁孟霆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聽說圍繞他身邊的美女不計其數呢!梅姊姊她──」穎松有些質疑地說。
「不會的,郁孟霆非常非常愛梅,他才不會受到誘惑呢!」穎竹自信的答道。
「這也未必,當一個人集權勢與名利於一身,且又是年輕氣盛的年紀,難保不會得意忘形,總是顧慮點好。」世爾冷靜的分析道。
「但願不會才好……」瑾裕喃喃而語,心中也打定主意要找個機會見見郁孟霆。
感覺氣氛有點嚴肅,穎松想找個輕鬆的話題。「額娘,您覺不覺得梅姊姊和姊長得滿相像的?」
「對呀!我也這麼覺得,梅自己都這麼說過呢!」穎竹高興的補充。
不料理裕突然全身一震,臉上血色瞬地消褪,整個人像搖搖欲墜似的。
「瑾裕!」
「額娘?」
三人大受驚嚇的同時出聲叫道,穎松更是自責自己的多嘴,雖然他仍不明白到底說錯了什麼。
而世爾已快速的扶住瑾裕。「瑾裕,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緊?我去叫大夫!」夫妻快二十年了,瑾裕從未如此過。
「不要!我……沒什麼,只是胸口有點鬱悶,現在好些了」瑾裕只是情緒過度激動,畢竟她尚未準備好如何面對丈夫及子女,關於梅……關於過去……
「我看我還是扶你進房休息一下。」世爾仍不放心的說。
「嗯──好吧!」
***
已是夜深人靜時分,瑾裕仍輾轉難眠,整個心就像懸在半空中似的。
看向一旁的丈夫,世爾正安靜的睡著,連那睡覺的神態都透著王者的尊嚴,瑾裕為他拉拉被褥,悄然下床。
今晚月色迷濛,幾顆寒星閃爍著,感覺霜露更重,直沁入心田,瑾裕下意識的縮縮身子,庭中那株梅樹枝丫上,在微弱的月光傾洩下,隱隱亮著點點的雪白,她就這麼凝視著,而往事也一幕一幕在眼前流瀉……
經過一整天撕裂般的陣痛後,終於──
「銀杏……」瑾裕勉強支起虛脫的身體。「孩子……孩子,好嗎?」喘息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著。
「格格,您放心,孩子很好,是個頂漂亮的女娃呢!」銀杏用熱毛巾一把一把地為瑾裕擦拭全身,神情愉快的答道。
「女娃?我苦命的女兒……讓我抱抱……銀杏……」瑾裕眼神充滿期待。
銀杏從產婆手中接過孩子,並請她在外頭守著,然後將孩子輕輕地放進瑾裕懷裡。
「我可憐的孩子,打出娘胎就要……」瑾裕撫著嬰兒的臉,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的掉落。
「格格,您才剛生產完,這樣哭會很傷身的。」銀杏忙為她拭淚,想法子別讓她難過。「對了,格格!您別只顧著傷心,該為孩子取個名吧?」
是的,該為她取個名的。瑾裕抬眼望向窗外,見梅影晃然……
「梅綻嚴冬吐芬芳,歷經徹骨冰雪昂……銀杏,你告訴他,我們的女兒就叫「梅」……一定要好好撫養她長大……」瑾裕說得憂然神傷……
「格格!不得了了!王爺和夫人正朝這裡來!」產婆匆匆推門而入,急切的說著。
「啊!格格──現在怎麼辦?」銀杏慌了手腳。
「銀杏,快把孩子給我!」產婆終究是鎮定些。
「這……」銀杏看看格格眼中充滿悲痛與不捨,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不能再耽擱了,稍有延遲只怕孩子連命都保不住了!」產婆畢竟上了年紀,雖知道骨肉分離之苦,但此刻不得不當機立斷。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瑾裕咬緊牙根,冷靜的說;「銀杏……一切就照原先的安排做吧……」
「不!格格,我怎能丟下您不管,讓我陪您……」銀杏傷心的哀求著。
「銀杏!快點,王爺已快到廊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產婆一手抱著嬰兒,還得一手死拉著銀杏,簡直急壞了。
「走!快走……快……」瑾裕使勁最後一絲力氣催促著。
「格格……」
隨著聲音的消失,瑾裕恍若割肉般地肝腸寸斷,全身乏力地癱了下來。
「瑾兒!」一進門,王爺就見著愛女雪白如灰的臉色,大步趨前地叫喊著。而她卻是兩眼緊閉,動也不動地躺著。
「瑾兒,我的孩子,你怎麼了?」身為母親的看到女兒這樣更是痛徹心房,不住地審視她全身是否哪裡不適,突然驚呼一聲。「瑾兒!你──生了?」夫人發現女兒已呈平坦的腹部,驚訝地叫道。
「什麼?」王爺立即靠近一看,被褥是平的。「你──生啦!那好,孩子呢?還平安吧?」王爺激動的問。
然而,瑾裕只張著一雙憂傷、空靈的眼暉,不發一語。
「我問你,孩子呢?銀杏又跑哪去了?銀杏!」王爺遂由得孫的喜悅中警覺到事情不對。「瑾兒,這怎麼回事?」
「阿瑪……求您放過他們吧……就讓他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好不好?我求您……」聲音氣若如絲。
「你──你竟把孩子送給了那畜生!」王爺滿腔的氣憤不知打哪發洩。「你這不是存心要氣死我嗎?」
「王爺,事情都到這田地了,你就別再責罵瑾兒了,你沒瞧見她現在多麼虛弱嗎?怎麼經得起你這樣怪罪!」夫人愛女心切,雖向來都順從丈夫,可這時卻勇氣十足地護衛著女兒,這就是母親吧!
