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曼宇來美國找過我,說了一個關於拼圖的故事,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徹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雲從不曾再來問我,郎霈亦然。我願意想是他們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釋,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不願意再翻起一些舊傷。
身為一個父親,我很樂意「享用」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價值;身為一個公公,我卻認為自己欠你一個解釋。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牽連最深,卻也最無辜。我不知道你們的拼圖完成到何種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這一塊,應該是一切的起點,或許到了我該交出這塊拼圖的時候。
讓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在郎雲兄弟心中,我一直是個好父親、好丈夫與成功的生意人。老實說,我並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著我們這一代男性普遍具備的大男人主義,我太過頑固也太過自負,在家人面前習慣絕對的權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於婚前失足而懷孕。未婚媽媽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她承擔不起這項醜聞,於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們夫妻撫養,我們夫妻承諾會將這個小孩視如己出,猶如郎雲的親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後便離去了,此後我妻子和她失去聯絡,只知道她嫁給某位知名人士為續絃。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軌,發生在郎雲四歲那年,我和對方都知道這是不對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強烈,於是我瞞著妻子,斷斷續續和她來往一陣子。
之後她懷了身孕,而我無法離棄無辜的妻,她只好選擇將孩子生下來,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顧,然後從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親生兒子,而我的妻子從來不知道。
我以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沒有想到,它會在多年之後,以如此意外的情況反撲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親。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至於其中的過程,我沒有問,這一塊是屬於她的拼圖。
當時我妻子已經到了癌症末期,她說服曼宇自己已經知道一切,其實只是多年來的疑心而已,年輕的曼宇毫不設防,竟讓這個拼圖的一角為她所窺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後逝世。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結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傷人事實。
曼宇驚慌過度,受不了心理壓力,轉而向郎雲懺悔,卻進一步擴大了災情。
可憐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應該是我。
這是郎雲在多年前衝回家中與我對質的原因。他最憤怒的,不只是我毀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為我和他母親的好友聯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終一程,奪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說了,我是一個傳統的老式男人,我無法忍受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戰,羞怒交加之後,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對:我裝得毫不愧疚,與他大吵一架,事後甚至主動出擊,重建自己的權威。
郎雲離去前,只說了一句:從此之後,他以自己的姓氏為恥。後來曼宇告訴我,他認識你時用了假名,在這裡倒要為我兒子說句公道話。我不認為他有心瞞騙你,只是心情仍然處在激憤之中。從這一點,你多少可以看出我們父子倆脾氣的相像處。
等我察覺到自己的懊悔時,已不足以改變任何事。直到三年後,郎雲打電話給我。
「我從報紙上知道家裡的情況了,我想,我們應該好好把這一切談開。」電話裡的他聽起來是如此平靜。
突然間,我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或許,我仍然有機會得回我的兒子。
接下來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發生車禍,再醒來之後,已忘記三年來的種種。這就像上天賜給我一個天大的恩惠,我的兒子不再記得他對我的恨,只記得他對我的愛。於是我滿懷敬意,決定好好保存這項恩惠。
這三年之間發生的事,是屬於你的拼圖。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一段則屬於郎霈的。現在也無從得知,若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後,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好了,我已經貢獻完我的這一份。郎雲那裡,他雖然是我的兒子,只怕你比我更瞭解他,所以我決定晚年來再任性一次:交由你決定要不要將這塊拼圖與你的丈夫分享。
如果它將帶來任何後續效應,那也是我必須承受的業,我無可怨尤。
對了,下次有機會碰面,別跟我提這封信上的事,我說了,我是老式的男人,我臉皮很薄。
祝新婚快樂
郎祥中
☆☆☆
「心心!」
凌曼宇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蹦出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信箋險些散落一地。
「小心一點,我差點被你嚇得跌倒。」她連忙拍拍胸口。
「什麼,我嚇到你?郎雲在哪裡?他有沒有看到?」凌曼宇火速四下張望。「那男人今兒個整天都神經兮兮的,別人在你身旁講話大聲些都不行。」
「別理他!你剛才又鑽到哪裡去了?牛排都烤好了,先去吃幾塊,冷了就不好吃了。」葉以心指了指庭院中央的野餐桌。
今天是他們的「婚禮」,仍然沒有正式的儀式,甚至連辦桌宴客都沒有,只有一堆村民貢獻出各種小菜和野味,大傢伙圍在她家前院烤肉。不過郎雲倒是如願逼她在眾人的見證下,於結婚證書籤下芳名。
「等一下,跟我來,我剛才找到一個新地點,拍起照一定很好看,你也一起來看看。」凌曼宇興匆匆地拉著她往後院走。
安可仰佇在烤爐旁邊,熱得滿頭大汗。現在仍是早春,應該還很冷的,老天爺!刮點風吧!
