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短暫地佔據過這個位子,當時世界在他的四周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瀾。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可過去半個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幹部堅守自己的崗位,員工照樣盡心盡力,所以他開始想,或許這個位子坐起來沒有他想像中困難。
當然,半個月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他把皮椅往後轉,望著信義計畫區的繁華。父親晚年來開始信起風水一說,故很反對大哥將辦公桌擺這種方位。根據風水學師父的說法,主事者背後一定要有一面實牆,靠山才會「穩健不倒」,但大哥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歡的方位擺設。
想起郎雲,郎霈的嘴角浮現一抹笑。
郎雲向來是他們兄弟中跑在前頭的那一個,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樣深愛這個大哥。
郎雲具備天生的領袖氣質,永遠耀眼閃亮,雖然他常說自己在廣結善緣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虛與委蛇。當郎雲想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較暗沉一點,個性帶點溫吞。若說郎雲是太陽,他便是習於在夜幕裡出現的月亮。約莫在他這個年紀,郎雲已經能夠運籌帷幄、獨當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適合輔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質,也樂於當一個輔助者,所以一般豪門兄弟常見的競爭,並未出現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當大哥放手走開時,郎霈完全無法接受。
接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便打開了。
郎霈把皮椅轉回正面。第一眼他沒能認出那個男人,之後才訝然喚出:「大哥?」
郎雲一身陳舊衣著,膚色比以前黑了一個基調,整個人卻前所未有地英氣逼人,眼中的火焰讓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裡去了?突然丟一句你要休假,什麼事都沒安排,就整個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雲大步逼近。
某樣物事臨空飛過來,郎霈下意識接住。一隻心型的煉墜盒子。
「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為我解惑一下。」郎雲開口,嗓音反常地平靜。
他打開,看見那兩張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解釋?」黑眼把所有情緒藏住。
「比方說,為什麼一個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張照片。」他對弟弟手中的煉墜點點頭。
「你從哪裡弄來這個墜子?」郎霈並未正面回答。
郎雲步伐平穩,繞過桌子後,將弟弟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記不全,反倒來問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開椅子站起來。
兩個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們騙了我。」郎雲冷冷吐出。
「錯了,是你騙了我!」郎霈握緊雙拳。
「我?」他瞇起眼。
隱忍了七年的不滿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你以為我這七年來好受?你不是那個站在書房裡看爸爸一夜蒼老的人,也不是那個站在會議室裡看著一堆股東和元老向你叫囂的人。你兩手拍拍一走了之,什麼事都和你無關!那我呢?我又憑什麼應該承擔這些?」
「從頭開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郎霈用力推開他,大踏步到辦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讀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電話來,狂吼狂叫地把我喚回台灣。等我趕回台灣的時候,你已經失蹤了。」
「然後呢?」
「我問了家裡的傭人,他們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衝回家裡,和爸爸關在書房裡,不消多久兩個人爆出激烈的爭吵聲,接著你奪門而出,從此未再回來。我回家那天距離你們的大吵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我一問爸爸發生什麼事,他怒氣未消,只丟一句:他沒你這個兒子!接著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也不肯出來。
「我那時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子,對人生絲毫沒有經驗,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東元老之間,我毫無盟友,每個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放棄了整個世界,我親愛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處?」
郎雲先不理會弟弟憤怒的指控。「接著就發生了那樁植物人車禍事件?」
「植物人車禍事件是個神話!你從未昏迷過,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銳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來公司無人掌舵一團混亂,我回家求爸爸出來,不然就是告訴我你在哪裡,讓我去找你回來,爸隔著房門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再回來了,要我當你已經死了!不久報紙就出現公司發的新聞稿,說你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從此以後不會再出現在公眾間。」
「爸爸要發言人這麼說?」郎雲簡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親,雖然性格火爆卻深愛著兒子們,尤其母親去世之後,他們的感情更緊密。是什麼樣的爭吵會讓他們倆如此決裂?