「我不是怪她,我是──唉!」王爺一甩手走出房門。
「額娘……求你……千萬別讓阿瑪……派人去找他們……額娘……」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
多少個夜晚,在睡夢中被那一陣陣的嬰兒哭聲所驚醒。
多少個夜晚,對著案桌神明誠心膜拜著,保佑他們父女平安。
多少個夜晚,默默地祈求上蒼的憐憫,讓她在有生之年得見愛女一面。
多少個夜晚過去了……如今,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雖然哀痛雷的死訊,但她終於盼到那一出生就被迫離開母親懷抱的愛女──梅。
瑾裕仰起臉對著夜空,任冰冷的寒風侵到她的雙頰,任一波波熱淚不斷地湧流……完全沉浸在悲喜交感之中,直到肩頭傳來一股暖意──
「這裡霜露那麼重,你穿這樣會著涼的。」他為她披上斗蓬,極盡柔情地為她拭去淚水。
「世爾,我……」
「這裡太冷了,你身子一向弱,我們進屋再談好嗎?」
世爾扶著她進房,又倒了杯熱茶送到她嘴邊。
「我不想喝。」
「喝一口吧!要不也可暖暖手。」他執起她的小手。
「瞧!你的手都被凍僵了。」
世爾心疼地用兩手掌環住她的。
「世爾──」瑾裕對世爾的溫柔,有著深深的歉疚,才止住的淚水又……
「別──」世爾又是一陣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讓她得以靠在他的胸膛上,盡情地發洩。
從那位叫梅的女子來家中做客後,瑾裕的精神就一直沒集中過,她的眼神變得恍惚,時而充滿著喜悅的光采,時而又黯然神傷,這一切全看在他眼裡,卻痛在心底,難道……這女孩……真的是……
二十年了,不管過去發生什麼事,以及聽過多少流言,他從不在意,因為他愛瑾裕,一直都愛著她,自訂婚以後就滿心期待婚禮的到來,其間因故延擱了。他不顧父母的質疑,仍堅持地等候一年,他相信他可以用愛來包容所有,只要瑾裕願意。
「世爾!」瑾裕緩緩抬起頭來說。「對不起──」
「傻瓜!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不能諒解的。」世爾深情地注視著她。以後別再說對不起了,嗯?」
「你不問我為什麼?我過去又是……」
「噓!」不待她說完,世爾即以食指止住她的話。「不論過去或以後,我都相信你。」
瑾裕看進他誠摯、體諒而柔情的深眸,眼中寫滿感激地說:「世爾,你不該對我這麼好的,如果你知道……知道……」瑾裕一時又不知如何啟齒。
「我當然知道。」世爾接著她的話說。「你是我妻子,我本來就該對你好,別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他溫柔地安撫著。
「不!你聽我說,」瑾裕鼓足勇氣說。「我已不想再欺瞞你了,事實上在與你成婚之前,我已──」
「那些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世爾咬著牙,努力平抑著激動的情緒,阻止她再說下去。「我不會因任何事而稍減對你的愛,相信我好嗎?」
他畢竟是男人呵!就算有再的包容力,也無法接受自己深愛二十幾年的女人,突然親口告訴他,她心中愛著的是另一個男人,他不能呀!
「世爾,你太善良了,雖然你肯原諒我,可我卻無法諒解我自己,我不僅曾背叛了你,也失去了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啊……」瑾裕愈說愈激動。
她一直覺得愧對世爾,成婚之初,她待他冷若冰霜,而他待她卻是全然的溫柔與包容,如燭火般一點一滴地融化她的心,十幾年來,她全心全意地做個好妻子來補償他,但她心中仍牽掛著另一個影子,期盼著與離散的女兒重逢……
「瑾裕,聽我說,」世爾扳著她的雙臂,口氣極其真誠、堅定。「你沒有背叛過我,而且你永遠是我最鍾愛的妻子、孩子們最慈藹的母親,這種關係是折不散的,知道嗎?」
含情脈脈的眼眸是如此專注地凝視著她,堅貞不移的承諾又帶給她無比的溫暖與安定。瑾裕感動得無言以對,只有任淚水不停地流瀉……也只有在世爾面前,她才能毫無保留的呈現自己的脆弱。
「可是──」
「你今晚淚腺特別發達喔!再這麼一路下去,明天怎麼面對孩子們,而且──」世爾捧起她美麗典雅的臉孔,喃喃的說:「我會很心疼的……」
然後,世爾雙唇輕輕落下,吮著瑾裕滾湧而出的淚珠,來到她的唇間,給予她深深……深深的長吻。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怎麼辦?」瑾裕倚偎在丈夫懷中的頭輕輕抬起。「是關於梅--」
「難得梅與穎竹那麼談得來,與我們家也算有緣,不如──我們收她作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世爾微笑地建議。
其實他早看出瑾裕心中難解的困擾,也能體恤她身為人母卻又不敢承認的苦處,既然他愛她,又為何不能接納她的女兒?
「啊!你真的這樣想?其實梅是……」
「梅是一位很美、很乖巧、很特別的女子,就像你一樣,我愛你,自然我也愛你所愛!」
他的瞳眸中是真心的、是瞭解的,是……
「不過,」世爾正色的說。「不准再提過去,知道嗎?」
「是的,王爺──」瑾裕再次將自己深深埋入丈夫懷裡。
能夠得到丈夫的真愛與諒解,她真該感謝上天的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