他瞄一眼另一個爐旁的男主人,牛仔褲、休閒T恤,一副寫意自在的樣子,再看看自己灰頭土腦滿臉油煙,真不是滋味。
「你一點都不擔心?」他先開火。
郎雲瞟他一眼,熟練地替一塊帶血牛排翻面。「擔心什麼?」
「你不覺得曼曼對你老婆親熱得離譜?」安公子壓低聲音。「她混在俊男美女最多的一行,卻從來沒傳過緋聞,我猜她根本就是同性戀。」
「全世界的女人只要跟你不來電,就是同性戀。」郎雲非常清楚他的死德行。
安公子悻悻然退回自己那口爐前。
「喂!台北人!你過來。」大漢踩著大步,酒足飯飽地朝安公子靠近。「你抓過蝦沒有?」
「啥?」現在的溪水還很冰吧?
「去吧!別讓烤肉這種小事絆住你。」郎雲對他開朗地微笑。「大漢,河床中段那一帶不錯,蝦子很多。」
收到!大漢打個OK的手勢。
「走,小子,抓蝦去!」有人慘了。
郎雲舉手招來郎霈和一位村民,把烤肉叉交給他們接手,轉頭去尋找老婆,最後在小林子的石桌附近找到人。
為了防止類似小卿的失足意外再度發生,他和村長商量過後,找工人為這塊小空地鋪上水泥,並在隘口處圍上欄杆。由於山村經費有限,他乾脆自己掏腰包,此外也替村上增加了一些公共設施,並且買了一部小巴士,讓小朋友們此後不必再每天走一個小時的路到鄰村上下學。
「老婆可以還我了嗎?」他邁著閒散的步伐,停在空地邊緣。
凌曼宇和她聊得正高興,一看男主人前來認領失物,識相地閃人。
葉以心安然坐在石椅上,等著他的靠近。暖熱的懷抱與烤肉的味道一下子便包裹她。
「郎雲,你說我們會結婚多久?」
「什麼叫『結婚多久』?」他皺起眉頭。
「我們會結婚二十年嗎?」她問得很認真。
「你只嫁我二十年就夠了嗎?」他回得很不悅。
「隨便嘛,你自己講個數字。」
「兩百年。」他粗聲粗氣地講。
「嗯,那取十分之一好了,二十年差不多。」葉以心默默算了一下。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等我們結婚二十年的那個紀念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吻他的下顎一下,甜美地笑。
「什麼秘密?」郎雲古里古怪地看她一眼。
「都說了等二十年才要告訴你。」她善良地加一句,「不過這個秘密,算不上正面的驚喜,所以希望你不要太期待。」
「為什麼這種事不算驚……」郎雲深呼吸一下,重新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親愛的,我想,這種『秘密』瞞不了二十年的。」
輪到葉以心訝然望著他。
「何出此言?」難道他想起來了?
郎雲不可思議地拍一下額頭。「你不覺得這種『驚喜』頂多瞞上四個月就差不多了?」
「我想你最好告訴我你在說什麼。」她開始變得非常謹慎。
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今天早上我起床洗臉的時候,看到垃圾桶裡的驗孕劑!」他一直在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等她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得到的答案卻是──她打算等小孩子滿二十歲再告訴他?
葉以心猛然跳起來,郎雲倒抽了口氣,連忙扶住以免她跌倒。
「你偷看?人家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才告訴你的!」所有驚喜都被他破壞了啦!
「總比小孩子二十歲我才知道好吧?」他挖苦道。
「討厭死了!你沒事幹嘛去偷翻垃圾桶,別告訴我你平時就有這種嗜好!」她又急又氣。
郎雲清清喉嚨,閃避她的攻擊。「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
「這個完全就是重點,」她準備要追究到底。「說呀!你為什麼會突然做這種無聊事?」
「你前天去老張的藥房買驗孕劑,老張回頭立刻告訴陳大嫂,陳大嫂再告訴老母雞,老母雞馬上把消息傳給她相好的,大漢一分鐘也沒等就來通風報信了。」
這就是住在小村莊裡的壞處,每個人一點隱私也沒有!
「我決定了,即使等到結婚二十年我也不告訴你那個秘密,這是你的報應。」她轉頭就走。
他連忙將老婆拉下來。「你是說,你打算告訴我的秘密不是懷孕的事?」
她甜笑一下,粘蜜到讓人頭皮發麻。「不是,不過你可以跟這個秘密說拜拜了。」
「什麼秘密?我現在就要知道。」想到她有秘密不告訴他,郎雲頗不是滋味。
「不要。」她白丈夫一眼,轉身走向林蔭密處。
那隻老狐狸!既威脅她可能有「後續效應」,再示軟的說一句「無可怨尤」,分明是軟硬兼施!跟他兒子一樣壞。
「明年就告訴我?」他跟在她身後討價還價。
「想得美。」
「後年?」
「不要再問了,我說了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早知道對你也沒好處,而且說不定不必等那麼久,你自己就想起來了。」
「如果是那時期的事,更不會有什麼不開心的。」反正就是要賴她說就對了。
「不說。」
今天風和日麗,不是適合生氣的好日子。她挽起他的手臂,漫步在山徑間。
滿山的野杜鵑朝輕風招手,樹梢枝頭,一一春鶯語。風光太媚而心情太佳,不應該浪費時間在人間的喧囂擾嚷上。
此時山景,正是最美好的顏色。