「不然還有誰?我連拿你隨時會回來的謊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聲。
「我不懂……如果當時沒有車禍事件,那麼我記憶中的撞擊是何時發生的?」
「三年後。接下來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來越亂,財務越來越不穩,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電話來,說南投山區發生了一樁嚴重車禍,他們在駕駛人身上找到幾張名片和寫有家裡新電話的字條,我聽了他們的描述,覺得這個男人很像你,於是和爸爸連夜趕到南部去,失蹤三年的人就這樣出現了。」
郎雲努力想抽絲剝繭,理清腦中的一團混亂,所有記憶卻無法形成一個有邏輯性的時間表。
「我記得媽媽的去世,也記得我出車禍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中間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著弟弟喃喃道。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記得那三年的存在!
☆☆☆
「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跟那種男人交往,他們城裡人來來去去的,不會在這種小山村定下來,你就不聽我的話!」張早清翻動烤爐裡的木炭。
「他又不是……」葉以心低著頭,任憑最親愛的人數落。
「不是什麼?不是那個『阿國』?你以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認出來了!」清姨嗤哼一聲,把烤肉網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過你,這小子對自己的來歷不老實,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偏不相信我,現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來,現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悶不吭聲,拿起一柄紙扇替烤肉爐搧火。
「我真搞不懂大漢那個笨蛋在做什麼!當初這小子一出現,他就應該攆他走了!」張早清餘怒不息。
葉以心決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漢叔被罵。
其實,當漢叔並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攆其他鬧事遊客一樣地把郎雲趕走,就已經把立場表達得很明白了。漢叔是站在他那一邊的!出於她無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這樣,大半個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來就聽見你在臭罵我!」說曹操、曹操到,大漢搔搔腦袋,從木屋旁邊的小路繞到後院來,屁股後頭跟著一塊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錯!你一開始不把他攆走,現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個字都沒交代,連以後會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道,你以為我們家心心是送給他傷著好玩的?」張早清劈頭數落。
「我又不傷心……」仍然沒有人注意她的低辯。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漢咧起一嘴傻笑打混過關。「心心,又有一個從台北來的小姐要找你,我讓她待在派出所等著,你要我帶她過來嗎?」
「又是什麼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輩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過去了台北三個多月而已,突然之間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張早清搶白。「你給我待在這裡,不准亂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來了什麼三頭六臂。」
烤肉夾塞進她手裡,母老虎大步殺往前線去。
「漢叔,對不起,又害你被罵。」她歉然抱了抱大漢。
「算啦,她一天不罵我,我反而全身不對勁。」大漢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攬著她的肩頭。「妳那口子呢?他有沒有說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她回頭走到火爐邊的小桌子,一一打開桌上的保鮮盒。
「你們女人很麻煩耶!他不回來你傷心,他回來你又想趕他走。」大漢只能歎氣。
「別再說了。」葉以心想到半個月前他沒有站在她這邊,心裡還是有氣。「叛徒!」
小卿跑過來,幫忙她將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來,我再帶他去抓蝦可以吧?」大漢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帶他去走一遭,保證讓他下得去上不來……」
一記瞋過來的白眼讓他嚥一口氣,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還是先溜為妙!
「來,小卿,陪漢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個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剝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來幫你。」
大漢陪了個笑,牽起小女孩一溜煙逃跑。
「小卿,你聽漢叔的話,以後一輩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談戀愛。」
「好。」
「跟他們談戀愛既傷神又傷身哪!瞧瞧妳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乾脆嫁一個山裡人,最好是咱們村子裡的,漢叔再把一身的摸蝦絕學傳授給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
其實他應該看出破綻的,一個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麼可能還有如此新的傷口?只是他當時傷勢太過沉重,等意識漸漸恢復時,外傷部分已經好得差不多,於是錯置的記憶將那些疤痕全部歸類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時間是多久?」郎雲緊盯著弟弟。
「當時你受的腦部外傷非常重,有一根鐵條穿進你的大腦裡,老實說,沒有人以為你活得下來。」郎霈望著玻璃帷幕外的世界。「醫生動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補好,接下來十幾天,你一直住在加護病房裡,呈重度昏迷。由於當時的情況敏感,我們上下打點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來探訪你。」
「你是何時知道心心的存在?」
「約莫又隔了一個星期。」郎霈瞄他一眼。「當時一個護士告訴我,有個女人要求見一位叫『張國強』的男人,醫院的病患名單找不到這個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區出車禍的駕駛人。護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於是便跑來請示我──」
郎霈猶記得在私人會客室見到葉以心的情景。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會客室內只亮著一盞桌燈。他走進去,順手按開牆上的主燈開關,燈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過神。
當他見到她那雙眼,他的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充滿憂慮與哀傷的眼神,還混雜著濃郁的絕望。接著她開始說話,低柔微啞地告訴他她是誰,詢問他她丈夫在哪裡,她不懂自己為何被領來此處,儘管滿心充滿不安,全心全意懸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腦中一片空白。
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裡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瞭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更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瞭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份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父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彷彿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癒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裡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給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裡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聽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彷彿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裡,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著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著前方的野徑。「從那裡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裡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裡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歎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像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裡,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著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歎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裡,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佈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裡。」凌曼宇歎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獪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跟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著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未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
凌曼宇凝視著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雲和你在一起才會開心,那麼他就會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裡,我會去跟他談談。那個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煩,我第一個拿他開刀。」
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我不想和郎雲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凌曼宇無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碼她夠誠實。葉以心溫和頷首。
「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凌曼宇的語調轉為森冷。「我虧欠郎雲太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讓他傷心,這個人便必須面對我的怒氣。」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葉以心不為所動。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讓人不會錯認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證,當我真正發怒時,連閻羅王都會害怕。」
☆☆☆
後山的茶花開得正艷,昨兒個大漢摘了一把過來,趁今日秋陽仍好,她把茶花鋪在野餐桌上,挑撿合適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裡。
桌角的一壺茶已經冷卻,主人並未在意。直到她發現,手不知何時也停下來,整個人空茫地注視著前方,才倏然清醒,搖了搖頭,繼續工作。
時令鮮花本身便是最瑰麗的裝飾,不需要過度的人工擺設,因此她只挑選協調的花色,隨機插入瓶中。
然後她逮著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天。天候介於秋與冬之間,午後陽光已經壓不過山頂的冷空氣。她坐在前院,如現在這般,整理剛採下來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頭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台北。
當時他們才剛吵完架,從他離開那一刻起,她便後悔了。既然他的離去已經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為什麼不好好地讓他走,在他心裡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著太陽移動的軌跡,從東方、正中,漸漸西移。他以前不是沒有下過山,通常在太陽走到後山那棵老榕木的頭頂時,便會回來。
但是,她知道,這種景象,不會再出現。
儘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無法停止地渴盼。或許小徑那端不久就會出現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樣……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心,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徑上,兩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錯,形成一道天然迴廊。他曾經說,走在這條小徑上,直像走在結婚禮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來找你一次,就得走禮堂一次,難怪我會愛上你。他笑綻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從記憶裡跳脫出來。不期然間,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徑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會兒無法確定,那道踏落葉而來的人影是真是假,他會不會說出她一直期待的話?
「嗨,我回來了。」
嗨,我回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你一直在等我嗎?
「抱歉離開這麼久。」
抱歉離開這麼久。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有一瞬間,她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真實與虛象交錯,這些溫柔也是幻想出來的嗎?
啪嗒輕響,她低頭,在桌面上看到一顆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嗎?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淋濕,唯有臉頰濕涼涼的。
一個灼熱的懷抱將她摟起,讓她的臉埋進他頸間,在她發心印下細細的吻。帶著清草香氣的男性氣息鑽入她鼻間,熟悉又好聞。她的指機械性地滑過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線條。
她突然喘不過氣來,原來自己將臉緊緊貼著他的體膚,緊到沒有一絲呼吸的餘地。
她不敢鬆開,甚至不敢亂動,生怕一切會在她的移動下化為泡影。
他是真實的嗎?
男人從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開她一點距離,遞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從山下回來,你會對他說什麼?」
「『你怎麼去了好久,在山下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嗎?』」她聽見一個沙啞的女聲回答了這個問題,但無法肯定聲音的主人是誰。
「他會怎麼回答?」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還是那個遙遠的女聲在應詁。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他吻一下她的頭頂。「接著你會如何說?」
「『路標到處都看得到,有什麼特別的?』」
因為……
「因為它們能將我帶回你的身邊。」
彷彿幾年來的疲憊,在這一刻同時湧現,她的腦袋沉重得無法思考。
當年那個勾動她心的男人,懷著滿山遍野的情,踏著峰迴路轉的意,終於歸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